“陳建國!你給我滾出來!”
劉慧芳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劃破了北京胡同里悶熱的夏日午后。她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那是她剛從床底下掃出來的一個陌生倉庫的租賃合同,日期是三個月前。
屋里,陳建國正哼著小曲,擦拭著他那寶貝自行車。聽到喊聲,他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硬著頭皮走了出來。
“喊什么喊,街坊四鄰都聽著呢。”
劉慧芳把紙條摔在他臉上:“這是什么?五十萬!咱們家整整五十萬的積蓄,哪兒去了?!”
陳建國的臉瞬間白了,嘴唇哆嗦著,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說話!”劉慧芳眼圈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那可是咱兒子將來娶媳婦、買房子的錢!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陳建國看著妻子絕望又憤怒的眼神,知道瞞不住了。他一咬牙,低吼道:“我……我買了茅臺!”
“什么?”劉慧芳以為自己聽錯了。
“茅臺!整整兩千五百瓶!”陳建國脖子一梗,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慧芳,你聽我說,南邊我那戰友說了,這玩意兒,是能喝的黃金!放著,指定能升值!比存銀行強!”
“黃金?”劉慧芳氣得渾身發抖,她沖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個被她視若珍寶的存折。她沖出來,當著陳建國的面,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腳尖碾了上去。
“啪”的一聲脆響,存折的塑料殼裂了。
“陳建國,你被酒灌昏了頭了!我看你這日子是不想過了!”劉慧芳的眼淚終于決堤,“這是要命的錢?。∧阍趺锤?!”
陳建國看著破碎的存折,心也像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但他倔強地昂著頭:“你懂什么!這是投資!為了咱們家將來能過上好日子!”
“好日子?我告訴你,從今天起,這日子沒法過了!”劉慧芳轉身跑回屋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院子里,只剩下陳建國和一地狼藉,還有鄰居們探頭探腦和壓低了的議論聲。
“老陳這是……真瘋了?”
“五十萬買酒?嘖嘖,敗家玩意兒……”
陳建國的心,比這夏日午后的水泥地還要滾燙,卻也沉得像塊石頭。他知道,一場漫長的戰爭,開始了。
01.
時間倒回幾個月前,1994年的北京,國企改制的風聲還沒那么緊,陳建國和劉慧芳還是北京印染廠里人人羨慕的雙職工。
廠子效益不錯,夫妻倆都是老實本分的人,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兒子陳磊聰明懂事,在重點中學念書,是全家的希望。這些年下來,他們像螞蟻搬家一樣,硬是攢下了五十萬的巨款。
五十萬,在那個年代的北京,是什么概念?
“慧芳,咱們這錢,夠在二環里買個小四合院的首付了。”晚飯時,陳建國扒拉著米飯,眼睛里閃著光。
劉慧芳瞪了他一眼:“瞎想什么呢?那是給兒子攢的!將來上大學、娶媳婦、買房子,哪樣不得花錢?這錢,一分都不能動!”
陳建國嘿嘿一笑,沒再吭聲。但他心里,那股不安分的火苗,已經悄悄燃起。
“建國啊,哥哥我跟你說個發財的路子!”電話那頭,戰友的聲音興奮得有些變形,“茅臺!你記住,這玩意兒比黃金還保值!現在廠價二百塊一瓶,我在南方這邊看,市場價已經往上漲了!我跟你說,囤著,不出十年,翻個幾番沒問題!”
陳建國的心猛地一跳。他愛喝兩口,也知道茅臺是好酒,但從沒想過這東西還能當“黃金”囤。
“真的假的?能有那么懸乎?”
“信我的,沒錯!你想想,這可是國酒,產量就那么多,喝一瓶少一瓶,以后有錢人都得搶著要!我手頭緊,不然我把身家全砸進去!”
掛了電話,陳建國一晚上沒睡著。他想起了廠里那些領導,每次請客吃飯,桌上要是擺瓶茅臺,那叫一個有面子。他也想起了報紙上偶爾提起的收藏熱。
“能喝的黃金……”他反復咀嚼著這幾個字。
他看著家里那個老舊的存折,心里天人交戰。五十萬,這是他們半輩子的心血,是劉慧芳眼里的命根子,是兒子的未來??扇f一,戰友說的是真的呢?
他開始偷偷跑圖書館,翻看報紙雜志,了解茅臺的歷史和市場信息。越了解,他心里那團火燒得越旺。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道,通向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富裕生活。
他開始盤算,五十萬,按照二百塊一瓶的廠價,能買整整兩千五百瓶!
這個數字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他幻想著十年后,這些酒價值翻十倍,那就是五百萬!到時候,別說四合院,想買什么買什么!兒子也能出國留學,過上人上人的日子!
這個念頭像魔鬼一樣誘惑著他。他知道劉慧芳肯定不會同意,她太求穩了,守著那點死工資和存折過日子。
“干了!”陳建國最終下定決心,“為了這個家,我得賭一把!等將來發了財,慧芳她肯定能理解我!”
他開始偷偷摸摸地聯系戰友,打聽購酒渠道。他甚至跑到郊區,租下了一個便宜又隱蔽的小倉庫。他告訴劉慧芳,那五十萬存了個長期,利息高,存折暫時用不著。
劉慧芳雖然有些疑惑,但看著丈夫信誓旦旦的樣子,也沒多想。她怎么也想不到,這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男人,正在醞釀著一場足以顛覆整個家庭的豪賭。
02.
聯系渠道、匯款、提貨……陳建國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小心翼翼地進行著他的“黃金計劃”。
為了不讓劉慧芳起疑,他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只是話變得少了,心思也重了。他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時而興奮,時而緊張。
終于,那兩千五百瓶承載著他全部希望的茅臺酒,被一輛大卡車悄無聲息地運到了郊區的倉庫。
那天,陳建國請了假,親自去接貨。當他看到那一箱箱碼得整整齊齊,印著紅色“貴州茅臺酒”字樣的箱子時,他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打開一箱,取出一瓶。經典的乳白色玻璃瓶,紅色的飄帶,熟悉的醬香味……他像撫摸稀世珍寶一樣,輕輕擦拭著瓶身。
“這可都是錢??!”他喃喃自語。
他找來幾個靠譜的哥們,一起把這些“寶貝”搬進了倉庫。整整兩千五百瓶,堆得像一座小山。為了防潮防盜,他還特意加固了門窗,買了幾個大功率的抽濕機。
看著這滿倉的“黃金”,陳建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涌上心頭。他鎖好倉庫大門,心里盤算著,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了。
他得把這件事瞞得滴水不漏。他把倉庫鑰匙藏在了自己工具箱的最底層,把所有的單據都燒掉了,只留下一張租賃合同,鬼使神差地塞進了床底下。
他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
03.
日子看似恢復了平靜,但陳建國心里的石頭,始終懸著。他害怕劉慧芳問起存款的事,每次妻子提到錢,他就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劉慧芳漸漸感到了不對勁。丈夫變得神神秘秘,眼神躲閃,有時候晚上還說夢話,凈是些“酒”、“黃金”、“發財”之類的話。
女人的直覺是敏銳的。她開始留心觀察。終于,在一次大掃除中,那張致命的倉庫租賃合同,被她從床底下掃了出來。
接下來的場景,就成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驚天動地的爭吵,破碎的存折,以及一場長達三個月的冷戰。
這三個月,家里安靜得像冰窖。
陳建國和劉慧芳不再說話。飯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晚上,兩人背對背躺著,中間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陳磊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得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他喘不過氣。他問過母親,劉慧芳只是掉眼淚;他問父親,陳建國只是嘆氣,讓他好好學習,別管大人的事。
陳建國囤酒的事,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傳遍了整個胡同。
鄰里們看陳建國的眼神都變了,有同情,有嘲笑,更多的是不解。
“老陳啊,你說你圖啥呢?五十萬啊,干點啥不好?”
“就是,拿去買酒,這不瞎胡鬧嘛!”
“我看啊,老陳是被酒灌昏了頭了,不清醒!”
這些風言風語,像針一樣扎在陳建國心上。他變得沉默寡言,上下班都低著頭,生怕看到別人異樣的目光。但他心里,那份執拗沒有消失。他堅信自己是對的,時間會證明一切。
劉慧芳則像是變了個人。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說愛笑,整天陰沉著臉,干活也像帶著氣。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仿佛只有兒子才是她唯一的指望。
她恨陳建國,恨他的自作主張,恨他的癡心妄想。她覺得,這個男人毀了他們的家,毀了兒子的未來。
這場冷戰,像一場無形的酷刑,折磨著家里的每一個人。
04.
屋漏偏逢連夜雨。
1998年,國企下崗潮席卷了北京。曾經被視為“鐵飯碗”的北京印染廠,也未能幸免。
陳建國和劉慧芳的名字,雙雙出現在了下崗名單上。
消息傳來,整個家都懵了。
劉慧芳抱著陳建國,第一次打破了冷戰,哭得撕心裂肺:“建國,這可怎么辦??!咱們倆都沒工作了,磊磊還在上學,這日子可怎么過??!”
陳建國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怎么也沒想到,變化來得這么快,這么猛烈。他抱著妻子,哽咽著說:“別怕,有我呢。天無絕人之路?!?/p>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人到中年,又沒什么特別的技能,找工作談何容易。
為了生計,曾經的國企正式職工陳建國,蹬上了三輪摩托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穿梭,給人送貨。風里來雨里去,一天下來,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也掙不了幾個錢。
劉慧芳放下了多年的矜持,在菜市場租了個小攤位,賣起了蔬菜。每天天不亮就得去批發市場進貨,站在攤位前一站就是一天,陪著笑臉,跟人討價還價。
生活的重擔,猝不及防地壓在了這個曾經安逸的家庭身上。
更讓夫妻倆心痛的是兒子陳磊??粗改溉找共賱冢碌年惱谠僖矡o法安心坐在重點中學的教室里。他偷偷退了學,找了一份餐館服務員的工作,想為家里分擔一些。
劉慧芳知道后,抱著兒子哭了一整夜。她覺得對不起兒子,是他們沒本事,才讓兒子受這份苦。
而那間郊區的倉庫,和那兩千五百瓶茅臺酒,成了陳建國心頭最大的秘密和最沉重的負擔。
每年的倉庫租金,五千塊,對于現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好幾次,劉慧芳都提議把倉庫退了,但陳建國都咬著牙拒絕了。
“那酒……再放放,肯定能值錢。”他每次都這么說,但聲音里卻充滿了不確定。
他偶爾會偷偷跑去倉庫,看著那些安靜躺著的酒瓶。它們曾經是他全部的希望,如今卻像一個個沉默的嘲諷者,提醒著他當初那個瘋狂的決定。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05.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轉眼到了2003年。
一場突如其來的“非典”,讓本就艱難的生活雪上加霜。
陳建國的母親,在這場混亂中病倒了,急需一筆手術費。可家里翻遍了,也湊不出幾千塊錢。
陳建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借錢,卻處處碰壁。
看著丈夫愁眉不展的樣子,劉慧芳心如刀割。她猶豫了很久,最終,趁著陳建國出去送貨,偷偷拿走了那把藏在工具箱底層的倉庫鑰匙。
她找到了一個酒販子,以每瓶380元的低價,賣掉了300瓶茅臺。
拿著那沉甸甸的十一萬四千塊錢,劉慧芳的手在顫抖。她知道,這錢救了婆婆的命,但她也知道,這將再次引爆家庭的戰爭。
果然,陳建國發現少了三百瓶酒后,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他沖著劉慧芳大吼:“你怎么能這么做!你怎么能!”
他蹲在地上,抱著頭,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起來:“你知道嗎?你知道這酒現在值多少錢嗎?再等五年,慧芳,只要再等五年,一定能翻十倍!你怎么就……就這么沉不住氣啊!”
劉慧芳看著丈夫痛苦的樣子,心里也五味雜陳。她知道丈夫心疼,可她有什么辦法?人命關天啊!
“錢沒了可以再掙,媽的命只有一條!”她流著淚說。
這次爭吵,沒有持續太久。生活的磨難,已經讓他們沒有力氣再去進行漫長的冷戰。他們只是默默地舔舐著傷口,繼續艱難地前行。
陳建國的話,似乎成了某種預言,卻又像一個殘酷的玩笑。
接下來的十年,茅臺酒的價格確實在不斷上漲,但遠遠沒有達到陳建國想象中的“十倍”。
為了支付兒子陳磊結婚買房的首付,他們賣掉了500瓶,均價800元。
為了給剛出生的孫女湊奶粉錢和學費,他們又陸續賣掉了300瓶,均價漲到了1200元。
每一次賣酒,對陳建國來說,都像是從身上割下一塊肉。他看著那些曾經寄托著他黃金夢的酒瓶,變成了房子、變成了彩禮、變成了學費,心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他只知道,那些酒,確確實實地支撐著這個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但那代價,是他最初的夢想和十八年的煎熬。
屋子里,還剩下1400瓶酒。這是他們最后的家底。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打算輕易放過這個家庭。
2012年的冬天,陳建國在一次送貨途中,突發腦溢血,倒在了冰冷的馬路上。
醫院的診斷書像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劉慧芳。ICU病房,每天超過3000元的費用,像一個無底洞,迅速吞噬著家里本就不多的存款。
錢,又一次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家里已經山窮水盡,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都借了。劉慧芳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丈夫,心如刀絞。
她知道,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了。
她顫抖著手,撥通了一個之前聯系過的酒商的電話。對方很干脆,報價1500元一瓶,回收他們剩下的全部1400瓶。
1500元,這個價格比上次高了一些,但劉慧芳知道,這依然是低價??伤龥]有選擇了。丈夫的命,等著錢救。
掛了電話,劉慧芳拿出那把已經有些生銹的倉庫鑰匙。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轉身走出了醫院,步履沉重地走向郊區。
寒風呼嘯,吹在她臉上,像刀割一樣。十八年的時光,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中閃過——當初的爭吵、下崗的窘迫、賣酒的心痛、生活的艱辛……這一切,似乎都和那些酒,和那個偏僻的倉庫,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這一次,是不是真的要和那個“黃金夢”徹底告別了。
就在她快要走到倉庫的時候,她路過了一條繁華的商業街。一家新開的拍賣行,裝修得富麗堂皇,吸引了她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停下了腳步。
拍賣行的櫥窗里,赫然陳列著一瓶和她家倉庫里一模一樣的茅臺酒。旁邊,一塊金色的牌子上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
“珍品拍賣:1994年 貴州茅臺酒 單瓶估價 3.8 萬元”
劉慧芳沖到他面前,氣喘吁吁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之前拍下的酒瓶照片,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專家!您……您快幫我看看!我……我也有這樣的酒!一樣的!1994年的!”
專家接過照片,扶了扶眼鏡,起初只是禮貌性地看了一眼。但當他看到瓶身上的某些細節時,眼神開始變得嚴肅。他放下照片,又拿起了劉慧芳的手機,放大圖片,仔細端詳。
他抬起頭,看著劉慧芳:“您……您確定,您的酒和這個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尤其是瓶蓋和標簽?”
“確定!確定!我還有好多瓶!”劉慧芳急切地說。
專家沉吟片刻,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型的熒光燈手電,對著手機上的照片,照射著瓶身編碼的位置。
光束下,照片上那個模糊的編碼似乎顯現出某種特殊的痕跡。
專家的呼吸猛地一滯,他的眼睛越睜越大,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抬起頭,看著劉慧芳,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他震驚地說道:“大姐!您……您這酒,可不是三萬八一瓶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