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手腳麻利點!8號桌的客人等著吹頭呢!”老板娘靚姐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的音樂。
“哎,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回應。
阿惠咬著唇,低著頭快步走向8號桌。
客人是個中年男人,穿著講究,手指間夾著一根煙,正不耐煩地敲著桌子。
“小姑娘,新來的?”
“嗯。”阿惠低聲應著,拿起毛巾準備給他擦頭。
“別怕,我又不是壞人。”男人笑了笑,“我姓趙,做點小生意的。看你這模樣,不像是城里人吧?”
阿惠點點頭:“俺是怒江來的。”
“怒江?哎呀,那可是好地方!山好水好人也好!”趙老板顯得很熱情,“說起來,咱們也算半個老鄉了,我祖上也是云南大山里出來的。”
阿惠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能聽到“老鄉”兩個字,總讓人感到一絲溫暖。
01.
阿惠住在洗頭房后面隔出來的小單間里,不足五平米,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子。
墻壁斑駁,一到雨天就滲水。但阿惠很滿足,至少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而且離上班近。
她的全部家當就是一個上了鎖的木箱子,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服,還有她偷偷攢下的錢——用手帕一層層包好,藏在最底下。
數額不大,但每一分都是她用汗水換來的。
每天下班,她都會把小費和工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然后在本子上記上一筆。看著本子上的數字一點點增加,她心里就充滿了希望。
她的目標是3000元,那筆錢,足夠她在老家或者昆明郊區開一家小小的米線店了。
靚姐對她還算不錯,雖然嘴巴厲害,但沒克扣過她工錢。
只是這里的環境太復雜,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阿惠總是低著頭,少說話,多做事,盡量不惹麻煩。
那位自稱“趙老板”的客人成了常客。
他每次來都點阿惠洗頭,出手也大方,小費給得比別人都多。
他總愛和阿惠聊天,聊他的“古董生意”,聊那些瓶瓶罐罐背后的歷史和價值,聊昆明這幾年翻天覆地的變化。
趙老板說得繪聲繪色,阿惠聽得津津有味。
她雖然不懂那些“官窯”、“民窯”的區別,但她能感受到趙老板言語間流露出的那種見識和氣派。
她覺得,趙老板是個有本事的人,和洗頭房里那些只想占便宜的男人不一樣。
“阿惠啊,你這么年輕,又肯吃苦,不能一輩子待在這種地方。”一次洗頭時,趙老板語重心長地說,“要有長遠打算。”
阿惠的心被觸動了:“趙老板,俺…俺想攢錢開個小店。”
“開店好啊!”趙老板眼睛一亮,“有志氣!不過開店也要本錢,你這得攢到什么時候去?”
阿惠有些不好意思:“俺已經攢了快兩千了。”
“兩千?”趙老板笑了,“夠干啥的?現在鋪租、裝修、進貨,哪樣不要錢?沒個萬兒八千的,想都別想。”
阿惠的心沉了下去。她辛辛苦苦大半年,才攢下這么點,離一萬塊遙遙無期。
趙老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肩膀:“別灰心,年輕人,機會總是有的。關鍵是要抓住機會,有時候,一次機會就能讓你少奮斗十年。”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阿惠的心湖,蕩起了一圈圈漣漪。她開始琢磨,什么樣的機會,能讓她少奮斗十年呢?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惠本子上的數字終于接近了3000元大關。
這是她沒日沒夜,省吃儉用,連生病都不敢休息換來的。
她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這天,趙老板又來了。他看起來有些心事重重,不像往常那樣談笑風生。
洗完頭,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把阿惠叫到了一旁,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黃布包裹的東西。
“阿惠,給你看個好東西。”趙老板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
他一層層打開黃布,露出一只青瓷瓶。
瓶身約莫三十厘米高,線條流暢優美,上面用墨色細致地描繪著幾株蘭花,姿態清雅,栩栩如生。
瓶底有款識,但阿惠看不懂。
“這是…”阿惠被這只瓶子的美麗吸引住了。
“清末官窯仿品,”趙老板的聲音帶著一絲惋惜,“雖然是仿品,但也是當年頂級的工匠燒制的,工藝、釉色、畫工都屬上乘。要不是我最近手頭緊,急用錢周轉,說什么也不會拿出來的。”
阿惠看著瓶子,又看看趙老板。她不懂古董,但她能感覺到這只瓶子不一般。
“趙老板,這…這得值不少錢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少錢?”趙老板苦笑一聲,“要是真品,幾十萬都不止!我這個,放市場上,懂行的人,也愿意出個萬兒八千的。不過嘛…”他頓了頓,“你也知道,古董這東西,得遇上對的人。我現在急用錢,等不了那么久。”
他看著阿惠,眼神誠懇:“阿惠,不瞞你說,我把你當自己人。這瓶子,我打算處理掉。你要是喜歡,或者想投資一下,我給你個實誠價。”
阿惠的心“怦怦”直跳。投資?她從沒想過。
“多少錢?”
趙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塊。”
三千!正好是阿惠攢下的所有積蓄!
她猶豫了。
這可是她全部的身家,是她開店的希望。
“趙老板,這…太貴了…”
“貴?”
趙老板嘆了口氣,“阿惠啊,你是不懂行。這瓶子,你放個幾年,價值翻幾番都有可能!到時候別說開個小店,開個大飯店都夠了!我這是看在你老實本分,又是半個老鄉的份上,才忍痛割愛。換了別人,沒五千我都不帶看的。”
他又湊近一點:“你想想,你辛辛苦苦洗一個頭才賺幾個錢?要攢到什么時候?這瓶子,就是你的機會!抓住了,以后就不用再受這份苦了。這可是能當傳家寶的東西!”
“傳家寶”、“老鄉情誼”、“少奮斗十年”……這些詞匯在阿惠腦海里盤旋。
她看著那只精美的蘭花瓶,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小店,看到了自己風風光光的樣子。
03.
接下來的幾天,阿惠坐立不安。
趙老板的話和那只蘭花瓶在她心里生了根。
她想拒絕,可又舍不得那個“機會”。
她想答應,又害怕那是一場空。
她問過靚姐,靚姐只是撇撇嘴:“古董那玩意兒,水深著呢!咱們這種人玩不起。
那姓趙的,看著挺有錢,誰知道是不是吹牛?”
靚姐的話讓她冷靜了一些,但趙老板又來了。
他沒再提瓶子的事,只是像往常一樣洗頭、聊天,還給她講了幾個撿漏發財的故事。
他說得活靈活現,好像那些發財的人就是他身邊的朋友。
臨走時,他狀似無意地說:“阿惠啊,我那筆錢周轉得差不多了,瓶子可能下周就要出手給別人了。你再考慮考慮,錯過了可就沒了。”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惠害怕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想象著瓶子被別人買走,然后幾年后價值連城,而自己還在洗頭房里辛苦勞作,那種懊悔的感覺讓她無法忍受。
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打開木箱,拿出那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帕,一層層解開。
三千塊錢,有零有整,散發著一股汗水和希望的味道。
她想起了怒江峽谷里貧窮的家,想起了父母期盼的眼神,想起了自己開店的夢想。也許,趙老板說得對,這真的是一次機會。
第二天,她找到趙老板,眼睛里帶著血絲,聲音卻很堅定:“趙老板,那瓶子…我買了。”
趙老板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阿惠!你做了個最明智的決定!你放心,這瓶子絕對錯不了!”
他又主動降了價:“看你這么有誠意,我再讓兩百,2800塊!就當交個朋友!”
阿惠心里一陣感激。她覺得趙老板真是個好人。
她把那2800元——她幾乎所有的積蓄——交給了趙老板,換回了那只沉甸甸的青瓷蘭花瓶。
她把它小心翼翼地抱回自己的小屋,放在桌子上,用一塊干凈的布蓋好。
看著這只瓶子,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她甚至開始計劃,等瓶子升值了,她要開一家什么樣的店,要怎么裝修,要賣什么樣的米線。
04.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趙老板依然會來洗頭,但他不再提瓶子的事,只是偶爾會問阿惠:“瓶子放好了吧?那可是寶貝,別碰壞了。”
阿惠總是用力點頭,心里充滿了期待。
然而,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
一個月后,趙老板沒來。兩個月后,他還是沒來。阿惠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她安慰自己,趙老板是做大生意的,可能出遠門了。
半年過去了,趙老板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阿惠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一個周末,她抱著那只蘭花瓶,忐忑不安地走到了昆明的老街。
那里有一些擺地攤的“行家”,據說眼光很毒。
她找了一個看起來最老、攤位上東西最多的老頭,把瓶子遞了過去:“老師傅,您幫我看看,這個值多少錢?”
老頭戴上老花鏡,接過瓶子,隨意地瞟了一眼,又掂了掂,然后用手指在瓶身上敲了敲。
“小姑娘,哪兒買的啊?”老頭問。
“一個…一個朋友轉給我的。”阿惠不敢說是趙老板。
老頭笑了,露出豁牙:“朋友?你這朋友可不地道啊。”
阿惠的心猛地一沉:“老師傅,這…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老頭把瓶子遞還給她,“景德鎮的新仿品,機器壓的模,貼的花。做舊的手法還行,能騙騙外行。你要是喜歡,擺家里看看還行,要說值錢嘛…”
他伸出一個巴掌:“最多這個數。”
“五百?”阿惠抱有一絲幻想。
“五十!”老頭斬釘截鐵地說,“你要是賣給我,我最多給你三十!”
五十塊!
阿惠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她花了2800塊買來的“傳家寶”,只值五十塊!
她不相信,又找了幾個“行家”看。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異,甚至有人說連五十都不值。
趙老板的“老鄉情誼”,他的“古董生意”,他的“撿漏故事”,他那誠懇的眼神……一幕幕在阿惠腦海中閃過,最后都變成了一張嘲諷的臉。
她被騙了!徹徹底底地被騙了!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羞辱感涌上心頭。
她抱著那只冰冷的瓶子,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那不是普通的2800塊,那是她18歲的夢想,是她半年多的血汗!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出租屋,像瘋了一樣,舉起那只蘭花瓶就要往地上砸。
但舉到半空,她又停住了。她舍不得砸,不是舍不得瓶子,而是舍不得那2800塊錢。
最終,她把瓶子狠狠地扔進了床底下的角落里。
她再也不想看到它,它就像一個烙印,時時刻刻提醒著她的愚蠢和恥辱。
不久后,阿惠離開了“靚姐洗頭房”。
她不想再待在那個讓她傷心的地方。
她嫁給了一個同樣來自怒江的同鄉,一個老實巴交的貨車司機。
夫妻倆用僅有的一點積蓄,在城中村的邊緣,開了一家小小的“怒江米線”店。
生活雖然清苦,但踏實。
那只蘭花瓶,也被她帶到了新家,扔在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角落里,上面落滿了灰塵,仿佛被徹底遺忘了。
05.
時間一晃,十年過去了。
2004年的昆明,已經變得讓阿惠快不認識了。
高樓大廈拔地而起,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她的“怒江米線”店,也從一個搖搖欲墜的小棚子,變成了有幾張桌子的正規小店。
她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小名叫石頭。
丈夫雖然還是開貨車,收入不穩定,但對她和兒子都很好。
阿惠覺得,生活雖然沒能像她買瓶子時幻想的那樣大富大貴,但也算安穩幸福。
那只蘭花瓶,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來了。
只是偶爾大掃除時,會看到它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她也只是掃一眼,便移開目光。
這年夏天,昆明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
雨下了三天三夜,城中村好幾處都淹了水。
阿惠家的儲藏室也遭了殃,屋頂漏雨,墻角滲水。
阿惠不得不去清理。儲藏室里堆滿了各種雜物,又黑又潮。
她費力地搬開一個個箱子,突然,她看到了那只蘭花瓶。
它比以前更臟了,瓶身上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
就在這時,在外面玩耍的石頭跑了進來,不小心撞到了架子。
“哐當”一聲!
蘭花瓶從架子上摔了下來,掉在地上。
阿惠的心一緊,倒不是心疼瓶子,而是怕碎片傷到兒子。
她趕緊跑過去查看。
還好,地上鋪著舊地毯,瓶子沒有碎,只是瓶底磕出了一道明顯的裂縫。
“媽媽,對不起…”石頭嚇得快哭了。
“沒事沒事,一個破瓶子,摔了就摔了。”阿惠安慰兒子,撿起瓶子。她本想直接扔掉,但看著那道裂縫,鬼使神差地,她找來一卷透明膠布,胡亂地在裂縫上纏了幾圈,又把它塞回了角落。
暴雨停后,天氣放晴。阿惠繼續清理儲藏室。
當她再次拿起那個蘭花瓶,想把它挪到高處時,意外發生了。
隨著她的動作,從那道被膠布粘住的裂縫里,“咕咚”一聲,掉出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東西。
阿惠愣住了。這是什么?她從來不知道瓶子里還有東西。難道是當年那個趙老板放進去的?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好奇地撿起那個小包裹,入手沉甸甸的。
油布已經有些發黃變脆,但包裹得很仔細。她小心翼翼地解開一層又一層的油布。
當最后一層油布被揭開時,一抹耀眼的綠色,瞬間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枚翡翠扳指!
通體滿綠,綠得像一汪春水,濃郁得仿佛要滴下來。在昏暗的儲藏室里,它依然散發著瑩潤透亮的光澤,溫潤細膩,仿佛有生命一般。扳指的內側,還隱隱約約刻著幾個小字。
阿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雖然不懂翡翠,但光看這顏色,這質地,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凡品!
難道…難道趙老板當年沒有完全騙她?這瓶子雖然是假的,但里面藏著真寶貝?
這個念頭讓她激動得渾身發抖。
然而,生活很快就給了她當頭一棒。
石頭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為了讓兒子能進好一點的學校,需要交一筆不菲的贊助費。
而就在這時,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骨折了,不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筆醫藥費。
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壓在了阿惠身上。
米線店的生意只能勉強維持日常開銷,贊助費和醫藥費像兩座大山,讓她喘不過氣來。
絕望之際,她想起了那枚翡翠扳指。
她不懂它的價值,但她想,這么漂亮的東西,總能賣點錢吧?哪怕只賣個幾百塊,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她把扳指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第一次走進了昆明城里最大的一家典當行——“通寶典當”。
典當行里很安靜,柜臺后面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正在慢悠悠地喝茶。他就是這家典當行從業四十年的老師傅——王師傅。
阿惠深吸一口氣,走到柜臺前,聲音有些發顫:“師傅…我想…當點東西。”
王師傅抬起眼皮,看了看她樸素的穿著,點了點頭:“拿出來看看吧。”
阿惠猶豫了一下,從懷里掏出那枚翡翠扳指,輕輕地放在了柜臺上。
王師傅本來漫不經心的眼神,在看到那枚扳指的瞬間,猛地凝固了。
他放下茶杯,拿起扳指,那觸手的溫潤感和奇異的光澤,讓他這個見慣了寶物的老行家,也瞬間察覺到了異常。
他拿起放大鏡,對著扳指仔細地看了起來,特別是內側那幾個模糊的小字——“光緒丁未年制”。
他又拿出強光手電筒,從各個角度照射。
那抹綠色,在強光下顯得更加深邃、純凈,幾乎看不到一絲雜質。
這…這怎么可能出現在一個普通婦人手里?
每進行一項檢測,王師傅的呼吸就急促一分。
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
阿惠看著王師傅越來越凝重的表情,和那反反復復的低語,原本就忐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師傅,到底怎么了?您倒是說句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