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雨,說來就來,說走也快。
一場瓢潑大雨剛剛沖刷過山巒,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味道,只是這股清新里,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
李栓柱扛著鋤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的山路上。
他今年快六十了,背微駝,滿臉的褶子像是山里的溝壑,刻滿了風霜。
一輩子光棍,守著秦嶺腳下這幾間破土坯房,靠山吃山,日子過得緊巴巴。
雨后的山筍是最好的,鮮嫩,水靈,能賣個好價錢。
李栓柱的目標是那片崖壁下的背陰坡,那兒的筍子往年都長得格外喜人。
他走到崖壁下,放下背簍,掄起鋤頭,對著一處微微隆起的土包刨了下去。
“咚!”
鋤頭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
李栓柱以為是石頭,換了個角度又是一鋤頭。
“噗嗤……”
這次的感覺不對,像是鋤頭陷進了什么又韌又軟的東西里。
他心里“咯噔”一下,蹲下身子,用手扒拉開濕潤的泥土。
泥土下,不是石頭,也不是樹根。
而是一片鱗片!
李栓柱倒吸一口涼氣,手腳發麻,腦子里“嗡”的一聲。
他繼續扒拉,越扒心越涼。
那不是一片鱗片,而是一圈!一圈又一圈!
一條……巨蟒!
蛇頭埋在身體中間,似乎還在沉睡,但那偶爾吞吐的蛇信子,帶著一股濃烈的腥氣,直沖李栓柱的鼻子。
“媽呀!”
李栓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往后退了好幾步,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他靠著一塊大石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那條巨蟒。
跑!必須跑!
這是他腦子里唯一的念頭。
可雙腿就像灌了鉛,怎么也站不起來。
他盯著那蛇,恐懼慢慢地被另一種情緒取代了。
那蛇身上的花紋……不是普通的斑點。
而是一圈圈、酷似古代銅錢的圖案!
李栓柱想起村里老輩人講過的故事。
“山里有靈蛇,長著金錢紋,皮能入藥,骨能泡酒,是寶貝!”
寶貝……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李栓柱心頭的恐懼。
他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沒討上。
要是能把這蛇弄回去……
貪念像藤蔓一樣,迅速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看那蛇一動不動,似乎睡得很沉。
“冬眠……對,肯定是冬眠還沒醒透!”
李栓柱膽子大了起來。
他悄悄站起身,從背簍里摸出平日里捆柴用的粗麻繩。
他一步一步,像做賊一樣,慢慢靠近那條巨蟒。
蛇信子還在吞吐,但蛇身依舊盤著。
李栓柱心一橫,眼一閉,猛地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將麻繩死死地套住了蛇的七寸位置,然后瘋狂地纏繞、打結!
那蛇似乎被驚醒了,身體猛地一顫!
李栓柱嚇得魂飛魄散,但他手上的動作沒停,反而捆得更緊了。
巨蟒開始掙扎,但似乎因為冬眠剛過,力氣不大。
李栓柱又扯過幾根藤蔓,連同麻繩一起,將蛇身捆了個結結實實。
他拖著這條沉重的“巨蟒”,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回了半山腰的土坯房。
01.
李栓柱的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三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
墻壁裂著口子,風大的時候,屋里嗚嗚作響,跟鬧鬼似的。
屋頂的瓦片也缺了不少,下大雨外面下,下小雨屋里滴。
屋里沒什么像樣的家具,一張破木床,一張缺了腿用石頭墊著的桌子,還有幾把搖晃的凳子。
最值錢的,大概就是墻角那臺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了,還時不時地沒圖像。
李栓柱把“巨蟒”拖進屋里,扔在地上,自己也累癱了,靠著門框呼呼喘氣。
他看著地上這條大家伙,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激動。
這玩意兒,真能換錢?
李栓柱在這山坳里住了快六十年。
年輕時也想出去闖蕩,可家里窮,人也老實巴交,出去沒幾天就灰溜溜回來了。
后來爹娘沒了,他就一個人守著這破屋,守著這片山。
村里人說他憨,說他傻,也有人可憐他。
平日里,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偶爾也會有人送點吃食過來。
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就是個多余的人。
沒人看得起一個連媳婦都娶不上的老光棍。
“吱呀”一聲,鄰居張嬸端著一碗面糊糊走了進來。
“栓柱哥,聽見你回來了,半天沒動靜,咋了?”
張嬸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巨蟒”,嚇得手一抖,碗差點掉地上。
“我的老天爺!栓柱哥,你……你從哪弄來這么個大家伙?”
李栓柱抹了把臉上的汗,故作鎮定地說:“山里……山里挖筍碰上的。”
張嬸圍著蛇轉了一圈,嘖嘖稱奇。
“這……這是蛇吧?這么大!還活著?”
“捆著呢,睡著呢。”李栓柱含糊地說。
“你可得小心點!這玩意兒邪性!”張嬸一臉擔憂。
李栓柱心里煩躁,他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免得惹麻煩。
“知道了,張嬸,你快回去吧,我餓了,得做飯。”
張嬸還想說什么,但看李栓柱臉色不好,只好放下碗,叮囑了幾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張嬸前腳剛走,后腳“李栓柱挖到巨蟒”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山坳。
02.
不到半個鐘頭,李栓柱家那破敗的小院里就擠滿了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伸長了脖子往屋里瞧,議論紛紛。
“我的乖乖,真是條大蛇啊!”
“看著像蟒蛇,這得有好幾十斤吧?”
“栓柱這回可發了!”
“發啥發?這玩意兒怕是保護動物,抓了要坐牢的!”
李栓柱被吵得頭疼,索性把門關上,任憑外面的人怎么喊,他都不開。
他坐在屋里,看著那條蛇,心里七上八下。
坐牢?
他確實聽說過山里有些東西不能碰。
可……那金錢紋……那可是寶貝啊!
“砰砰砰!”
門被敲得山響。
“栓柱!開門!我是村醫老劉!”
村醫老劉是村里唯一見過點世面的人,懂點草藥,也認識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李栓柱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
老劉擠進屋里,其他人也想跟著擠,被李栓柱攔住了。
“都別進來了!屋里小,站不下!”
老劉戴著老花鏡,湊到“巨蟒”跟前,瞇著眼睛仔細打量。
他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嘴巴也張開了。
“這……這花紋……”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蛇皮,又湊近聞了聞。
“金錢蟒!錯不了!是金錢蟒!”老劉激動地喊了起來。
“啥是金錢蟒?”李栓柱趕緊問。
“這是傳說中的寶貝啊!”老劉拍著大腿,“我只在古書上見過!這蛇皮,是極品的藥材!泡酒喝,能治幾十年的老風濕!要是拿到黑市上,那可是老值錢了!”
“值多少錢?”李栓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劉伸出一個巴掌,想了想,又加了幾個手指頭:“少說……也得這個數!”
李栓柱看不懂,但他聽懂了“老值錢了”這幾個字。
他的心徹底火熱起來。
坐牢的風險,瞬間被巨大的誘惑壓了下去。
老劉的話,像汽油一樣,澆在了村民們的議論聲中。
“金錢蟒!能治風濕!”
“黑市上值大錢!”
消息傳得更快了,連鄰村的人都聽說了。
03.
第二天一早,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突突突”地開到了李栓柱家門口。
車上跳下來一個精瘦的漢子,穿著夾克衫,頭發抹得油光锃亮,嘴里叼著煙。
是鄰村專門收山貨的販子,王老五。
王老五人精明,消息靈通,鼻子比狗還靈。
“栓柱老哥!聽說你發大財了?”王老五一進門就嚷嚷開了,眼睛四處亂瞟。
當他看到地上的“金錢蟒”時,眼睛瞬間亮了,煙都忘了抽,差點掉地上。
“哎喲喂!真是好東西!”
他撲過去,捧著蛇皮左看右看,摸了又摸,嘴里嘖嘖有聲,唾沫星子橫飛。
“這品相!這花紋!絕了!”
李栓柱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干啥?”
王老五搓著手,嘿嘿一笑:“老哥,明人不說暗話,這寶貝,你賣不賣?”
李栓柱心里打鼓:“你……你給多少?”
王老五伸出一個手指頭。
“一萬?”李栓柱心里一跳。
王老五搖搖頭,把煙頭吐掉,神秘兮兮地說:“十萬!”
“十……十萬?!”
李栓柱感覺自己像被雷劈中了。
十萬塊錢!
他這輩子別說見了,想都沒想過這么多錢!
他可以翻修房子,可以買新衣服,甚至……甚至可以娶個媳婦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臉漲得通紅。
王老五看著他的表情,知道有戲,趁熱打鐵:
“老哥,這價錢絕對公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啥……啥條件?”李栓柱結結巴巴地問。
“這蛇皮得是完整的,一點不能破。”王老五說,“而且,光有皮還不行,現在買家都講究,得拿這蛇肉泡的酒一起賣,他們才認!蛇肉配蛇皮,這才是大補!”
李栓柱愣住了。
要剝皮?還要把蛇肉剁了泡酒?
他看著地上那條還在微微蠕動的“巨蟒”,雖然貪念熏心,但要親手殺了它,還是有些發怵。
“怎么?老哥下不了手?”王老五眼珠一轉,“要不這樣,我加一萬,這活兒我幫你干了?”
李栓柱咬了咬牙。
十萬塊錢就在眼前,要是讓王老五干,就得少一萬!
一萬塊,夠他吃喝好幾年了!
不就是一條蛇嗎?山里人,哪有沒殺過生的?
“不用!我自己來!”李栓柱下定了決心。
“好嘞!”王老五拍手叫好,“老哥爽快!那你趕緊處理,我下午就過來拉貨!這是兩千塊定金,你先拿著!”
王老五從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錢,抽出二十張遞給李栓柱。
李栓柱接過錢,手都在抖。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摸到這么多錢。
紅彤彤的票子,燙手,但也讓他徹底堅定了決心。
王老五走了,留下李栓柱一個人,面對著地上的“巨蟒”和那兩千塊錢。
04.
送走王老五,李栓柱關緊了院門和房門。
他從墻角抄起那把用了幾十年的柴刀,刀刃上還沾著砍柴留下的豁口。
他在磨刀石上沾了水,一下一下地磨著。
“霍霍”的磨刀聲在寂靜的土坯房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眼神變得堅定而冷酷。
為了十萬塊,為了新房子,為了媳婦,沒什么不能干的!
他走到“巨蟒”跟前,看著那依舊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蛇。
他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柴刀。
整個下午,李栓柱都在忙碌。
血腥味彌漫了整個屋子。
他按照王老五說的,小心翼翼地剝下了整張蛇皮,掛在了墻上晾曬。
那張布滿銅錢花紋的蛇皮,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詭異而華麗。
然后,他把沒了皮的蛇身剁成了一段一段。
他找出家里最大的那個玻璃甕,那是他以前用來釀高粱酒的。
他把蛇段一塊塊塞進甕里,直到裝滿。
最后,他拎起自釀的高粱酒壇子,咕嘟咕嘟地倒了進去,直到把整個玻璃甕灌滿。
做完這一切,李栓柱癱坐在地上,渾身都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
他看著墻上的蛇皮,看著地上的酒壇,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既有完成了一件大事的疲憊,也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但很快,這種不安就被對十萬塊錢的渴望壓下去了。
傍晚時分,王老五開著三輪車準時來了。
他一進屋,看到墻上的蛇皮和地上的酒壇,眼睛都直了。
“好!好!老哥手藝不錯!”
他驗了貨,滿意地點點頭,然后從一個黑色的布包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紅鈔票。
“老哥,你數數,九萬八,加上定金,正好十萬!”
李栓柱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接過那沓錢,一張一張地數著,生怕多數一張,又怕少數一張。
十萬塊!
沉甸甸的,像一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又像一團火,燒得他渾身發燙。
王老五嘿嘿笑著,招呼了兩個小工,小心翼翼地把酒壇和蛇皮搬上了三輪車。
“老哥!以后還有這種好事,記得找我!”
王老五發動三輪車,“突突突”地走了,留下李栓柱一個人,攥著那沓錢,傻傻地站在院子里。
夜深了。
李栓柱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把錢放在枕頭底下,時不時就要伸手摸一下,確認它還在。
他開始盤算。
十萬塊,先拿五萬出來,把這破房子翻修一下,蓋成亮堂堂的磚瓦房。
再拿三萬,托人說個媒,娶個媳婦回來,老了也有個伴。
剩下的兩萬,存起來,買點好吃的,買身新衣服……
他想著想著,咧開嘴笑了。
這是他這輩子,離幸福最近的一次。
05.
第二天,太陽剛爬上山頭。
李栓柱起了個大早,心情好得不得了。
他哼著不成調的山歌,準備去集市上買點肉,再扯幾尺布,做身新衣服。
他覺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他剛推開院門,準備往外走。
“嘀嘀——”
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汽車喇叭聲傳來,緊接著是一陣引擎轟鳴。
這聲音在這寧靜的山村里顯得格外突兀。
李栓柱抬頭望去,只見一輛黑得發亮的轎車,慢悠悠但又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正沿著坑坑洼洼的山路開過來。
這車,比鄉長坐的吉普車還要氣派,一看就價值不菲。
村里什么時候來過這么好的車?
車子徑直開到了李栓柱家門口停下。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講究的中年男人。
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雖然穿著看似休閑的夾克,但料子和款式都透著一股城里人的精致和……貴氣。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的年輕人,像是助理。
中年男人下了車,皺著眉頭打量了一下李栓柱這破敗的土坯房,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栓柱。
“請問,您就是李栓柱老先生吧?”他的口氣還算客氣,但眼神里帶著一種審視和急切。
李栓柱愣愣地點點頭:“我……我就是,你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