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爸,快點!典禮就要開始了!”
李知微一邊扶著養父,一邊快步穿過警校操場。夏日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她身上的制服被汗水浸濕了一圈,但她滿臉都是藏不住的喜悅。
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警校畢業典禮。而她,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要登臺領獎。
她堅持邀請鄭長林一起來。“爸,這是屬于我們倆的榮耀。”她當時這么說。
鄭長林穿得仍舊樸素,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衣,褲腳還有點脫線。他腳步不快,臉色蠟黃,身形微佝僂,顯得與這座莊重整潔的會場格格不入。可他臉上帶著微笑,拄著拐杖,站得筆直。
就在知微剛把他安頓在觀眾席角落,一位工作人員匆匆上前:“李知微,快,該上臺準備了!”
她點頭,轉身上臺,心中忽然多了一分緊張。可還沒走幾步,身后忽然傳來一陣輕微騷動。
“咣啷”一聲,一把椅子倒地。
她猛地回頭,只見站在不遠處的市公安處副處長——王澤民,臉色煞白,雙目緊盯著角落里的鄭長林。
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整個人僵在原地,嘴唇都在發顫。
“他……他怎么還活著?!”
1.
李知微是鄭長林“撿”回來的。
那年她才九歲,母親在醫院里躺了兩年,最后人財兩空,一口氣沒咽下去,家也沒了。
出殯那天,李知微沒哭,只是站在人群后面,小小的身影像凍在了風里。
親戚們七嘴八舌地商量著她的去處。
“她爸早跑了,人也沒人認,那就送福利院吧。”
“我家兩個孩子都還沒吃飽,哪有空管她。”
“我不是不想帶,是她性子太冷,不討人喜歡……”
那天晚上,福利院的人帶著她回去,穿過長廊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母親的骨灰盒,眼神麻木,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可到了福利院,她開始哭,誰抱她都不行,飯也不吃,整夜縮在角落里啜泣,一天比一天瘦。
鄭長林是義工隊的一名維修工,當天是來修后廚的水龍頭的。誰都沒注意到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工服,手里拿著扳手,眼神沉沉。
后來,有人說,那天他看了李知微整整一個下午。
沒有手續,沒有證明,也沒有名義。他第二天晚上就來了,抱著一床舊被子和幾個饅頭,站在福利院后門。
“我帶她走吧。”他說。
那天晚上下雪了,雪落在他肩頭,他卻連拍都沒拍一下。
工作人員愣住了:“你是誰啊?她是個孤兒,沒人擔保不能隨便領走。”
“我是她媽以前……一個朋友。”他說完,塞給人家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母親生前的名字和曾住過的小區。
沒人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但李知微記得——她是被他裹在被子里帶走的,就像撈出了一塊冰。
回到那間出租屋,他把煤爐點燃,煮了一碗掛面,煎了兩個雞蛋,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
“吃點吧,餓壞了。”
她沒動。
他也不催,只坐在對面,默默剝著糖。等面冷了,又去廚房重新煮了一碗。
她最后還是吃了。咬第一口時,她眼淚啪嗒一下落進了碗里。
“以后你就跟我過,好不好?”
她沒說話,只是慢慢地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她叫他“爸”。
鄭長林沒什么正經工作,靠撿破爛和搬磚糊口。每天早上五點出門,拎著蛇皮袋走遍大街小巷,晚上十一點才回來,手上、衣服上永遠帶著一股汗酸和垃圾臭。
可他每次回家,都要站在門口拍兩下身子才進屋。他說:“不能把臟帶回來。”
李知微小學時最怕別人知道自己“爸是撿垃圾的”。
有一次學校組織家長會,她硬是撒謊說家里“沒人”,怕同學笑話。可放學回家一推門,屋里沒開燈,她卻看到他坐在角落里,懷里攥著一張紙。
她開燈才看清,是她的成績單。
“班主任說你是第一名!”他說這話時,眼圈紅得像喝了酒。
他笑著說:“我家妞最有出息。”
她沒哭,只是點點頭,然后轉身跑進了房間,背對著門,把臉埋進枕頭。
那晚她沒睡,默默發誓:將來,一定要讓這個撿垃圾的父親,坐上她人生最光榮的一排座位。
后來,她真的做到了。
高考那年,她考上了省警校。錄取通知書送到家那天,她像瘋了一樣在屋里跑:“爸!我考上了,我真考上了!”
鄭長林沒笑,只是進廚房燒了鍋水,煮了碗她愛吃的酸湯掛面,然后從床底拖出一只包得緊緊的舊布包。
他把包放在桌上,揭開一層層舊報紙,里面是一沓整整齊齊的百元鈔票。
“學費我早準備好了。”他說。
她看著那一摞錢,嗓子一下哽住了:“你哪來的這么多?”
“撿的,攢的。”他像說天氣一樣輕松,“一張一張收起來的。”
她抱著那包錢,眼淚止不住地掉。那一夜,她第一次知道,原來父愛不是轟轟烈烈,而是沉在生活最苦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流淌。
可就在她入校第一年的暑訓營,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是她第一次實彈訓練,手發抖,槍口總是偏,一連三次脫靶,教官當眾搖頭。
晚上回家,她一邊扒飯一邊郁悶地抱怨:“爸,我今天打靶脫靶三次,教官都說我沒救了。”
鄭長林頭也沒抬:“你是不是呼吸沒調勻?站姿太直?用力太早了?”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繼續吃飯,嘴里念叨著:“右肘貼身,拇指壓住虎口,別預壓扳機,瞄完再呼氣,緩壓。”
她呆住了,抬頭盯著他:“爸,你是偷看我訓練資料了?”
他咧嘴笑了笑:“我天天陪你復習呢,電視上看多了,就記住了。”
她沒再追問,可那一晚她躺在床上,眼睛卻始終睜著——她突然覺得,這個她叫了十年“爸”的人,身上,可能藏著不止一個秘密。
2.
李知微大三那年,有一次回家幫學校開具戶口信息,翻找戶口簿時,無意間翻開了繼父鄭長林床頭的舊抽屜。
她原本以為只會找到些藥品說明書和繳費單據,卻意外碰到一個早已發黃的牛皮紙信封。封口被歲月熏得發脆,信封邊緣卷翹,甚至還有水漬的痕跡。
她下意識地捏起來,感覺到里面夾著幾張薄薄的紙片,似乎是折得極整齊的舊照片和一張信紙。
她將信封抽出,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張紙。那紙張泛黃而柔軟,明顯年代已久。就在她展開信紙的一瞬間,幾個字跳入眼簾——
“陳遠征 敬啟”
她一愣。
這個名字她從未聽說過,但“敬啟”兩個字,顯然是極為正式甚至軍隊信函中才常見的措辭。
她剛要細看,屋外廚房突然傳來腳步聲。
“啪!”
鄭長林像一道風沖進房間,動作之快讓她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一把將信紙和照片奪回手中,力道大得像是在抓住某種絕不容泄露的秘密。
“你翻它干什么!”他眼神凌厲,語氣壓著怒火。
李知微怔住:“我……我只是想找戶口簿,沒想到這個夾在里面。”
“以后不準碰我床邊的東西。”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像一口悶住的鐵鍋,壓得她心口發悶,“你長大了,有你自己的事,不該看這些。”
那一刻,鄭長林的手在顫。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他不是在生氣,他是在怕。不是怕她查戶口,是怕她發現那個“陳遠征”的名字。
鄭長林把東西收起,轉身走出房間,動作僵硬。李知微坐在床沿,耳邊嗡嗡作響。
她望著那只被扯皺的信紙片段,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不安感。
那個“陳遠征”是誰?
那封信是誰寫給他的?
如果只是舊物,為什么他會反應得像燒了他一身的火?
那晚,她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凌晨一點,她聽到“咚”地一聲。
她下意識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間。屋里昏暗的燈光里,客廳角落的地磚上,擺著那只老舊行李箱。
鄭長林正半蹲著,慌亂地把什么東西往里塞。
他看上去比任何一次都緊張,額頭都是汗,嘴里嘀咕著:“不該讓她看到……不該……”
她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直到她靠近幾步,他才突然察覺,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回頭。
“小微?”他干笑著站起身,額頭青筋突起,“你怎么還沒睡?”
“聽到響聲……你這是在干嘛?”
“沒什么,睡不著,收拾點舊報紙。”他把行李箱胡亂推回床底,甚至用腳踢了兩下,像生怕它露出什么破綻。
可李知微卻瞥見,在那沒完全關嚴的縫隙里,一角泛著暗淡的金屬光。
她沒有追問,只是盯著那個角落,一種說不清的寒意從脊背悄然爬上腦后。
第二天傍晚,她剛下樓扔垃圾,樓下水果攤的老秦頭就招呼她:“小李,昨天你爸是不是去過城北垃圾站?”
李知微皺了下眉:“是啊,怎么了?”
“我那老戰友前天也在那兒碰見他,回來一直念叨,說你爸走路的架勢像極了我們以前隊里的陳遠征。”
她一愣,神情緊張地問:“什么隊?”
“就是部隊里,突擊組的,特訓兵。”老秦頭咬了口蘋果,“我那戰友眼神不好使,但認人的勁兒還是挺準的。”
“你爸是不是以前當過兵?”
李知微搖了搖頭:“他沒說過。”
“唉,那就當我朋友眼花了。”老秦擺擺手,低頭去擦水果臺子。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幾秒,腦子里突然“嗡”的一下——“陳遠征”這個名字,又一次出現了,而且這次,是從另一個完全無關的老人嘴里說出來的。
她提著垃圾袋回到家,還沒開口,就見鄭長林坐在飯桌邊,臉色陰沉,像早已預感她聽到了什么。
“爸。”她試探著開口,“你……以前當過兵嗎?”
鄭長林沒看她,只是撥著碗里的飯:“干嘛突然問這個?”
“樓下老秦說,他朋友認出你,說你走路的樣子很像……一個叫陳遠征的。”
話音剛落,鄭長林“哐”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別聽他們胡說八道!我就是個撿破爛的。”他說得干脆利落,眼睛卻不敢看她,“他們一天天的看誰都像部隊里的。”
“可他們說你眼神像,連皺紋走向都像……”
“沒有的事!”
他猛地站起身,拉開門,“讓他們少管閑事!”然后“砰”地一聲關上門。
李知微站在客廳,望著他那佝僂的背影,胸口發悶。
她已經能清楚地感受到,父親在極力回避什么。
他不是不愿意說,是不能說。就好像,一旦打開那個口子,他就會整個人崩塌。
那天晚上,李知微翻出小時候的相冊,里面的鄭長林,年輕時五官硬朗,站姿筆直。她第一次覺得,那些照片里藏著的不只是一個“拾荒老人”,而是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
她翻開課本,眼前的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那個名字像火種一樣在腦中越燒越旺:
陳遠征。
她輕聲念了一遍,眼中露出復雜的神色。
“爸,你到底是誰?”
3.
畢業典禮臨近,李知微特地從學校請了假,回家一趟,想整理一下學籍檔案和入職材料。
她背著包回到那間熟悉的小屋時,天剛擦黑。屋里空蕩、安靜,炒菜的油煙味還沒散干凈,鄭長林坐在飯桌邊,正在翻她兒時的照片本。
“怎么不提前說一聲?”他抬頭笑著問,“我早上剛去趟垃圾中轉站,路上堵得慌,回來差點錯過你。”
“不是怕你又亂跑嘛。”李知微調侃了一句,彎腰把資料袋放到桌上,“我順便回來拿份出生證明,還有之前你給我攢的戶口本副本。”
鄭長林點點頭,起身去廚房給她熱了碗飯。
飯菜簡單,是前天剩的炒土豆絲和一碗西紅柿雞蛋湯。她沒挑,吃得挺香。鄭長林坐在對面,靜靜看著她,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慰。
“爸,等我畢業典禮那天,你得來啊。”她一邊咬饅頭一邊含糊地說。
“那當然,”他笑笑,眼里泛起微光,“你穿警服的樣子,我得親眼看看。”
晚飯后,她累得早早洗澡躺下。本想復習下流程稿子,可頭一挨到枕頭就陷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
不知道睡了多久,夜深人靜中,她被一陣低低的說話聲驚醒了。
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她側耳一聽,分不清是在說夢話還是在和人對話。
“任務失敗……別回頭……代號C2……快撤……”
是鄭長林的聲音。
李知微瞬間睜開眼,睡意一掃而空。她悄悄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鄭長林的房門外。
門沒關嚴,一道昏黃燈光從縫隙里泄出來,把走廊的地板斜斜地照亮。
她輕輕貼近門縫,目光透過縫隙望進去——
鄭長林坐在床沿,身上的舊夾克還穿著,褲腿卷起一邊,鞋子也沒脫,頭靠著墻歪著睡著。嘴里卻一直嘀咕著,神情緊繃,額頭細汗密布,仿佛夢里正經歷一場生死關頭。
“C2……別暴露……撤……撤……”
她聽得心驚,那個詞像釘子一樣一下砸進腦子里——“代號C2”。
那不是隨便做夢能說出的詞。她在警校聽教官講過,“C系列代號”多用于特種警組或保密軍事行動,一般市級公安都不會接觸。
她心跳加快,正想抬手敲門叫醒他,卻猛地看到他眼皮一跳,整個人像是被夢魘驚醒一般,“騰”地一下坐直,呼吸粗重,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像剛從槍林彈雨中爬出來。
李知微嚇得一怔,連忙退到墻后屏住呼吸。
屋里陷入短暫的沉默,只聽他劇烈地喘息幾下,然后低低地罵了一句:“三十年了……還夢見那天……真該死。”
他站起身,走到床腳彎腰,拉出那只她看過幾次的舊行李箱。他打開箱子,把什么東西重新塞了進去。
她看不到里面裝了什么,只聽見金屬與布料摩擦的細響,然后箱蓋“咔噠”一聲合上。他熟練地上了鎖,把箱子重新推回床底。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原地靜了一會兒,緩緩關上了燈,屋內重新歸于黑暗。
李知微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心里像有團冰塊融開,寒氣直竄頭頂。
她從來沒見過他那樣慌亂過。
那不只是噩夢——那像是一場從沒結束過的戰斗。
她回到自己房間,鉆進被窩里,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代號C2”、“快撤”、“任務失敗”……這些詞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鄭長林在廚房剁肉,聽到新聞里播報“南邊某行動失利”,臉色當場變了。
當時她以為是巧合,如今看來,一切都太不尋常了。
那晚,她在心里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這個陪她吃了十年掛面、穿補丁衣服、靠撿破爛養她長大的老父親,到底是誰?
他到底,從哪里來?
第二天夜里,她回到宿舍,室友都去排練典禮了,寢室只剩她一個人。屋子安靜得出奇,連風吹窗簾的聲音都讓人心里發毛。
她拉開床底那個鐵皮箱,把一疊疊他給自己留下的小票、便簽、包飯的紙袋、小紅包、修車收據,統統鋪在床上。
那些年他靠拾荒攢下來的點點滴滴,全寫得工工整整。
“知微,一起吃飯,今晚買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記得熱一下,爸不在家。”
“鍋里是粥,早點吃,今早去郊區回收塑料桶。”
“別忘了交資料,記得帶傘。”
每一張字條,字跡都一絲不茍,落筆有力,幾乎沒有錯字和涂改。哪怕是一張飯店紙巾上潦草寫的幾句,也端正得像打印出來的。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不像是掃馬路、撿瓶子的普通老頭的字,倒像是那種當過兵、帶過隊、常年寫報告的人。
她腦子里“嗡”一聲響,猛地坐起身,從抽屜里拿出警校公共數據庫的查詢終端。
猶豫了一下,她輸入了那三個字——
陳遠征。
頁面停頓幾秒后,顯示:無此人。
她怔了一下,又改輸入方式,試了全拼、拼音縮寫、變更順序,結果全是空白。
她不死心,直接進入情報資源總庫,試圖檢索特勤系統數據。
這一查,頁面突然跳出一個模糊的提示框——
【該資料已于2015年8月封存,涉密級別:紅,所屬類別:公安部-特勤組,編號:C2-遠征。】
李知微盯著那串編號,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C2-遠征。
她腦子里飛快閃過前幾晚那場夢話。
——“任務失敗……別回頭……代號C2……快撤……”
心口忽然像被針扎一樣,一下子跳了起來。
她想點進去看內容,卻被權限卡死,系統提示:該檔案封鎖,需特批閱覽等級。
一時間,整個宿舍仿佛冷了幾度。
李知微背脊發涼,嘴里發干,慢慢收起那堆紙條,像捧著什么極其沉重的秘密。
那晚,她一夜未眠。
鄭長林,到底是誰?
他真的只是一個靠撿破爛把她養大的養父,還是……另有身份?
4.
典禮那天早上,陽光熾熱,空氣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李知微五點半就醒了,穿上剛熨平的制服,站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扎起低馬尾時,手指還有些微微發顫。
“爸,快點啦,再磨蹭你就趕不上開場了!”她朝廚房喊。
鄭長林從里面慢騰騰走出來,身上換了一件藏藍色襯衣,扣子一顆顆扣得嚴嚴實實,像是用力過頭了點。
那襯衣明顯不是新衣服,布料有點發白,肩膀的線條微微上揚,像是某種制服裁過又縫補的痕跡。袖口被改短過,但仍隱約能看出原本肩章的位置。
“你這衣服……哪來的?”她忍不住問。
“老東西了。”他低頭撣了撣袖子,“當年當志愿者留下的,找不著別的,穿它還挺合身。”
她皺了皺眉,卻也沒再追問。
鄭長林戴了一頂灰色舊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走出門時,他左手緊握著什么,藏在風衣口袋里,一路上都沒松開。
“爸,你拿著啥呢?”她隨口一問。
“沒啥。”他眼神飄忽,“一封信……老朋友寫的。”
李知微本想繼續追問,可眼看禮堂快到,來不及糾纏。
廣場那邊已經聚了不少人,畢業生列隊,親屬在外圍站位。她是年級里唯一一個被市局內定提前錄用的學生,站在C區第一排。
鄭長林站在她旁邊,剛走到禮堂門口,就忽然停下腳步。
他整個人像被定住一樣,目光直直地看著廣場對面那根銀白色的旗桿下方。
那一帶是警校的英模紀念區,用仿銅雕刻了幾十位犧牲警員的浮雕像,每一屆特警隊員入學、畢業,都會在那兒敬禮。
這一屆,恰好由李知微所在班級負責布置,雕像底座剛翻新,還重新刷了保護漆,閃著锃亮的光。
鄭長林站在那里,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他像是被什么東西釘住了,額頭滲出細汗,呼吸變得急促。
“爸?”她輕輕喊了他一聲。
他沒有回應,眼神卻死死盯著第三排中間那張浮雕臉。
那是一位名叫陳遠征的特警,因臥底行動中掩護戰友犧牲,追授英烈稱號。浮雕上刻著他的軍帽、緊鎖的眉頭和微張的嘴,仿佛正在發號施令。
李知微清楚這塊浮雕——因為這張英模照片,就是她半年前整理檔案時親手翻出來的。
可她從未聯想到,這張照片上的人,居然跟鄭長林那張被歲月磨出的臉,有三分像。
而此刻,鄭長林的嘴唇在輕輕顫抖,手在口袋里越攥越緊,背脊微微彎下去,像是壓著什么巨大的負擔。
“爸,咱們進去吧。”她低聲說了一句。
鄭長林像忽然驚醒,回頭看她,眼神里閃過一絲遲疑,隨即擠出一句:“好。”
可她心里清楚,他的“好”,只是強撐。他的人雖然站在她身邊,但那一刻,他的魂,根本沒在她身上,而是在那面浮雕墻上。
——在“陳遠征”那個名字底下。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門后偷聽時,他夢話里喃喃著的:“任務失敗……別回頭……代號C2……”
而那個名字——陳遠征,出現在英烈墻上的那一刻,她手心頓時冒出冷汗。
也許,這個撿破爛、收瓶子、戴著舊帽子供她讀書的“繼父”,從頭到尾,都不是她以為的那個“老實人”。
他到底是誰?
而他,又到底隱瞞了多少年?
5.
畢業典禮在烈日下舉行,禮堂內的空調剛剛打開,臺下穿著制服的警校學員們筆挺坐著,莊重而緊張。
李知微坐在前排,身穿警禮服,肩章在燈光下泛著金光。她腦子卻一陣陣發緊,腦海還在回放昨夜的那些夢話、舊照片、箱子,以及那串編號:C2-遠征。
她悄悄往后排望了一眼。鄭長林今天穿得很素,一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襯衣,袖口隱約能看出被剪裁過的痕跡,仿佛從舊制服上改出來的。
他一直安靜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眼神不動聲色。但李知微能感受到,他的手緊緊扣在膝蓋上,指節泛白,整個人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就在這時,主持人的聲音在禮堂回蕩:“有請——市公安局處長王澤民同志!”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一位身材高瘦、氣場沉穩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講臺。
“各位學員、老師、家長們——”
他聲音洪亮,開場白嫻熟,像每次例行公事那樣平穩:“這一屆畢業生,是我們市公安歷史上最年輕、最出色的一批。”
“你們是祖國的盾牌,是守夜人。”
臺下一片肅穆。
這番話李知微在電視里聽過類似的,但現場聽來,依舊令人熱血沸騰。
她身旁同學忍不住小聲說:“處長今天好像特別嚴肅誒。”
可還沒說完,臺上那位副局忽然話音一頓。
“你們肩上的責任……”
聲音戛然而止。
眾人以為是音響出故障,工作人員剛準備上前,話筒里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咔——”,像是被突然攥緊的手掐住發出的摩擦。
下一秒,王澤民的神情變了。
他整個人愣住,瞳孔輕微放大,仿佛被人突然從夢中叫醒。他盯著臺下某個角落看了足有三秒,然后喉結動了動,眼神難以置信。
李知微心頭一跳,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
角落里,鄭長林緩緩抬起頭。
王澤民怔住,嘴唇微張,臉上所有的沉穩和威儀全都崩裂。
“那是……怎么可能……”
他低聲自語,話筒仍然開著,聲音傳遍全場,引起一陣小騷動。
主持人趕緊上前:“王處……您是要——”
話沒說完,王澤民已轉身下臺。
一步,兩步,他像是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跨過紅毯,走下講臺,穿過學員席,一路朝后排角落走去。
全場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鄭長林慢慢起身,臉色平靜。陽光從半開的禮堂窗子打進來,落在他肩上,他整個人站得筆直,像一棵老樹般穩如磐石。
他抬起右手,手掌五指并攏,緩緩舉起——
一個標準到近乎苛刻的軍警敬禮動作,在他蒼老的身軀中爆發出震撼力。
全場瞬間炸開。
“那不是掃垃圾的老鄭嗎?”
“等等……這敬禮標準得嚇人了吧……”
王澤民臉頰微微顫抖,停在他一米之外的地方,嘴唇咬得發白。
他眼圈泛紅,忽然雙腿一軟,竟“撲通”一聲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