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新作《醬園弄·懸案》作為本屆上影節的開幕片,回到當年故事的發生地超前點映,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事。
這場發生在上海醬園弄的逼仄巷陌里、看似獵奇的"殺夫碎尸案",實際也成為映照時代洪流下人物命運與思想變革的棱鏡。
無論是《甜蜜蜜》還是《中國合伙人》陳可辛一貫擅長描寫在大時代中沉浮的人物命運。
此次他執導的《醬園弄·懸案》以真實歷史案件為基底,既延續其擅長的"小人物在大時代沉浮"創作母題,又突破以往聚焦現當代社會人物奮斗的視角,將鏡頭對準從舊中國到新時代的轉變時期,上海的三教九流,男男女女,用一樁奇案切入,在犯罪類型片的框架內,剖析社會轉變下晦暗多變的人性。
這樁被稱為 “ 民國四大奇案 ” 之一的 “ 醬園弄殺夫案 ” ,本是一樁并不復雜的案件。
一個孤苦的女子因為忍受不了丈夫嗜賭和家暴,趁其熟睡,殺人分尸。
但鮮血淋漓的現場,女人殺夫的 觀念 刺激, “背后奸夫 是誰 ” 的桃色八卦, 讓 這樁案子迅速成為街頭巷尾,雜志小報的談資。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自帶強烈話題和流量的案子。
電影開篇,血案現場,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就處在眾人的注視之下,是完全被各方勢力推著走的被凝視的客體。
她瘦弱的身軀,空洞的眼神,讓人看不清也弄不懂這個女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她也順理成章的成為動蕩時期借題發揮的引子。
雷佳音飾演的 警察局長薛至武,想要在她身上找回警長的威嚴,趙麗穎飾演的 “休夫的 女性 ” 西林,則想借詹周氏為女性平權發聲。
在婚姻里,她是“沒有名字的女人”,在冠夫姓的枷鎖下淪為丈夫的私有物。外出借債時,又成為可以占便宜吃豆腐的獵物,此外她還是鄰居口中的談資,是楊冪飾演的獄友王許梅同情心投射的對象,她有很多身份,但我們唯獨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陳可辛擅長用細節刻畫時代對個體的碾壓,這一次,他用舞臺般的法庭和牢房,和法庭般的舞臺描摹出各方勢力在詹周氏案件上的角力,和時代巨變下權力更迭的迅速。
舞臺上,殺夫案被娛樂化,夸張化,而警長則好整以暇地一邊看著臺上的演繹一邊做著交易。審訊室,當詹周氏一次次翻供讓警察吃癟時,薛至武對她進行虐殺式逼供時,警長自己成了舞臺上的角色,監獄里,癲狂的薛至武被按在鐵絲網上,他又成為了被獵殺者。
而詹周氏,從第一次在法庭上的惶恐瑟縮,到結尾在獄中與薛至武對視的鏡頭也顯示出角色的蛻變和覺醒。
這種蛻變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過無數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場景累積而成——被迫殺豬時顫抖的雙手,是對男權暴力的初次抵抗;聆聽王許梅 朗讀進步刊物時眼中閃爍的微光,是思想啟蒙的火種;最終在薛至武 被時代拋棄的落魄時刻,她平視對手的眼神,則宣告著女性主體意識的徹底覺醒。
在這個過程中,時代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板,而是直接參與人物命運塑造的“隱形角色”。
正如陳可辛在《甜蜜蜜》中用鄧麗君的歌聲串聯起漂泊者的情感脈絡,此次他以《十八相送》的戲曲唱段、街頭巷尾的政治標語、法庭上的新舊法律博弈等元素,織就一張細密的時代網絡,讓詹周氏的每一次呼吸都浸染著歷史的重量。
“殺夫碎尸”“奸夫淫婦”等充滿桃色意味的標簽,構成了案件最初的輿論爆點。
陳可辛巧妙地利用大眾獵奇心理,將鏡頭深入舊中國的市井肌理——弄堂里鄰居們一邊擇菜一邊八卦的場景,茶 館中知識分子搖頭晃腦的“案情分析”,報紙上醒目的通欄標題,共同勾勒出一個“圍觀即正義”的荒誕社會圖景。
這種對輿論生態的精準捕捉,延續了《中國合伙人》中對社會情緒的敏銳觀察,卻在女性議題的維度上實現突破。
隨著劇情推進,輿論的風向發生微妙轉變。
當西林 等進步女性介入案件,當詹周氏在 庭 上說出“ 我 沒有殺人 ” ,當越來越多女性開始在庭審現場為“她”發聲,案件的性質從單純的獵奇談資,升華為一場關于女性權利的全民大討論。
陳可辛通過幾組遞進式的庭審戲,展現輿論從“消費女性苦難”到“聲援女性覺醒”的轉變:第一次庭審中,法官對詹周氏的粗暴呵斥,是男權社會對女性話語權的剝奪;第二次庭審時,西林以“文化人”身份周旋于權貴之間,試圖用舊體系的規則為女性爭取空間,而薛至武則用賄賂維系舊制度與舊尊嚴,案件引發的全民關注,則標志著社會思潮的根本性轉向——當詹周氏復述出西林寫下的那些句子時,輿論場終于成為女性覺醒的助推器。
這種對輿論雙重性的呈現,既保留了陳可辛作品一貫的現實批判力度,又賦予其新的性別視角。
正如片中王許梅的那句臺詞:“這三個字你得認得”——當女性開始在輿論場中成為“主語”,當“她”的故事不再是男性凝視下的消費品,時代的進步便有了真實可觸的溫度。
與陳可辛以往作品中以個體為核心的敘事結構不同,《醬園弄·懸案》構建了一個充滿張力的女性群像體系。
詹周氏、西林、王許梅,分別代表著舊中國女性的三種生存狀態:詹周氏是沉默的大多數,在壓迫中隱忍直至爆發;西林是覺醒的先行者,以“文化人”的身份在新舊世界的夾縫中艱難突圍;王許梅則是精神的引路人,用進步思想照亮他人卻無法拯救自己。
三人之間的互動,構成了女性互助的完整閉環——王許梅教會詹周氏書寫自己的名字,西林利用權貴關系為詹周氏爭取翻案機會,而詹周氏的覺醒又成為更多女性效仿的榜樣。
這種群像塑造突破了傳統女性題材電影中“大女主”的單一視角,呈現出“互為鏡像、彼此托舉”的獨特質感。
在監獄放風的場景中,既是對“女性命運共同體”的具象化呈現,也暗示著覺醒并非某個個體的孤軍奮戰,而是一場波瀾壯闊的集體運動。
在男性角色的塑造上,陳可辛同樣展現出突破慣性的勇氣。
薛至武不再是簡單的“反派符號”,而是封建舊勢力的具象化呈現。
這個沉迷于權力游戲的審訊官,在時代變革面前的惶恐與掙扎,恰似舊秩序崩塌前的最后悲鳴。
當他最終被按在鐵絲網上,詹周氏緩步靠近的鏡頭,形成了新舊思想更迭的視覺隱喻——曾經居高臨下的壓迫者,終將被時代的車輪無情碾壓。
為了還原民國末期的時代質感,陳可辛團隊在場景搭建與視聽語言上投入巨大心力。
《醬園弄》創作伊始,劇組就在上海車墩影視基地1:1復原了1940年代的醬園弄街景,并采用虛擬制片技術動態呈現歷史場景。
美術團隊考證了超過2000件民國時期的器物,服裝設計團隊手工制作了327套服裝。潮濕的色調、斑駁的墻皮、搖曳的煤油燈,這些充滿質感的細節,將觀眾瞬間拉回到那個新舊交織的動蕩年代。
在鏡頭語言的運用上,導演巧妙地將寫實主義與象征手法結合。
詹周氏在獄中仰望天空的特寫鏡頭,反復出現的鐵窗光影,既是對物理空間的真實刻畫,也是對女性精神桎梏的隱喻。
而結 尾處章子怡、趙麗穎、楊冪三人的蒙太奇段落,更是將女性覺醒的主題推向詩意的巔峰——她們身處不同的社會階級,卻共同喊出"不要屈服"的宣言,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女性精神傳承。
演員們的表演同樣可圈可點。章子怡通過細膩的眼神變化,將詹周氏從"行尸走肉"到"覺醒者"的轉變層層遞進地展現出來,尤其是庭審戲中從怯懦到堅定的情緒爆發,堪稱教科書級演技。
趙麗穎突破以往形象,將西林的"雙重人格"演繹得入木三分:在權貴面前的虛與委蛇,在女性同伴面前的赤誠相待,兩種狀態的切換充滿戲劇張力。
楊冪飾演的王許梅 憑借"十八相送"唱段前后的情緒反差,塑造了一個令人心碎的悲劇角色。
從《甜蜜蜜》里的漂泊青年,到《中國合伙人》中的創業群體,陳可辛始終擅長在大時代的宏大敘事中尋找小人物的情感支點。
而在《醬園弄·懸案》中,他將這種創作母題推向新的維度——當鏡頭對準舊中國最邊緣、最沉默的女性群體,當個體的命運掙扎成為時代變革的計量尺度,電影便擁有了超越類型片的思想厚度。
《醬園弄 ·懸案 》不僅是一場簡單的 " 殺夫奇案”,還是一曲舊時代女性覺醒的悲壯交響。陳可辛用他一貫細膩的筆觸,在犯罪、懸疑的類型框架內,澆筑了關于性別平等、社會進步的深刻思考。
正如影片結尾那束穿透鐵窗的陽光,詹周氏們的故事或許只是時代長河中的一朵浪花,卻為后來者照亮了通往自由與尊嚴的道路 —— 這,正是電影作為時代鏡像的終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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