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塊？趙子昂，你瘋了？！”

林美玲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拔高，幾乎要刺破小公寓的天花板。

她挺著七個多月的孕肚，雙手下意識地護住腹部，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眉飛色舞的丈夫。

趙子昂搓著手，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和一點點討好：“美玲，你聽我說，這不是普通的金魚！這是‘黃金甲’，正宗的泰獅，你看這身段，這鱗片，絕對值這個價！”

“值？我們家存款一共才多少？下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哪一樣不需要錢？你拿五萬塊去買一條魚？！”

林美玲氣得嘴唇都在發抖，眼前陣陣發黑。

“這不是為了旺家嘛！”

趙子昂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一絲神秘，“老張說了，這魚有靈性，養好了，能給家里帶來好運，保佑我們孩子順順利利，將來大富大貴！”

“我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貴，我只要孩子平平安安！”

林美玲胸口劇烈起伏，眼圈紅了，“趙子昂，我們是普通人家，過安穩日子就行了，你把魚退了行不行？”

趙子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換上了一副受傷又固執的神情：“美玲，你怎么就不懂呢？我這么辛苦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和孩子！這魚我看了好久了，錢我都付了定金了，怎么退？”

“你……”

林美玲一口氣堵在喉嚨里，看著丈夫那副癡迷又決絕的樣子，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了上來。

她知道趙子昂的性子，一旦鉆進了牛角尖，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對這些觀賞魚的癡迷，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對她這個懷孕妻子的關心。

“黃金甲”，光聽這名字，就讓她心里發毛。

“錢我都付了。”

趙子昂又重復了一遍，語氣強硬起來，“美玲，就當是為了孩子，為了我們這個家，行嗎？就這一次。”

林美玲看著他眼中的狂熱，最終還是泄了氣。

她還能說什么呢？

錢都付了。

她疲憊地揮揮手，轉身走向臥室，連多看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行吧，隨你。

但我告訴你，趙子昂，要是孩子有什么事，我跟你沒完！”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扎在趙子昂心上。

但他很快就被即將到來的“黃金甲”沖昏了頭腦，只當是妻子懷孕期間的情緒波動。

他沒看到，林美玲走進臥室時，臉上滑落的淚水和眼底深深的不安。

01.

第二天下午，門鈴響了。

趙子昂幾乎是沖過去開的門，門外站著兩個穿著水族店工作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巨大的玻璃魚缸，旁邊還有一個充著氧氣的大塑料袋，里面，一條通體金黃、鱗片閃閃發光的大魚正在緩緩游動。

“趙先生，您的‘黃金甲’到了！”

“快進來，快進來！

小心點，慢點放！”

趙子昂的眼睛像長在了那條魚身上，指揮著工人把魚缸安置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林美玲從臥室里走出來，臉色有些蒼白。

她昨晚沒睡好，總覺得心神不寧。

此刻看到那條金燦燦的大魚，心里那股說不出的別扭感又涌了上來。

那魚確實漂亮，大得出奇，尾巴像一襲華麗的裙擺。

但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它的眼睛。

那雙眼睛黑得深不見底，轉動之間，不像普通魚類的呆滯，反而透著一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感。

當它的視線掃過林美玲高高隆起的腹部時，林美玲甚至覺得渾身一冷，下意識地又護住了肚子。

“美玲，快來看，漂亮吧！”

趙子昂興奮地朝她招手，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你看它多精神！絕對是魚王！”

林美玲勉強走過去，離魚缸幾步遠就停下了。

她看著那條魚在清澈的水里擺動著尾巴，總覺得它像是在打量這個新家，打量著她。

“怎么了？不喜歡嗎？”

趙子昂察覺到她的沉默。

“……有點，有點嚇人。”

林美玲小聲說，“它的眼神好怪。”

“瞎說什么呢？”

趙子昂立刻不高興了，“這叫有靈氣！懂不懂？多貴氣啊！以后它就是我們家的鎮宅之寶了！”

送魚的工人還在調試過濾泵和氧氣泵，趙子昂忙前忙后地跟他們交流著飼養心得，問東問西，那股熱情勁兒，比當初知道林美玲懷孕時還要足。

林美玲默默地看著，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能感覺到，自從有了這條魚，趙子昂的心思就全撲在上面了。

他細心地調節水溫，研究魚食配方，甚至拿著小本子記錄“黃金甲”的活動規律。

晚飯時，趙子昂也是心不在焉，扒拉幾口飯就跑到魚缸前去看。

“趙子昂，你過來吃飯。”

林美玲喊他。

“哦哦，馬上來。”

他應著，眼睛卻還黏在魚身上。

林美玲嘆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肚子，輕輕撫摸著。

寶寶似乎也感覺到了媽媽的情緒，在肚子里輕輕動了一下。

“寶寶，別怕，媽媽在。”

她低聲呢喃。

晚上，趙子昂又守在魚缸前，拿著手電筒仔細觀察“黃金甲”的鱗片，嘴里念念有詞。

林美玲叫了他幾次去睡覺，他都含糊答應著，卻遲遲不動。

林美玲只好自己先回房。

躺在床上，客廳里水泵發出的咕嚕聲，混雜著趙子昂偶爾的驚嘆聲，讓她輾轉反側。

她總覺得，那條魚的眼睛，一直在黑暗中盯著她。

02.

第二天，趙子昂一大早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客廳去看他的“黃金甲”。

“哎呀，狀態真好！看來是適應新環境了！”

他開心地對著魚缸自言自語，小心翼翼地投喂了專門買回來的進口魚食。

林美玲扶著腰，慢慢地從臥室走出來，她昨晚幾乎沒睡，眼下烏青一片，肚子也有些隱隱作痛。

“趙子昂，我有點不舒服，你今天能不能請個假，陪我去醫院看看？”

她聲音有些虛弱。

趙子昂正拿著小漁網撈起一點點殘餌，聞言頭也沒回：“啊？不舒服？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要不你再躺會兒？我今天約了老張來家里看魚，不好改時間啊。”

林美玲的心涼了半截：“可是我肚子有點疼……”

“哎呀，懷孕后期不都這樣嘛，正常反應。”

趙子昂終于回過頭，卻只看了她一眼，又轉向魚缸，“你別太緊張，放輕松點。你看‘黃金甲’，多鎮定，這才叫大將之風！我們孩子將來也要像它一樣！”

林美玲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趙子昂急了，他覺得妻子是不是因為打擊太大，精神出了問題。

她看著丈夫那張因為一條魚而神采飛揚的臉，只覺得無比陌生和寒心。

她默默地轉身回了臥室，自己打電話約了車，準備去醫院。

趙子昂大概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在她出門前塞給她幾百塊錢：“打車去吧，想吃點什么就買點。我送完老張就去醫院找你。”

林美玲沒接話，拿著錢走了。

坐在去醫院的車上，腹部的疼痛一陣陣襲來，越來越密集。

她額頭上滲出了冷汗，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

她給趙子昂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

“喂？美玲？怎么了？我跟老張正看魚呢！”

趙子昂的聲音有些不耐煩，背景里傳來他和別人興奮的交談聲。

“趙子昂……我……我肚子好痛……好像……好像要生了……”

林美玲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

“什么？！不是還有兩個月嗎？”

趙子昂那邊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你……你別急，我現在就過去！你在哪個醫院？”

03.

醫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彌漫著。

趙子昂沖到急診室門口時，林美玲已經被推進去了。

他看到護士推車上殘留的血跡，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妻子，怎么突然就……

他想起了林美玲早上的話，想起了自己因為看魚而敷衍的態度，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悔恨攫住了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他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雙手合十，嘴里胡亂地祈禱著：“保佑，保佑，一定要沒事，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他甚至想到了那條“黃金甲”，不是說能旺家嗎？

不是說能保佑平安嗎？

怎么會這樣？

“老張……黃金甲……五萬塊……”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

終于，急診室的門開了，一個醫生疲憊地走了出來，摘下口罩。

趙子昂猛地沖上去：“醫生！我老婆怎么樣？孩子呢？”

醫生看了他一眼，神情凝重，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是胎盤早剝，大出血。大人……大人搶救過來了，但是孩子……七個多月了，是個男孩，沒能保住。”

轟——

趙子昂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男孩……沒能保住……

他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靠在冰冷的墻上，眼淚瞬間決堤。

他想起了林美玲護著肚子的樣子，想起了寶寶偶爾的胎動，想起了他們對未來的所有憧憬。

一切都沒了。

因為什么？

因為一條魚？

因為他那可笑的癡迷？

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響亮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

護士推著林美玲從急診室出來，她臉色慘白如紙，雙眼緊閉，眼角還掛著淚痕，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徹底失去了靈魂。

趙子昂撲過去，握住她冰冷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美玲……對不起……對不起……”

林美玲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

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那個他們期待了七個多月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趙子昂的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塊，空洞而劇痛。

他抬起頭，透過醫院的窗戶望向家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個巨大的魚缸，那條金燦燦的“黃金甲”，正在靜靜地游弋。

04.

林美玲出院回家了。

曾經充滿期待和溫馨的小公寓，如今變得死寂沉沉，空氣中彌漫著壓抑和悲傷。

嬰兒床還放在角落，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墻上貼著的可愛貼紙，此刻看來格外刺眼。

林美玲變得沉默寡言，大多數時候，她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落在某處。

很多時候，她會盯著客廳那個巨大的魚缸。

“黃金甲”依舊在里面悠閑地游動，金色的鱗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顯得那么華麗，又那么冷漠。

趙子昂不敢看那條魚。

每次視線掃過魚缸，他都會想起醫生的話，想起林美玲慘白的臉，巨大的罪惡感就會將他吞噬。

他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林美玲的飲食起居，試圖彌補，但林美玲對他總是淡淡的，沒什么反應。

一天晚上，趙子昂看到林美玲又在盯著魚缸發呆，眼神里是他說不清的復雜情緒，有悲傷，有恨意，甚至還有一絲……恐懼和懷疑。

他終于忍不住了，走過去低聲說：“美玲，要不……要不我們把這條魚處理掉吧？送人也好，賣掉也好，別讓它在這里礙眼了。”

他以為林美玲會同意，甚至會因此而情緒激動地發泄出來。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美玲慢慢地轉過頭，看著他，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點，但那焦點卻冷得像冰。

“不。”

她說，聲音嘶啞而堅決。

“為什么？”

趙子昂愣住了。

“我要留著它。”

林美玲一字一句地說，目光再次投向那條魚，“我要看著它。”

她的眼神讓趙子昂不寒而栗。

那不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該有的眼神，那更像是在……監視一個仇人。

“美玲，你別這樣，我害怕。”

趙子昂蹲下身，想去握她的手。

林美玲卻猛地抽回了手，站起身，動作因為虛弱而有些踉蹌。

“趙子昂。”

她看著他，眼神冰冷，“我失去孩子的那天，你是不是在跟人看這條魚？”

趙子昂的心猛地一抽，無法反駁，只能低下頭。

“是它，對不對？”

林美玲的聲音飄忽起來，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是它把我的孩子帶走了……我要看著它，我不能讓它再害人了……”

“美玲！你胡說什么！那只是一條魚！”

“是不是魚，我心里清楚。”

林美玲冷笑一聲，不再理他，轉身走進了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趙子昂呆呆地站在客廳，看著那條依舊在水中優雅游動的“黃金甲”。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魚缸上，折射出奇異的光彩。

那條魚轉過身，黑色的眼睛，仿佛正透過玻璃，冷冷地看著他。

那一刻，趙子昂也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花五萬塊買回來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05.

失去孩子后，林美玲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說話，只是整日整夜地待在家里。

她的睡眠變得極差，常常在半夜驚醒，然后就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趙子昂想帶她去看心理醫生，但她堅決不去。

她開始變得神經質，總覺得家里有什么東西不對勁。

她會突然打開衣柜，檢查床底，或者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墻角的聲音。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

她會突然問趙子昂。

“聽到什么？”

趙子昂一臉茫然。

“……沒什么。”

她會搖搖頭，眼神更加迷茫和恐懼。

趙子昂只當她是過度悲傷產生的幻覺，只能更加小心地陪著她，但他的內心也備受煎熬。

家里安靜得可怕，只有魚缸里水泵的咕嚕聲，日夜不停。

那條“黃金甲”，成了這個家唯一的亮色，卻也是最詭異的存在。

它食量驚人，長得飛快，身上的金色越來越耀眼，眼神也似乎越來越……有神。

趙子昂甚至不敢再靠近魚缸，每次換水喂食，都像是完成一個不得不做的恐怖任務。

他幾次想偷偷把魚處理掉，但林美玲的眼神總能及時地制止他。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那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眼神，讓他毛骨悚然。

這天晚上，趙子昂因為公司有急事，加班到很晚才回來。

他躡手躡腳地打開家門，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魚缸發出幽幽的藍光。

他以為林美玲已經睡了。

換了鞋，他正準備去洗漱，突然聽到了一絲微弱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很稚嫩，像是一個剛學會說話的嬰兒，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個音節。

趙子昂愣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又仔細聽了聽，沒有了。

大概是太累了，出現幻聽了。

他搖搖頭，走向衛生間。

臥室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林美玲站在門后，渾身都在發抖。

她也聽到了。

自從失去孩子后，這種若有若無的幻聽就一直折磨著她。

但今晚，這個聲音格外清晰。

她不敢開燈，借著魚缸的幽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客廳中央。

她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沖出胸膛。

水泵還在咕嚕作響，掩蓋了一切。

她走到魚缸前，死死地盯著里面。

“黃金甲”靜靜地懸浮在水中，幾乎一動不動，只有魚鰓在微微翕動。

它金色的身體在藍光下顯得有些詭異，那雙黑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四周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

這一次，無比清晰，就像有人在她耳邊低語。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