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被砸得砰砰響,王振國嘶啞的聲音透門而入:“亮軍,大伯求你了!就借20萬,大伯實在走投無路了!”
我站在門后,透過冰冷的貓眼,看見他佝僂著背,灰白頭發凌亂不堪,那身曾經筆挺的西裝如今像掛在身上一樣松垮。我遲遲沒有開門。
妻子張雪梅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袖,聲音壓得極低:“要不……就借了吧?當年那173萬……”
我猛地拉開房門。門外的大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一顫,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燃起希望的光。
“大伯,”我的聲音在樓道里異常清晰,像碎冰砸在地上,“您覺得,您現在配嗎?”
大伯臉上那點可憐的希冀倏地熄滅,血色盡褪,慘白如紙。
1、
我叫王亮軍,三十五歲,坐在嶄新的客廳里,七百二十萬的拆遷款剛安穩躺在賬戶里三個月。這套新房寬敞明亮,但墻角堆著幾個舊紙箱,里面是我父母僅存的遺物。
十三年前,我和雪梅剛結婚,看中一套一百八十五萬的房子,首付一百萬,我們東拼西湊才十幾萬。房價像脫韁的野馬,我們夜夜對著一堆賬單愁得睡不著。
“再等等吧?”雪梅那時總這樣說。
“等?”我搖頭,“再等下去,我們永遠也追不上房價。”
就在絕望幾乎吞噬我們的時候,大伯王振國來了。
他環視一周,二話沒說,掏出一張卡推到我面前:“這里一百七十三萬,拿去把房子買了。”
我和雪梅徹底懵了。一百七十三萬!天文數字!
“大伯,這錢……”
“年輕人該有自己的窩。”他語氣不容置喙,“拿著!以后有了再還。”
那筆錢像一道神跡的光,瞬間照亮了我們的前路。大伯不僅出錢,更像對待自己孩子的事一樣親力親為,選房、跑手續、盯著裝修,一絲不茍。
搬家那天,我和雪梅看著嶄新的一切,眼淚止不住地流。大伯背著手在屋里轉了一圈,臉上是難得的滿意:“不錯,像個家了。”
“大伯,這錢我一定……”
“不急,”他擺擺手,截斷我的話,“先把日子過好。”
2、
我的童年,是停泊在大伯臂彎里的一艘小船。八歲那年,父母驟然離世,世界瞬間崩塌。是大伯連夜趕來,把蜷縮在空蕩蕩床上哭泣的我緊緊摟進懷里:“亮軍不怕,以后有大伯。”
從此我住進了大伯家那棟三層小樓。
大伯母待我如親生,好吃好穿都緊著我,可惜她身體孱弱,在我高中時便撒手人寰。
堂哥王明宇比我大十歲,從小是“別人家的孩子”,一路名校,最終遠走高飛,定居國外,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和大伯。他愈發把全部的心力傾注在我身上,請家教,買資料,從無二話。“亮軍,好好讀書,給大伯爭口氣!”這是他最常說的話。
我考上了省城的好大學,大伯每月生活費按時匯來,從無短缺。畢業后我留在省城工作,他又替我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年輕人要有自己的天地,”他說,“但記住,這兒永遠是你的根。”
大伯經營一家貿易公司,精明強干。他常教導我:“做人做事,誠信是根本。”
我和雪梅戀愛后帶她回家,大伯見了就點頭:“姑娘踏實,好。”
他一手操辦了我們的婚禮,隆重非凡,逢人便自豪地說:“這是我親侄子!我一手帶大的!”那時的我,心底早已視他如父,無數次承諾:“大伯,等您老了,我養您!”
他總是笑得眼角堆滿皺紋:“好孩子,有你這話,大伯就值了。”
3、
有了房子,生活像駛入了平靜的港灣。雪梅很快懷孕,大伯得知后喜上眉梢,隔三差五就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過來。“要生個大胖小子,”他樂呵呵地輕撫雪梅的肚子,“讓大伯抱重孫子!”
兒子出生后,大伯簡直疼到了心坎里,玩具、衣服堆成小山,還專門請了月嫂。“這孩子,跟亮軍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抱著襁褓,眼里的慈愛幾乎要溢出來。
孩子給了我無窮的動力,工作愈發拼命,很快升任部門主管。大伯特意擺宴慶祝:“亮軍出息了!大伯臉上有光!”
隨著接觸加深,大伯讓我幫忙處理些公司事務,去銀行取款、保管重要文件。一次他讓我去取五十多萬現金,數額之大讓我心驚。“大伯,這……您放心?”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他語氣篤定,“不交給你交給誰?”
另一次,他鄭重地將一個沉甸甸的保險箱交給我保管:“這里頭的東西緊要得很,你替我收好,用的時候我找你。”我把它鎖進書房,從未動過窺探的念頭。
只是,大伯性格里那些曾被恩情遮蔽的棱角,開始悄然顯露。
餐廳里服務員慢了些,他能拍著桌子斥責得對方抬不起頭;公司里小員工出錯,他當著眾人面能訓斥半小時。
“大伯脾氣怎么……”我私下對雪梅皺眉。
“年紀大了,生意又操心吧。”雪梅寬慰道。
我壓下疑慮,畢竟,他是我如山恩重的大伯。
4、
去年,住了十三年的老房子面臨拆遷的消息,像個巨大的彩蛋砸中我們。補償方案下來,七百二十萬!
我和雪梅被這從天而降的財富砸得暈頭轉向。
大伯第一時間登門,眼里的光一閃而過:“七百多萬?好啊!亮軍,你們這是發家了!”
扣去費用,七百一十五萬實打實入了賬。我們迅速在市中心買了套四百平的大房子,余下的錢一部分存著,一部分做了穩妥理財。
搬家忙亂,大伯也來幫忙。他一邊收拾,一邊狀似無意地問:“打算買多大的?錢怎么安排?”
“三百多平吧,”我應著,“剩下的存著理財。”
“七百多萬啊……”他長長喟嘆一聲。
自打拆遷款落袋為安,大伯登門的頻率驟然密集。起初是關心新房裝修,漸漸地,話題總往錢上引。
“亮軍,這么大筆錢,可得規劃好。”他語重心長。
“放心吧大伯。”
直到有一天,他直接開口:“亮軍,公司最近周轉有點緊,先借我五十萬應應急,回款立刻還你。”
五十萬!我心頭一緊,猶豫著措辭:“大伯,這數目……”
“亮軍,”他打斷我,聲音沉了下來,“當年那一百七十三萬,大伯可沒跟你算過賬吧?”
這話像根刺,猝不及防扎進心里。恩情還在,可這挾恩圖報的意味,讓空氣瞬間凝滯。
“錢我們有規劃……”我艱難地解釋。
“七百多萬放著,五十萬算什么?”他語氣帶了明顯的不耐。
最終我拒絕了。他走時臉色鐵青,腳步沉重。
幾天后,他又帶著新理由來了:“亮軍,一個老朋友遇到難處,急等三十萬救命,你幫一把,也是給大伯面子!”
“大伯,上次……”
“江湖救急,做人不能太薄情!”他語氣加重。
我依舊搖頭。他嘴唇緊抿,摔門而去。
此后,他仿佛陷入某種偏執,每周必到,理由花樣翻新:投資風口、公司續命、幫朋友救急……金額從二三十萬到七八十萬不等。每一次,我都硬著心腸拒絕。
雪梅的憂慮日益加深:“亮軍,你大伯這是把我們當提款機了?你看他,車照開,名牌照穿,哪像缺錢的樣子?”
我無言以對。恩情如山,可這無休止的索取,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令人窒息。
5、
敲門聲固執地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急促、更沉重。門外,大伯王振國嘶啞的哀求像砂紙磨過耳膜:“亮軍!就二十萬!大伯求你了!”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房門。樓道昏黃的光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曾經挺直的脊梁此刻佝僂得厲害,眼里是孤注一擲的絕望與哀懇。
“大伯,”我的聲音冷硬如鐵,每個字都清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您覺得,您現在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