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一

民國二十三年，豫西伏牛山皺褶里的小王莊，日子苦得像嚼黃連根。王有福家的三間土坯房，在秋雨里蔫頭耷腦。屋里那股子散不凈的草藥味混著陰濕氣，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王有福仰面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胸口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扯得喉嚨里嘶嘶作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他蠟黃枯槁的臉上，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下去，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動著，望向炕沿邊。

三個孩子縮在炕角，像三只受驚的鵪鶉。最大的丫頭小鳳，八歲了，枯黃的頭發扎著兩個細瘦的羊角辮，正把一塊又干又硬的雜面餅子，小心地掰成指甲蓋大小的碎塊，分給兩個弟弟。四歲的鐵蛋和兩歲的石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姐姐的手，小嘴不自覺地咂摸著，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磨得發亮、打著補丁的破枕頭上。石頭餓極了，忍不住把臉埋進那散發著汗味和霉味的舊枕頭里，無意識地啃咬著粗硬的棉布。

素娥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草藥湯，小心翼翼地吹著氣。她的手指粗糙紅腫，關節處裂著深深的口子，那是常年冷水洗衣、寒冬臘月刨凍土留下的印記。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更顯得人單薄憔悴。她把碗湊到丈夫干裂的唇邊，聲音沙啞：“他爹，喝藥了，趁熱。”

王有福艱難地咽下兩口苦澀的藥汁，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藥汁混著暗紅的血絲濺在素娥的手背上，燙得她心猛地一縮。他喘息著，枯瘦的手像鷹爪一樣，死死攥住了素娥的手腕。那手冰涼，沒有一絲活氣。

“云啊……”王有福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每一個字都耗盡他殘存的力氣，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我……我這身子，是……是起不來了。家里……沒一粒糧，三個娃……眼瞅著要餓死……”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素娥那張因操勞和絕望而早衰的臉，嘴唇哆嗦著，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才擠出那幾個沉甸甸、帶著血腥味的字：

“找個……找個男人來家吧……拉幫套……我……我認了！”

“拉幫套”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素娥心上。她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碗里的藥湯晃蕩出來，灑在炕席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她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尖銳：“你……你胡吣啥！有福！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王有福閉上眼，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深陷的眼角滾落，滲進花白的鬢角里。他不再說話，只是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破風箱般的聲音在死寂的屋里回蕩，一聲聲，敲打著素娥搖搖欲墜的神經。炕角的三個孩子似乎被這凝重的氣氛嚇住了，連石頭也停止了啃咬枕頭，睜著懵懂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爹娘。

屋外，秋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敲打著殘破的窗欞，也敲打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天，徹底塌了。

二

素娥坐在灶膛前，對著那點將熄未熄的微弱火星，眼淚一串串砸在冰冷的地上。有福的話像把鈍刀子，在她心上來回地割。拉幫套？那是要她素娥把臉皮揭下來，扔在地上讓全村人踩啊！可扭頭看看炕上氣若游絲的男人，再看看三個餓得連哭都沒力氣的孩子，那點可憐的羞恥心，終究被絕望的潮水一點點淹沒。

幾天后，村東頭那棵老槐樹下，王家門檻外來了個人。趙大山，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板壯實得像頭剛卸了犁的犍牛，只是眉眼間刻著深深的木訥和一種認命似的疲憊。他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褂子，背著一個磨得油亮的舊鋪蓋卷，手里拎著半袋糙得硌牙的雜糧。他沒敢直接進屋，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王家那低矮的土院門口，像截沉默的樹樁。偶爾有路過的村人投來或好奇、或鄙夷、或了然的目光，他都死死低著頭，黝黑的臉膛漲得發紫，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糧袋口，指節泛白。

素娥躲在堂屋門后，手死死摳著冰涼的門框，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她透過門縫看著那個陌生的、高大的背影，心在腔子里擂鼓一樣地跳。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頭了。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悲壯，猛地拉開了門。

“進……進來吧。”素娥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頭幾乎垂到胸口，不敢看趙大山一眼。

趙大山笨拙地“嗯”了一聲，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幾乎是蹭著門框擠了進來。他徑直走到灶屋角落，把肩上的鋪蓋卷和那半袋雜糧輕輕放下，動作輕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然后，他像個初來乍到的長工，局促地站在那兒，眼睛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破草鞋，一言不發。

炕上的王有福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素娥慌忙跑進去。趙大山聽著屋里的動靜，遲疑了一下，走到水缸邊，拿起葫蘆瓢，舀了滿滿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水順著喉嚨滑下，似乎澆熄了他臉上的一點燥熱。他放下瓢，目光掃過空蕩蕩的灶臺和冷冰冰的灶膛，又望了一眼院子里堆著的、有福生病前沒劈完的柴禾。

他默默地走到院中，從墻根抄起那把生了銹的斧頭。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黝黑、青筋虬結的小臂。高高掄起的斧頭帶著沉悶的風聲落下，咔嚓！粗大的木柴應聲裂成兩半。那聲音干脆利落，一下，又一下，單調而沉重，劈開了王家院里死寂的空氣，也像是在劈砍著某種無形的枷鎖。

素娥端著藥碗站在堂屋門口，看著那個在深秋寒意里只穿著單褂、卻已沁出汗珠的寬厚背影，聽著那一下下結實有力的劈柴聲，心里那根繃得快要斷掉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點點，隨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酸楚緊緊攫住。日子，就這么硬生生地被劈開了一條縫，透進一絲微光，卻也投下了更巨大、更陌生的陰影。

三

天剛蒙蒙亮，冰冷的霧氣還貼著地皮。趙大山已經扛著那把磨得锃亮的鋤頭，大步流星地走向王家那幾畝薄田。深秋的田野空曠寂寥，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腿和破草鞋。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悶頭刨著堅硬的土地，翻起帶著寒氣的土坷垃，一壟接著一壟，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粗布褂子，緊貼在寬闊的脊背上。

太陽爬過山梁，他趕回王家，胡亂扒拉幾口素娥留在鍋里的、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便又急匆匆地出門。村東頭的張老財家要起新屋，需要壯勞力扛大梁、搬石料。工錢是一天一結，幾個銅板攥在手里還帶著汗濕的溫熱。他連一個子兒都沒捂熱，轉頭就奔了村口那間小小的藥鋪。

“掌柜的，抓藥。”趙大山把攥得發燙的銅板一股腦倒在油膩的柜臺上，喘著粗氣，指著里面那幾包配好的草藥，“照……照那個方子。”

藥鋪掌柜是個精瘦的老頭，抬眼看看他，又看看那幾枚可憐的銅板，慢條斯理地撥拉著算盤珠子：“這點錢，只夠抓兩副的。”

趙大山黝黑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用力抹了把順著額角流進眼睛里的汗水，聲音悶悶的：“兩副……就兩副。”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兩包用黃草紙包著的藥，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緊緊揣進懷里。

回家的路上，經過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樹。幾個閑坐的婆娘正納鞋底，遠遠看見趙大山高大的身影走近，聲音立刻像蒼蠅一樣嗡嗡起來，不大不小，剛好能鉆進耳朵眼。

“嘖嘖，瞧見沒，王家的‘幫套’回來了，跑得倒勤快！”

“哼，力氣是賣得足，誰知道安的什么心？王有福那病秧子，炕上躺著，媳婦屋里睡著個壯漢，這叫什么事兒喲！”

“就是就是，素娥那臉皮，也是厚得能納鞋底了！”

趙大山腳步頓了一下，脊背瞬間繃得筆直，像一把被驟然拉緊的弓弦。他低著頭，腳步更快了，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進了王家那低矮的院門，把那些刀子似的閑言碎語關在了身后。可那些話，卻像毒刺一樣扎進了他心里。

晚上，昏暗的油燈下。素娥端著熬好的藥，扶著有福艱難地喝下。小鳳帶著兩個弟弟在炕梢玩幾顆磨得光滑的石子。趙大山累得幾乎散了架，坐在門檻外的小板凳上，就著咸菜啃一個硬邦邦的雜面窩頭。鐵蛋玩著玩著，手里的石子滾到了趙大山腳邊。他跑過去撿，抬起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趙大山那張胡子拉碴、滿是汗漬和塵土的臉，突然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你不是爹！”

稚嫩的童音像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穿了趙大山麻木的疲憊。他咀嚼的動作僵住了，拿著窩頭的手停在半空。屋子里瞬間死寂一片，只有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了一下。素娥的手一抖，藥碗差點脫手。炕上的王有福也停止了吞咽，渾濁的眼睛望過來，眼神復雜難辨。

趙大山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更用力地咬了一口那粗糙得硌牙的窩頭，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三口兩口把剩下的窩頭塞進嘴里，站起身，端起自己那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走到水缸邊，舀起一大瓢涼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冷的水沖下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股火燒火燎的屈辱和苦澀。他放下碗，沒看任何人一眼，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間堆著農具和雜物的、四面透風的柴房。門板在他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堂屋微弱的燈光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四

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裹挾著流言和艱辛，無聲地淌過。趙大山依舊是那頭沉默的牛，天不亮下地，天黑透才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來。汗水換來的銅板，十有八九都變成了王有福炕頭那堆散發著苦澀氣味的草藥，變成了灶房里偶爾才能見到的一點油葷，變成了孩子們身上雖舊但還算干凈的補丁衣裳。

然而，無形的裂痕卻在王家這間破敗的土屋里悄然蔓延。王有福的病，在那些苦藥汁的澆灌下，竟真有了些起色。咳嗽雖然還在，但咳血的次數少了，蠟黃的臉上也隱隱透出了一點活氣。他開始能在素娥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在炕沿邊坐上一會兒。那雙渾濁的眼睛，也漸漸褪去了最初的麻木和絕望，變得復雜起來。他常常沉默地看著趙大山進進出出，看著他劈柴挑水，看著他大口吞咽著粗糲的飯食，眼神里交織著感激、難堪，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

素娥的日子更不好過。村里那些長舌婦的唾沫星子從未停歇，她每次去河邊洗衣，都像上刑場。那些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像無數根芒刺扎在背上。她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手上的棒槌砸得更加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都砸進那冰冷的河水里。回到家里，面對丈夫那日漸復雜難辨的眼神，她更是如坐針氈。

趙大山則像把自己縮進了一個厚厚的殼里。他干著最重的活，吃著最差的飯，睡在那間陰冷的柴房。他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尤其避免和素娥單獨相處。每次目光偶然對上，他都像被火燙了似的立刻移開，黝黑的臉膛上會泛起不易察覺的紅暈，隨即又迅速被更深的沉默掩蓋。只有對著三個孩子時，他偶爾會流露出一點笨拙的溫和。小鳳懂事些，會怯生生地叫他一聲“叔”。鐵蛋依舊帶著孩子氣的敵意，而最小的石頭，有時會懵懂地伸出小手要這個沉默的“叔”抱抱。每當這時，趙大山粗糙的臉上才會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惶恐的暖意。

這天夜里，下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凍雨。冷風裹著冰涼的雨絲，從柴房破舊的窗欞縫隙里鉆進來，發出嗚嗚的怪響。趙大山裹著那床又薄又硬的舊棉被，蜷縮在鋪著干草的板鋪上，凍得牙齒格格打顫。那寒意像無數根細針，穿透皮肉，直往骨頭縫里鉆。他翻來覆去，冰冷的板鋪硌得渾身骨頭疼。白天在張老財家扛石頭時扭傷的腰，此刻也針扎似的疼起來。

黑暗里，他睜著眼，聽著窗外凄厲的風雨聲，聽著堂屋里偶爾傳來的、王有福壓抑的咳嗽聲。那些刻薄的閑言碎語，鐵蛋那句“你不是爹”，王有福那越來越陰郁的眼神，素娥躲閃的目光……所有的一切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攫住了他。

他猛地坐起身，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索著開始收拾他那點可憐的家當——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卷進那床散發著霉味的薄被里。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利落。收拾停當，他抱起那卷薄薄的鋪蓋，輕輕拉開柴房那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冰冷的雨點立刻打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深吸一口帶著土腥味的潮濕空氣，抬腳就要往院門外那無邊的黑暗和風雨里扎。

“站住！”

一個壓得極低、帶著顫音的女聲在身后響起，像一道無形的繩索，瞬間捆住了他的腳步。

趙大山僵硬地轉過身。堂屋的門不知何時開了條縫，素娥就站在那門縫透出的微弱光暈里。她只穿著單薄的夾襖，頭發有些凌亂，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嘴唇微微哆嗦著。

“你……你要走？”素娥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哭過，又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

趙大山抱著鋪蓋卷，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濘的破草鞋，喉結滾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素娥往前急走了一步，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鬢發和肩膀，她卻渾然不覺。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趙大山那隱在陰影里的臉，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哀求，壓得低低的，卻字字砸在趙大山心上：

“大山……你要是走了……這一家子……這一家子就真散了！就真……活不下去了啊！”

五

素娥那句帶著哭腔的哀求，像塊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趙大山心上。他抱著鋪蓋卷的手臂僵在半空，腳下像生了根，再也挪不動半步。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卻澆不滅心頭那股被絕望和哀求點燃的、亂糟糟的火。

堂屋門縫里透出的那點微弱光亮，映著素娥蒼白憔悴的臉和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趙大山喉嚨里堵得厲害，他猛地低下頭，抱著那卷薄被，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又鉆回了那間四面透風的柴房。破木門在他身后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凄風苦雨，也隔絕了素娥那道灼人的目光。

柴房里漆黑一片，只有雨水從屋頂破瓦處漏下，滴在角落的破瓦罐里，發出單調而冰冷的“嗒、嗒”聲。趙大山背靠著冰冷的泥墻，緩緩滑坐到地上，鋪蓋卷滾落在一旁。他粗重地喘息著，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疲憊野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柴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一只顫抖的手，從外面輕輕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隙。

素娥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端著一個粗陶碗，碗里是冒著微弱熱氣的溫水。她沒有進來，只是把碗輕輕放在門內的地上，聲音低得像嘆息，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喝……喝口熱水吧，驅驅寒。”

趙大山沒動，也沒抬頭，只是蜷縮在墻角的陰影里。

素娥在門口站了片刻，夜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角。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她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柴房角落里，趙大山蜷縮的地方，突然爆發出一陣壓抑到極致的、野獸受傷般的低吼。緊接著，是幾聲沉悶的撞擊聲，仿佛他用頭在狠狠撞著身后的泥墻！那聲音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驚心。

素娥渾身一顫，猛地轉回身。借著門口透進來的微光，她看見趙大山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抱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這個沉默得像山、能扛起千斤重擔的漢子，此刻崩潰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攫住了素娥的心。她再也顧不得什么，一步跨進冰冷的柴房，撲到趙大山身邊，冰涼的手顫抖著，去拉他那雙緊抱著頭、骨節泛白的大手。

“大山！大山！別這樣！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她的手剛碰到他滾燙的額頭，趙大山像是被這冰涼的觸碰驚醒，又像是壓抑許久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出口。他猛地抬起頭，黑暗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痛苦、絕望和一種原始的火焰。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孤狼，低吼一聲，一把攥住了素娥伸過來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素娥驚得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想掙脫。

趙大山卻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非但沒有松手，反而用力一拉！素娥猝不及防，被他那股巨大的力量帶得踉蹌向前，整個人跌進了他堅硬滾燙的懷里。

柴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兩人粗重交錯的喘息聲和窗外淅瀝的雨聲。冰冷的空氣里，卻彌漫開一種危險的、令人窒息的灼熱。黑暗中，趙大山滾燙的呼吸噴在素娥冰涼的脖頸上，像點燃了干草。素娥僵硬了一瞬，身體微微顫抖著，卻沒有再掙扎。她閉上眼睛，一行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趙大山感覺到懷里身體的軟化，那緊繃的、幾乎要炸開的弦，驟然斷裂。他猛地收緊雙臂，像要把懷里這具溫熱柔軟的身軀嵌進自己滾燙的胸膛里。他低下頭，帶著一種絕望的兇狠和笨拙的渴望，滾燙的嘴唇胡亂地印在素娥冰冷的額頭、臉頰……最終，捕捉到了那同樣顫抖、帶著咸澀淚水的唇瓣。

黑暗吞噬了一切。柴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嗚咽和衣物摩擦的窸窣聲。破瓦罐里，雨水滴落的聲音依舊單調地響著，“嗒…嗒…嗒…”，敲打著冰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