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餐桌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豬肉。
清蒸魚,翠綠的炒時蔬,一碗菌菇豆腐湯,還有白米飯。
對于尋常人家來說,或許稍顯寡淡,但對于鄒誠和他的妻子沈靜來說,這早已是刻入骨髓的習慣。
兒子小寶扒拉著碗里的米飯,眼睛卻時不時瞟向爸爸鄒誠。
他今天在幼兒園聽小朋友炫耀媽媽做的紅燒肉,饞得不行,此刻對著滿桌的“素凈”,小嘴撅得老高。
“媽媽,我們家為什么從來不吃豬肉啊?隔壁小胖家天天都有紅燒肉、糖醋里脊……”
小寶忍不住開了口,聲音里帶著孩子特有的委屈和不解。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沈靜的心猛地一沉,連忙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但已經晚了。
坐在對面的鄒誠,原本還算平靜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握著筷子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眼神也變得空洞而遙遠,仿佛穿透了飯桌,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景象。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了筷子,胸口微微起伏著。
“小寶,快吃飯!”
沈靜急忙打斷兒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魚肉有營養,多吃點長得高。”
她夾了一大塊魚肉放進兒子碗里,試圖轉移話題。
小寶似懂非懂地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媽媽,最終還是沒敢再問,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壓抑。
窗外的暮色漸漸濃了,屋內的燈光卻驅不散那籠罩在一家人心頭的陰霾。
自從五年前那場事故之后,“豬肉”這兩個字,就像一個禁忌的符咒,牢牢地貼在了這個家的門楣上,誰也不能輕易觸碰。
夜深人靜,鄒誠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他猛地坐起身,額頭上布滿了冷汗,呼吸急促,心臟狂跳不止,仿佛要掙脫胸腔。
黑暗中,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驚恐地掃視著臥室,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是在安全的家里,而不是那個扭曲、變形、充滿絕望氣味的地獄。
身旁的沈靜被驚醒了,她沒有開燈,只是輕輕地坐起來,從后面環抱住丈夫顫抖的身體。
“又做噩夢了?”
她的聲音溫柔而疲憊。
鄒誠沒有回答,身體依舊僵硬。
他靠在妻子懷里,閉上眼睛,但腦海里那些可怕的畫面卻揮之不去——金屬撕裂的刺耳尖嘯,玻璃破碎的聲音,人們驚恐的尖叫和哭喊,還有……那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
那場震驚全國的特大火車脫軌事故,帶走了328條鮮活的生命,只有他,鄒誠,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身體上的傷早已愈合,但心里的創口,卻從未真正結痂。
白天,他是沉默寡言的丈夫,是努力工作的父親;而夜晚,那些夢魘便會如期而至,將他一次次拖回那個絕望的瞬間。
沈靜無聲地收緊了手臂,將下巴輕輕抵在丈夫寬闊卻不再堅實的后背上。
她知道,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
她只能用自己的體溫和擁抱,給他一絲慰藉,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
她能感覺到丈夫的身體在一點點放松下來,但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恐懼和悲傷,卻如同附骨之疽,她知道,它們從未離開過。
“睡吧,”
她輕聲說,“我在呢。”
鄒誠緩緩點了點頭,重新躺下,卻久久無法入睡。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映照出一張被痛苦和記憶反復蹂躪的臉龐。
家里的禁忌,不僅僅是餐桌上的豬肉。
與豬肉相關的一切,都被小心翼翼地屏蔽在這個家庭之外。
超市里,沈靜會下意識地繞開鮮肉區,尤其是豬肉攤位;電視上如果出現關于豬肉美食的節目,鄒誠會立刻換臺,或者干脆關掉電視;親戚朋友送來的禮物,如果是臘肉、香腸之類的,沈靜都會找借口婉拒,或者收下后悄悄處理掉,絕不讓它們出現在鄒誠面前。
就連小寶的童話書里,那三只小豬的故事,也被沈靜悄悄替換成了別的動物。
她不知道丈夫對“豬”這個存在的厭惡,究竟到了何種地步,但她不敢冒險。
那場事故留下的陰影太深重了,她只能盡一切可能,為他隔絕掉任何可能引發痛苦回憶的觸點。
起初,親戚鄰里們都覺得奇怪。
在這個無肉不歡的國度,一個家庭完全拒絕豬肉,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有人猜測是不是宗教信仰,有人認為是身體原因,還有人私下議論,說鄒誠是不是在那場事故里受了什么刺激,精神出了問題。
面對種種猜測和詢問,沈靜總是微笑著,用含糊的理由搪塞過去。
“他腸胃不好,醫生建議少吃油膩的。”
或者“我們家最近口味比較清淡。”
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不再追問,只是在心里,這份怪異的禁忌,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
沈靜有時也會感到疲憊。
這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生活,讓她時刻緊繃著神經。
她也想問丈夫,到底為什么?
那場事故和豬肉之間,到底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聯系?
可是,每次看到丈夫那雙深邃眼眸里隱藏的痛苦和恐懼,她就把話咽了回去。
她怕揭開那道傷疤,會讓丈夫再次崩潰。
她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份怪異,守護著這個家,守護著這個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男人。
一個周末的午后,沈靜在整理書房時,無意間翻出了一個舊箱子。
箱子里放著一些鄒誠過去的東西,大多是結婚前的舊物。
在一個泛黃的牛皮紙袋里,她發現了一疊舊報紙。
報紙的日期,正是五年前事故發生后的那幾天。
頭版頭條,是觸目驚心的黑體字:“特大火車脫軌事故,328人遇難,僅一人幸存”。
下面配著幾張模糊不清的現場照片——扭曲變形的車廂,散落一地的行李物品,救援人員忙碌的身影……
沈靜的心跳驟然加速,手指有些顫抖。
她很少主動去觸碰關于那場事故的信息,那些報道對她來說,同樣是一種折磨。
但此刻,她卻鬼使神差地,一張張翻看了下去。
報道詳細敘述了事故的慘烈,提到了遇難者的名單,也提到了唯一的幸存者——鄒誠。
報紙上說,他被發現時,被壓在幾層行李和座椅下面,渾身是傷,但意識還算清醒。
救援人員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他救出來。
其中一篇報道的側欄,刊登了一小段對鄒誠的簡短采訪,是在醫院里進行的。
那時的鄒誠,臉上還纏著紗布,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茫然。
記者問他當時的情況,他只是反復說著:“太可怕了……什么都看不清……都是……都是……”
后面的話,被省略號代替了。
沈靜拿著報紙,呆坐了很久。
她記得,鄒誠剛從醫院回來那段時間,整個人都失魂落魄,不說話,不與人交流,常常一個人對著墻壁發呆,或者在深夜里被噩夢驚醒,發出含混不清的嘶喊。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拒絕一切豬肉。
第一次是沈靜燉了排骨湯想給他補身體,他聞到味道就沖進衛生間吐了個天翻地覆,臉色慘白得嚇人。
從那以后,他明確告訴沈靜,家里,永遠,不能再出現豬肉。
日子在壓抑和回避中一天天過去。
小寶漸漸長大,也似乎習慣了家里沒有豬肉的生活,不再追問。
鄒誠依舊沉默,依舊在深夜被噩夢糾纏,但至少,他努力維持著正常的生活軌跡,上班,下班,陪伴妻兒。
直到那天。
那天是周末,一家三口去郊區的農家樂散心。
農家樂的院子里,養著雞鴨,也圈著幾頭肥壯的豬。
小寶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到豬,好奇地跑過去,隔著柵欄沖它們叫嚷。
鄒誠遠遠地站著,臉色已經有些不對。
沈靜察覺到了,想拉著丈夫離開,但已經晚了。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豬圈特有的那股腥臊氣味。
就是那股氣味!
鄒誠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他仿佛被雷電擊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呼吸急促起來,雙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不……不……”
他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那些被他強行壓抑在心底五年的,最黑暗、最粘稠、最令人作嘔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
扭曲的車廂,昏暗的光線,堆疊的……尸體……血腥味,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
“嘔——”
鄒誠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沈靜嚇壞了,緊緊抱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鄒誠!鄒誠!你怎么了?我們回家,我們馬上回家!”
小寶也被爸爸的樣子嚇哭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鄒誠死死抓住妻子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
他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而驚恐,嘴唇哆嗦著,終于吐出了幾個破碎而模糊的字眼:
“……豬……豬肉……他們……他們當時……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