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李明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他整個身體,從內到外,都像是被凍結在了數九寒天。
派出所門前昏黃的路燈,將他蹣跚的身影拉得老長,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撕裂得支離破碎。
“他說……他說他有精神病……”
妻子張桂芬的聲音在旁邊顫抖,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子,在他心口慢慢地割。
精神病。
李明咧了咧嘴,想笑,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那個十八歲的畜生,那個毀了曉玥的雜種,此刻,就因為這三個字,可能什么事都沒有。
“警察同志,你們要相信我,他當時清醒得很!他……他還笑!”曉玥蜷縮在后座,聲音細若蚊蚋,卻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李明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派出所那扇緊閉的大門。門上方的警徽在雨夜里,顯得那么模糊而不真切。
“沒用的,”一個疲憊的聲音從大門里傳出來,是剛才接待他們的老警察,“初步診斷,確實有間歇性精神障礙的可能。對方也出具了之前的就醫記錄。我們會調查,但……你們也要有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
李明胸口一股火“噌”地就竄了上來。準備什么?準備看著女兒一輩子活在陰影里,而那個畜生卻逍遙法外?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刺骨的疼。
雨,更大了。
李明一家,是這個城中村里再普通不過的住戶。
他和張桂芬在這里租住了快二十年,靠著一個水果攤,勉強維持生計,拉扯大了女兒曉玥。
城中村的日子,算不上富裕,但也不乏溫馨。
逼仄的小巷,鄰里間扯著嗓門的問候,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蒲扇聲,構成了曉玥童年和少年的全部記憶。
李明不善言辭,但他對女兒的愛,街坊鄰居都看在眼里。
每天清晨,他總是第一個起來,給曉玥準備好早飯,然后用那輛吱呀作響的舊三輪車,把最新鮮的水果拉到市場。
傍晚,曉玥放學回家,總能吃到他特意留下的最甜的那個蘋果或者橙子。
曉玥是這個小家庭的驕傲。
她懂事,成績好,長得也水靈,是街坊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今年剛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開學還不到一個月。
李明還記得,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特意多進了幾箱好水果,半賣半送地分給了老街坊,那份喜悅,比自己賺了大錢還高興。
他盤算著,等曉玥上了大學,他的擔子就能輕一些,就能讓桂芬也歇歇,不用每天凌晨就陪著他去批發市場。
張桂芬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話不多,手腳卻麻利。
水果攤的生意,她也幫著打理。
更多的時候,她是家里的定海神針,李明脾氣偶爾有些急,曉玥又是青春期,母女、父女間的小摩擦,都是她溫言細語地化解。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曉玥能平平安安,有個好前程。
出事的前一天,曉玥還興奮地跟他們說起學校的趣事,說明天要和新同學一起去圖書館查資料。
李明當時正在給新到的西瓜覆保鮮膜,聞言抬頭,只說了一句:“早點回來,注意安全。”
誰能想到,這句尋常的叮囑,竟成了奢望。
城中村魚龍混雜,治安算不上頂好,但幾十年來,李明一家也算和周圍鄰居相安無事。他們租住的小院,雖然不大,卻被桂芬收拾得井井有條。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是曉玥小時候最愛爬上去玩的地方。
那個叫張偉的男孩,李明有些印象。
就住在隔壁兩條巷子,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跟著他奶奶。
聽說從小就調皮搗蛋,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整天在街上晃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李明也曾提醒過曉玥,離那樣的人遠一點。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危險會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撕裂他平靜的生活。
事情發生的前一周,巷子里就有些不對勁。
先是王大媽家晾在門口的臘肉少了幾條,她罵罵咧咧了好幾天,也沒找出是誰。
李明當時沒在意,只當是哪個嘴饞的小混混偷的。
緊接著,劉師傅修車攤上的幾把扳手也不翼而飛,劉師傅報了警,警察來看了一圈,說是讓鄰里間多注意,也就沒了下文。
李明的水果攤,也遇到過幾次小麻煩。有時是收到幾張假幣,有時是幾個小年輕趁著人多,順手牽羊拿走幾個水果。
這些,李明都忍了,做小本生意,和氣生財,不想惹事。
但張偉那伙人,最近在巷子口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他們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穿著不合身的奇裝異服,聚在一起抽煙、說臟話,眼神總是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過往的年輕女孩。
有一次,曉玥放學回家,被他們攔住吹口哨。
曉玥嚇壞了,跑回家,臉都白了。
李明知道了,氣得晚飯都沒吃下。
他想去找張偉那伙人理論,被張桂芬死死拉住。
“當家的,別去!他們都是些亡命徒,我們惹不起!讓曉玥以后繞著走,放學我們去接她。”
從那天起,只要水果攤收得早,李明都會騎著三輪車去學校接曉玥。
有時候桂芬也會一起去。他們盡可能地保護女兒,但那種如影隨形的擔憂,卻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
經濟壓力也像座無形的山。
水果生意看著流水不錯,但除去成本、攤位費,落到手里的并不多。
曉玥上了高中,學費、資料費、生活費,樣樣都是開銷。李明尋思著是不是該多出幾個小時攤,或者干脆再找份零工。
有天晚上,李明收攤回家,看到張偉正和幾個小年輕在他家門口不遠處鬼鬼祟祟的。
他心里咯噔一下,走過去想看個究竟,那幾個人一見他,立刻嘻嘻哈哈地散開了。
地上,扔著幾個煙頭,還有一些瓜子殼。
李明皺了皺眉,總覺得心神不寧。
他檢查了一下院門,確認鎖好了,才進屋。
“爸,怎么了?”曉玥正在燈下寫作業,抬頭問道。
“沒事,早點睡。”李明不想讓女兒擔心。
但那種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
他甚至開始后悔,當初是不是不該為了省幾百塊房租,一直住在這個治安不算太好的城中村。如果住在正規的小區,是不是曉玥就會更安全一些?
這些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噩夢是在一個普通的周五傍晚降臨的。
那天李明的水果攤生意特別好,收攤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他想著曉玥說今天和同學約好去圖書館,可能會晚點回來,就沒太在意。張桂芬因為有點感冒,先回家休息了。
等他騎著三輪車回到家,天已經擦黑。院門虛掩著,這讓他心里一緊。桂芬從不是這么粗心的人。
“桂芬?曉玥?”他推開門,院子里靜悄悄的。
堂屋的燈亮著,張桂芬坐在小板凳上,背對著門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李明心慌起來,幾步跨過去。
張桂芬猛地回過頭,臉上全是淚,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曉……曉玥……她……她……”
李明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他沖進曉玥的房間,床上空蕩蕩的,書包扔在地上,里面的書本散落一地。
“曉玥呢!”李明的聲音嘶啞。
“在……在王大媽家……她……她是被張偉……張偉那個畜生……”張桂芬終于哭喊了出來。
李明感覺天旋地轉。他踉蹌著沖出家門,沖向斜對門的王大媽家。
王大媽家的門開著,幾個鄰居圍在門口,議論紛紛,臉上都帶著驚恐和憤怒。李明擠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曉玥。
女兒的頭發凌亂,校服被撕破了好幾處,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神空洞,像個沒有靈魂的布娃娃。王大媽抱著她,不停地抹眼淚。
“畜生!真是畜生啊!”王大媽看到李明,悲憤地喊道,“就在那條黑巷子里……我們聽到曉玥喊,跑過去的時候……張偉那個小王八蛋剛提起褲子跑了!”
李明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他一步步走到曉玥面前,蹲下身,想抱抱女兒,伸出去的手卻抖得厲害。
“爸……”曉玥看到他,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光,隨即,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她猛地撲進李明懷里,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整個城中村仿佛都被這哭聲驚動了。悲傷和憤怒迅速蔓延。
有人立刻報了警。警察很快趕到,簡單詢問了情況,做了筆錄。曉玥被送去醫院檢查,李明和張桂芬強忍著巨大的悲痛,陪著女兒。
檢查結果像一把重錘,將他們僅存的一點希望也擊得粉碎。
警察連夜展開了抓捕。第二天上午,張偉在他一個狐朋狗友的住處被抓獲。
李明以為,接下來就是法律的嚴懲,就是為女兒討回公道。
他怎么也沒想到,等來的,卻是更深的絕望。
張偉被抓到派出所后,一開始還嘴硬,矢口否認。但隨著警察出示了曉玥的傷情報告和一些現場的初步證據,他開始慌了。
然后,他就拋出了那個“精神病”的說法。
“我……我有病……我控制不住自己……”他斷斷續續地說,眼神躲閃,卻帶著一絲有恃無恐。
他的家人很快也趕到了派出所,帶來了幾張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模糊不清的就醫記錄復印件,一口咬定張偉從小就有“羊角風”、“腦子不清醒”,犯事的時候肯定也是“病發了”。
警察對此也感到了棘手。按照程序,他們需要對張偉進行精神鑒定。而這個過程,往往是漫長的。
消息傳到李明耳朵里,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沖到派出所,想找辦案的警察理論,卻被攔在了外面。
“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切都要按程序來。”年輕的警察公式化地解釋著,“如果鑒定結果確實是他有精神障礙,并且案發時處于發病狀態,那么在法律上,他可能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或者會從輕處理。”
不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從輕處理?
李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曉玥所受的傷害,她一生的幸福,就這樣被一句輕飄飄的“精神病”給抹殺了嗎?
社區里也炸開了鍋。街坊鄰居們義憤填膺。
“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精神病就能隨便糟蹋人家的姑娘?”
“張家這幫人,平時就不干好事,現在還想用這種法子脫罪!”
一些熱心的鄰居自發地組織起來,有的說要去市政府請愿,有的說要聯名寫信給公安局長。但這些,在冰冷的法律程序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曉玥從醫院回來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張桂芬整日以淚洗面,身體和精神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李明看著支離破碎的家,看著日漸消瘦的女兒,心如刀絞。他開始四處奔走,找律師,咨詢法律援助。但得到的答復大多不樂觀。精神病辯護在司法實踐中確實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一旦被采納,對案件的走向影響巨大。
他了解到,張偉雖然才十八歲,但早已是劣跡斑斑。小偷小摸,打架斗毆,是派出所的常客。只是因為年紀小,加上他那個據說是“有點門路”的遠房親戚時常出面“打點”,每次都不了了之。
這次,他們又想故技重施。
李明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官方的力量似乎被某些規則束縛住了手腳,而民間的憤怒,又缺乏有效的途徑。他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信奉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不是只是一個笑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那棵老槐樹。曉玥小時候清脆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可如今,一切都被那個畜生毀了。
他眼中的血絲越來越多,沉默也越來越多。心中的那團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越燒越旺,只是被他強行壓抑在心底最深處。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偉的精神鑒定還沒有明確的結果出來。有傳言說,張家正在四處活動,試圖拿到一份對張偉有利的鑒定報告。
曉玥的情況絲毫沒有好轉,甚至開始做噩夢,夜夜驚醒。李明和張桂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卻束手無策。他們帶曉玥去看了心理醫生,但效果甚微。那道傷口太深了,深到連時間都未必能撫平。
派出所那邊,辦案的警察也只是讓他們耐心等待。李明知道,他們也盡力了,但法律程序就是這樣,急不來。可他等不了,曉玥等不了。
他開始頻繁地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想著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著張偉那張囂張的臉,想著女兒空洞的眼神。
社區里的議論也漸漸平息了一些,人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可能永遠把焦點放在他家的事情上。最初的激憤過去后,更多的是同情和無奈。
李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
這天傍晚,他從外面回來,路過張偉家門口。張偉的奶奶正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和一個鄰居聊天,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自家孫子犯下的不是滔天大罪,而只是小孩子不懂事打碎了一個花瓶。
李明停住了腳步,死死地盯著那個老婦人。
老婦人也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笑容立刻收斂了,眼神有些閃躲,但隨即又梗著脖子,嘟囔了一句:“看什么看,神經病發作,誰也沒辦法……”
神經病……
這三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進了李明的心臟。
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家。張桂芬正在廚房準備晚飯,聽到他回來的聲音,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回來了?快洗手吃飯吧。”
李明沒有說話,徑直走進工具間。里面堆放著一些平時修修補補用的工具。他翻找了一會兒,從一個舊木箱的底層,摸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柴刀。那是他年輕時,在老家山上砍柴用的,后來搬到城里,就一直沒用過,被遺忘在了角落。
他用一塊破布,仔細地擦拭著柴刀上的鐵銹。冰冷的鐵器,在他手中,仿佛有了一絲溫度。
張桂芬端著菜從廚房出來,看到他在磨刀,愣了一下:“明子,你……你這是干什么?”
李明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悸。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
“桂芬,他們說張偉有精神病,可以不償命,甚至不用坐牢。”
他頓了頓,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詭異的弧度。
“正好,我最近也感覺……自己有點不正常。”
說完,他握緊了手中的柴刀,轉身,大步流星地向門口走去。
張桂芬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盤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碎裂的瓷片伴隨著她凄厲的尖叫:“李明!你要干什么!你回來!你別做傻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