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撕扯著盛夏的午后,也撕扯著陳建國本就煩躁的神經。
他扒拉著碗里最后幾口泡飯,味同嚼蠟。
妻子劉芳的筷子“啪”一聲頓在桌上,聲音不大,卻像根針扎在陳建國心上。
“這個月物業費又催了,孩子的補習費,下個月的生活費……你倒是說句話啊!”劉芳的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火氣。
陳建國喉嚨動了動,含糊道:“知道了,我想辦法。”
“辦法,辦法!你有什么辦法?”劉芳猛地站起來,胸口起伏著,“陳建國,我們結婚二十多年了,你跟我交過底嗎?這個家,到底是我一個人在撐嗎?”
熱浪混著劉芳的質問,讓屋子里的空氣更加沉悶。
陳建國埋著頭,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
他想到了那個秘密,那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
01.
二十年前,也就是2005年左右,那時的陳建國剛過三十,在一家效益還算不錯的國營小廠當技術員。
女兒剛上小學,妻子劉芳在街道工廠上班,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安穩。
一次偶然的機會,廠里一位快退休的老領導飯局上喝高了,拍著陳建國的肩膀說:“建國啊,你年輕,腦子活。記住,錢不能光靠死工資,得讓錢生錢。知道現在什么金貴嗎?茅臺!那玩意兒,以后比房子都值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陳建國那時手上恰好有一筆錢。
是他父親去世時留給他的一點遺產,加上這些年他自己省吃儉用偷偷攢下的,零零總總加起來,竟有近五十萬。
這筆錢,他沒敢告訴劉芳。
劉芳的性子,他清楚,務實,但也有些短視,只信銀行存款,對這些“虛無縹緲”的投資向來嗤之以鼻。
他曾經提過一次想拿幾萬塊錢試試水,被劉芳數落了整整一個星期,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安分守己”。
從那以后,但凡涉及大額金錢的念頭,陳建國都只敢埋在心底。
那老領導的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里迅速生根發芽。
他開始默默關注茅臺酒的消息,跑了好幾家煙酒商店,越了解,越覺得老領導的話有道理。
那年頭的茅臺,遠沒有后來的天價。
他記得清楚,飛天茅臺的零售價普遍在四五百塊左右,有些特殊年份的會貴一些。
五十萬,如果全買了茅臺……陳建國的心臟砰砰直跳。
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瞞著劉芳,他開始分批次,通過各種相熟的、不相熟的渠道,悄悄購入茅臺酒。
大部分是當年的新款,但也托人尋摸了一些他認為有潛力的“老酒”。
他不敢一次性買太多,怕引人注目,更怕劉芳發現。
每一瓶酒,他都像對待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用報紙裹好,外面再套上塑料袋,然后藏在老家一個廢棄地窖的深處。
那地窖是他爺爺輩挖的,冬暖夏涼,隱蔽干燥,是儲藏的絕佳地點。
每次藏酒,都像是一場秘密的儀式。地窖的鐵鎖是他親自換的,鑰匙只有一把,貼身藏著。
那些年,他一有余錢,就想方設法換成茅臺,塞進那個幽深的地窖。
劉芳偶爾問起他錢花哪兒了,他就用“廠里集資了”、“同事借了應急”之類的借口搪塞過去。劉芳雖然管家,但陳建國在大事上向來有主見,只要不影響家用,她也不會深究。
就這樣,年復一年,地窖里的茅臺越堆越多。
那是他的秘密王國,是他對未來的一個巨大賭注。
他幻想著,等女兒大了,或者自己退休了,這些酒能給他和這個家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02.
一晃二十年過去,女兒陳曉燕已經大學畢業,在省城杭州工作了。
陳建國也早已從工廠下崗,自己開了個小小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壞,勉強維持著家里的開銷。
劉芳也早已退休,每天的生活除了買菜做飯,就是搓搓麻將,或者對著電視購物頻道指指點點。
日子像一杯溫吞水,平淡無奇。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往往暗流洶涌。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錢。
“老陳,這個月電費怎么這么高?”劉芳拿著電費單,眉頭擰成了疙瘩。
陳建國湊過去看了看,“夏天開空調多吧,正常。”
“正常?上個月才三百多,這個月快六百了!你那破店,生意也不見好,天天就知道守著,能守出金子來?”劉芳的語氣開始尖銳。
陳建國默不作聲地從錢包里抽出幾張票子遞給她,“先交了吧。”
五金店的生意,確實一年不如一年。
電商沖擊,加上實體經濟不景氣,以前的老客戶漸漸流失,新的客源又拓展不進來。
他每天守在店里,大部分時間是與灰塵和寂寞為伴。
女兒陳曉燕在杭州,雖然工作尚可,但大城市的消費高,工資也只夠她自己開銷,偶爾還會打電話回來,語氣輕松地讓爸媽“支援點生活費”。
“我看隔壁老李家,兒子出息,每個月都給家里寄大幾千呢。”飯桌上,劉芳又開始念叨,“我們家曉燕,什么時候能讓我們省點心?”
陳建國扒拉著飯,低聲道:“孩子也不容易,剛工作。”
“她不容易,我們就容易了?”劉芳聲音拔高,“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也不知道多想想辦法!”
陳建國心里堵得慌。他不是沒想辦法,只是很多事情,力不從心。
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會打開手機,搜索茅臺酒的行情。
那些數字讓他心驚肉跳,也讓他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但他總覺得,還沒到那個時候。
他的酒,是用來辦大事的,不能輕易動用。
他甚至偷偷回過幾次老家,借口是修繕祖屋。
每次,他都會獨自一人,帶著手電,像做賊一樣潛入那個地窖。
地窖里陰涼依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和泥土的混合氣息。
那些碼放整齊的箱子,落滿了時間的塵埃。
他會打開一兩個箱子,抽出幾瓶,借著手電光仔細端詳。
瓶身已經有些陳舊,但“貴州茅臺酒”那幾個字,依舊熠熠生輝。
這是他的底氣,是他面對生活窘迫時,心中唯一堅實的支撐。
03.
日子在劉芳的抱怨和陳建國的沉默中一天天滑過。
五金店的生意持續慘淡,甚至開始入不敷出。
“下個月的房租怎么辦?總不能坐吃山空吧?”劉芳拿著計算器,一項項算著家里的開支,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再想想辦法。”陳建國依舊是這句話。
他開始更頻繁地往一些招聘市場跑,想找份兼職,但高不成低不就。
他這個年紀,沒什么突出的技能,體力活又吃不消。
就在這時,女兒陳曉燕打來了電話。
“爸,我……我想報個在職研究生的課程,提升一下自己。”電話那頭,曉燕的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期待,“就是學費有點貴,要三萬多。”
三萬!
陳建國的心猛地一沉。
“哦,是嗎?好事啊,支持你。”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掛了電話,劉芳在一旁冷冷地問:“什么事?”
“曉燕想讀在職研究生,學費要三萬。”
“三萬?!”劉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我們家現在什么情況她不知道嗎?讀什么研究生!我看她是想把我們兩個老的骨髓都榨干!”
“話不能這么說,孩子也是想上進。”陳建國辯解道。
“上進?拿我們的養老錢去上進嗎?”劉芳眼圈紅了,“陳建國,我跟你說實話,家里真的快揭不開鍋了!你那個破店,趁早關了算了,還能省點房租!”
“店不能關。”陳建國固執地說。那是他最后一點營生,關了,他就真成了一個徹底的閑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不關?那你倒是把錢變出來啊!”劉芳的情緒徹底失控,開始翻箱倒柜,“我看看,這個家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都賣了!賣了給孩子交學費!”
看著劉芳近乎歇斯底里的樣子,陳建國的心像被無數根針扎著。
他幾次想把茅臺的事情說出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是他最后的尊嚴,也是他為這個家準備的“驚喜”。他不想在這樣狼狽和爭吵的境地中,把它揭開。
那幾天,家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劉芳不跟他說話,做飯洗衣也帶著怨氣,摔摔打打。
陳建國偷偷給幾個老朋友打電話,想借點錢周轉一下,但開口之后,得到的都是委婉的拒絕和各種理由。
人到中年,誰都不容易。
他甚至去了幾趟銀行,想辦張信用卡或者小額貸款,但因為他名下沒有穩定收入,五金店流水又差,都被拒之門外。
朋友圈里,有人曬旅游,有人曬美食,有人曬孩子的成就。
陳建國默默地劃過,感覺自己像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劉芳的呼吸帶著沉重的鼻音,似乎也睡不安穩。
他摸出手機,又一次點開了茅臺酒的行情。
那些不斷攀升的數字,像一團火,灼燒著他的眼睛,也點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絲瘋狂的念頭。
也許……也許真的到了時候了。
04.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并不起眼。
這天,陳建國的小五金店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是房東,一個五十多歲,戴著金邊眼鏡的男人,手里拿著一份文件。
“陳老板,生意怎么樣啊?”房東笑瞇瞇地開口,但那笑容卻讓陳建國感到一陣寒意。
“還行,還行。”陳建國勉強擠出笑容。
“是這樣的,”房東也不繞彎子,直接把文件遞給他,“這份是新的租賃合同。你也知道,現在這地段的租金都漲了。我呢,也不多要你的,下個季度開始,房租每個月漲五百塊。”
每個月漲五百!一年就是六千!
陳建國的心直往下沉。他這個店,現在每個月能賺回房租就不錯了,再漲五百,簡直是要他的命。
“張老板,您看,我這小本生意,實在艱難……”陳建國試圖爭取。
“哎,陳老板,我也沒辦法,市場行情就是這樣。”房東攤攤手,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我只能另外找租客了。說實話,想租我這鋪面的人,還真不少。”
房東輕飄飄的幾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陳建國心上。
送走房東,陳建國頹然坐在店里那張舊藤椅上,一時間萬念俱灰。
屋漏偏逢連夜雨。
傍晚回到家,劉芳鐵青著臉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扔著一張醫院的繳費通知單。
“媽今天下午在菜市場摔了一跤,骨裂了,要住院。”劉芳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醫生說手術加住院,至少要五萬。”
五萬!又是一個五萬!
陳建國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點站立不穩。
劉芳的母親,也就是他的岳母,一直和他們分開住,但身體向來硬朗。怎么會突然就……
“錢呢?我們哪還有錢?”劉芳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建國,“陳建國,你告訴我,我們現在怎么辦?!”
“家里的存折上,就剩下不到兩千塊了!”劉芳的聲音凄厲起來,“孩子的學費還沒著落,現在媽又……這個家,是不是真的要散了?你這個男人,到底有什么用!”
“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虧心事?把錢都敗光了?!”
劉芳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捅進陳建國的心窩。他想辯解,想發火,但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默默地走進臥室,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旅行包。打開包,里面是幾件換洗的舊衣服,還有他所有的證件。
然后,他當著劉芳的面,開始收拾東西。
劉芳愣住了,“你……你干什么?”
“我去想辦法。”陳建國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岳母的手術費,曉燕的學費,我來解決。”
說完,他拉上旅行包的拉鏈,看也沒看劉芳一眼,徑直走出了家門。
夜色如墨。
陳建國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朋友家。他去了老家的祖屋。
他顫抖著手,打開了地窖那把生了銹的鐵鎖。
濃重的酒香撲面而來。
他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看著那些靜靜躺在地窖里的“寶貝”。
二十年了。
他小心翼翼地從中挑選了幾箱,搬了出來。具體多少瓶,他沒細數,但分量沉甸甸的。
他知道,這次,他必須把它們變成錢。
不管用什么方法。
05.
第二天一早,陳建國沒有直接去醫院。
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里面裝著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幾瓶茅臺,坐上了去杭州的早班大巴。
他以前聽人說過,杭州有一些專門回收老酒的店鋪,或許能賣個好價錢。女兒曉燕也在杭州,萬一有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
當然,他沒打算驚動女兒。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飛馳。陳建國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房屋,心情復雜。既有孤注一擲的決絕,也有一絲對未知的忐忑。
這些酒,究竟能值多少錢?他心里也沒底。
他模糊記得當年買的時候,單瓶價格在幾百元不等。
他偷偷查過一些網上的報價,1995年左右的茅臺,有人說能賣幾千,也有人說炒作的成分大。
他估摸著,一瓶能賣個八百一千的,幾瓶下來,應該能湊個幾萬塊,先把岳母的手術費應應急。
到了杭州,他按照手機上查到的地址,七拐八拐,終于在一條不起眼的老街上,找到了一家門面古樸的店鋪,牌匾上寫著三個字:“老酒坊”。
店鋪不大,光線有些昏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年酒香和木頭混合的味道。
柜臺后面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板,戴著老花鏡,正在慢悠悠地擦拭著一個酒杯。
陳建國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老板,收老酒嗎?”
老板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打量了他一眼,“什么酒?拿出來看看。”
陳建國把旅行包放在柜臺上,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三瓶用報紙裹著的茅臺酒。
他先拿出一瓶,慢慢解開報紙。
是一瓶保存尚好的飛天茅臺,瓶口的紅色封膜微微有些褪色,標簽上的生產日期清晰可見:1995年。
老板接過酒瓶,眼神立刻變得專注起來。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強光手電,對著瓶身仔細照射,從瓶口到瓶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甚至湊到瓶口聞了聞。
陳建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老板的每一個動作。
他記得買這些酒的時候,一瓶大概就是八百四十塊錢左右,他期望現在能賣到這個價錢,或者再高一點點,就很滿足了。
幾分鐘后,老板放下手電,又拿起另外兩瓶,同樣仔細檢查了一遍。
店鋪里異常安靜,只有墻上老掛鐘的滴答聲。
終于,老板抬起頭,看著陳建國,鏡片后的瞳孔似乎驟然收縮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老哥,你這1995年的茅臺……”
老板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著陳建國:“根本不是你以為的八百四十塊一瓶。它的真實價值,能讓你瘋狂!”
陳建國當場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