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殘冬,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酷烈,死死地籠罩著江西東北部的懷玉山脈。
這片連綿起伏的群山,此刻已完全失去了往昔的蔥蘢與詩意。
北風,如同來自西伯利亞的野獸,毫無遮攔地在這片廣袤的山區(qū)肆虐,它卷起漫天遍野的鵝毛大雪,像是要將整個世界都埋葬在無盡的白色之中。
雪花密集而沉重,層層疊疊地壓在枯黃的茅草和光禿禿的樹枝上,山巒起伏的輪廓變得模糊而柔和,卻也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
只有風聲,時而尖嘯,時而嗚咽,在山谷間回蕩,訴說著這片土地正在經(jīng)歷的苦難。
就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國民黨軍補充第一旅的臨時指揮部,像一只掙扎求生的孤獸,蜷縮在一個相對能夠抵擋些許風勢的山坳里。
幾頂黃綠色的軍用帳篷,在狂風中被吹得獵獵作響,仿佛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卷入白色的漩渦。
帳篷的縫隙里,透出微弱的馬燈光芒,卻無法給這嚴寒帶來絲毫暖意。
指揮部內(nèi)外,士兵們穿著厚重的棉衣,依然凍得瑟瑟發(fā)抖,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xiàn)出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噴出一團濃濃的白霧。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寒冷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旅長王耀武,這位年僅三十一歲、卻已佩戴少將軍銜的青年將領,正站在指揮部的核心——那頂最大的帳篷里。
他身姿挺拔,面容堅毅,但緊鎖的眉頭和布滿血絲的雙眼,透露出連日征戰(zhàn)的疲憊與內(nèi)心的焦慮。
他面前,一張由幾塊木板拼成的簡陋桌子上,鋪著一張巨大的軍用地圖。
地圖上,紅藍兩色的箭頭、圓圈和標記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勾勒出這場持續(xù)數(shù)月的“圍剿”戰(zhàn)役的慘烈圖景。
藍色的箭頭,代表著裝備精良、兵力雄厚的國民黨中央軍及地方部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正從四面八方無情地向中心收縮。
而紅色的箭頭,代表著陷入重圍的紅十軍團,則顯得那樣纖細、散亂,甚至多處被打上了代表“已殲滅”或“潰散”的叉號。
從地圖上看,這場戰(zhàn)役似乎已經(jīng)塵埃落定。
紅十軍團主力大部被殲,軍團長劉疇西、政委樂少華等核心領導人據(jù)信非死即俘,而那位被南京政府視為“心腹大患”、懸賞十萬大洋的紅軍精神領袖方志敏,前不久也已在玉山縣隴首村落網(wǎng)。
這對于王耀武和所有參與“圍剿”的國民黨將領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勝利。
然而,作為親臨前線的指揮官,王耀武的心情遠比地圖上呈現(xiàn)的局勢要復雜得多。
他并非那些只會在后方看戰(zhàn)報的政客,他深切地體會過紅軍的難纏。
這些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對手,卻擁有著鋼鐵般的意志和近乎狂熱的信仰。
他們熟悉這片土地的每一寸溝壑,他們能在最艱難的環(huán)境下生存,能在最絕望的境地爆發(fā)出驚人的戰(zhàn)斗力。
王耀武曾親眼見過,那些被俘的紅軍士兵,即使遍體鱗傷,眼神中也看不到絲毫的恐懼,只有仇恨和不屈。
他不禁想起委座蔣介石的評價:“三分軍事,七分政治”,對付這樣的對手,僅僅依靠武力是遠遠不夠的。
特別是這懷玉山,山高林密,地形險峻,自古便是兵家難爭之地。
紅軍殘部化整為零,散入這茫茫雪山之中,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想要將他們徹底清除,談何容易?
王耀武不敢有絲毫松懈,他知道,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讓之前的戰(zhàn)果付諸東流,甚至可能讓這些“星星之火”,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再次形成燎原之勢。
他的補充第一旅,作為追剿的主力之一,責任重大,壓力也同樣巨大。
“報告旅座!”
帳篷的門簾猛地被掀開,一股夾雜著雪花的寒風灌了進來,吹得馬燈的火焰一陣搖曳。
一名通信兵,幾乎是滾進來的,他年輕的臉上滿是風霜,軍帽和眉毛上掛著冰凌,嘴唇凍得發(fā)紫,聲音因為極度的寒冷和奔跑后的急促而顯得含混不清。
但他依然掙扎著站直身體,用盡全力敬了一個軍禮,從懷中掏出一封皺巴巴、甚至有些濕潤的電報紙,雙手遞了上來。
王耀武接過電報,心中微微一沉。
在這種時候傳來急報,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迅速展開電報,借著昏暗的燈光,目光逐行掃過上面用鉛筆寫下的、略顯潦草的字跡。
“本部于懷玉山腹地高竹山破山神廟附近……激戰(zhàn)后……俘獲紅十軍團第二十一師師長胡天桃一人……請示處置……”
胡天桃!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劃過王耀武的腦海。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但緊接著,這股狂喜又被一種深深的凝重和疑惑所取代。
胡天桃,這個名字在近期的戰(zhàn)報和情報里,簡直如雷貫耳。
他是紅十軍團中碩果僅存的幾位高級指揮員之一,以作戰(zhàn)勇猛、指揮果斷、尤其擅長在復雜地形下與優(yōu)勢敵人周旋而聞名。
王耀武手下的幾個團長,都吃過他的虧。
據(jù)說此人打起仗來悍不畏死,常常親自端著機槍沖在最前面,他的二十一師,雖然裝備差、人員少,卻是紅十軍團里骨頭最硬的一塊。
王耀武甚至聽過一些被俘紅軍的供述,說胡天桃在戰(zhàn)士們心中威望極高,只要有他在,隊伍就散不了。
這樣一位關鍵人物,竟然被俘了?
而且是被自己的旅抓獲的!
這絕對是足以震動南京的頭等功勞!
如果能從他口中得到紅軍殘部的確切位置和突圍計劃,那么,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剿”戰(zhàn)役,或許就能真正畫上一個句號。
但王耀武的軍事直覺告訴他,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
以胡天桃的性格和能力,怎么會輕易被俘?
電報上說“激戰(zhàn)后”,那么戰(zhàn)況如何?
他有沒有受傷?
是力竭被擒,還是另有圖謀?
王耀武立刻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盯著通信兵:“具體情況!他是怎么被抓的?戰(zhàn)斗過程怎么樣?他本人有沒有受傷?俘虜了多少人?”
通信兵喘著粗氣,搖了搖頭:“報告旅座,電報是三營二連的張連長發(fā)來的,他們也是追擊一股小股紅軍時意外遭遇的?!?/p>
“因為戰(zhàn)斗剛結束,情況緊急,電報上沒說太多細節(jié),只強調(diào)抓到了胡天桃本人,請求您立刻指示?!?/p>
王耀武的心思飛速轉(zhuǎn)動。
他知道,對付胡天桃這樣的“硬骨頭”,普通的審訊手段恐怕沒用,嚴刑拷打甚至可能適得其反,激起他更強的抵抗意志。
而且,下面那些大老粗士兵,萬一處理不當,把這條“大魚”弄死了,那損失就太大了。
不行,必須親自去!
只有親自審問,才能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靈活運用策略,才有可能撬開他的嘴。
“不能讓他們亂來。”
王耀武下定決心,語氣斬釘截鐵,“傳我的命令!”
“備好馬,叫上警衛(wèi)排,帶足彈藥和御寒物資,我們立刻出發(fā),去破山神廟!”
“電令三營二連,必須確保胡天桃的安全,不準對他用刑,不準有任何怠慢,更不準讓他有任何自殘或逃跑的機會!”
“一切,等我到了再說!”
“如果胡天桃出了任何差錯,我拿他們是問!”
“是!”
通信兵感到旅長語氣中的嚴肅和急切,不敢怠慢,立刻轉(zhuǎn)身沖出帳篷,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不到十分鐘,一隊人馬便集結完畢。
王耀武換上了一件更厚實的皮毛大衣,將心愛的手槍插在腰間,翻身上馬。
警衛(wèi)排的士兵們也都精神抖擻,盡管寒冷刺骨,但旅長親自出馬,意味著可能有重要任務,也可能意味著重要的功勞。
馬蹄踏在深可沒膝的積雪中,發(fā)出沉悶而費力的“咯吱”聲,隊伍行進得十分緩慢。
風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愈發(fā)猛烈。
冰冷的雪片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
能見度極低,幾步之外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王耀武拉低了帽檐,瞇著眼睛,努力辨認著前方的道路。
山路崎嶇難行,積雪覆蓋之下,更是暗藏著冰窟和溝坎,稍有不慎就可能人仰馬翻。
一路上,王耀武的心緒如同這惡劣的天氣一樣復雜。
他不斷地思考著,該如何面對胡天桃?
是先禮后兵,還是單刀直入?
是用高官厚祿來誘惑,還是用家人的安危來威脅?
他想起了之前審訊過的一些紅軍俘虜,他們的頑固和決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預感到,這次審訊,將是一場艱難的心理戰(zhàn)。
他甚至有些好奇,這位傳說中的悍將,真人究竟會是什么樣子?
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艱難跋涉,隊伍終于抵達了高竹山。
所謂的破山神廟,遠遠望去,只是一堆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的黑色剪影。
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的一處峭壁之下,顯得格外破敗和凄涼。
幾間殿宇的屋頂早已坍塌了大半,積雪壓得殘存的梁柱搖搖欲墜。
廟宇周圍,可以看到一些新挖掘的簡易工事和警戒哨,幾縷青煙從廟宇的破窗中冒出,那是二連的士兵在里面生火取暖。
看到旅長親自到來,負責警戒的張連長立刻迎了上來。
他凍得滿臉通紅,身上的軍裝結了一層薄冰,見到王耀武,他連忙敬禮,聲音有些激動地報告:“報告旅座!”
“人就在里面,我們抓住他的時候,他身邊就剩下一個警衛(wèi)員了,打了一陣,警衛(wèi)員死了,他就……他就沒怎么反抗,讓我們給綁了?!?/p>
“看著挺老實的?!?/p>
“沒怎么反抗?”
王耀武的心中再次泛起那股疑慮。
這太不尋常了。
他揮了揮手,示意連長帶路,大步流星地向廟宇正殿走去。
踏入正殿的門檻,一股混合著煙火味、霉味和血腥味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
殿內(nèi)陰暗而潮濕,四壁漏風,寒氣逼人。
正中央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基座,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和鳥糞。
幾名國民黨士兵圍著一堆篝火烤火,火光跳躍,將墻壁上斑駁的壁畫和人們的影子映照得搖曳不定。
在殿堂的一個角落,靠著一根斷裂的朱紅色柱子,一個人影蜷縮在那里。
他的手腳被粗麻繩反綁著,身上披著一件士兵扔給他的、顯然并不合身的舊軍毯。
聽到腳步聲,他似乎有些遲鈍地動了一下,然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當王耀武的目光與那人對視的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他之前所有的預設、所有的審訊策略,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蒼白無力。
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兇悍的敵人,也不是一個搖尾乞憐的降將,而是一個……一個讓他感到無比震驚,甚至靈魂深處產(chǎn)生一絲莫名驚恐的存在。
這就是胡天桃?
他簡直無法將眼前這個形象與那個令國民黨軍聞風喪膽的紅軍師長聯(lián)系起來。
他的頭發(fā)像一團亂草,上面沾滿了泥土和雪水。
他的臉,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臉了,那是一張因饑餓、嚴寒和苦難而極度扭曲的面具。
顴骨高高聳起,眼窩深陷得如同兩個黑洞,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灰黃色,上面布滿了凍瘡和裂口。
他的嘴唇,干裂得像龜裂的土地,上面凝固著暗紅色的血痂。
他身上那件所謂的“棉襖”,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破爛得像漁網(wǎng),黑色的棉絮頑強地從無數(shù)個洞口中探出頭來。
那條棉褲更是慘不忍睹,兩個膝蓋處磨出了巨大的窟窿,露出的不是想象中的皮肉,而是兩團血肉模糊、已經(jīng)凍得發(fā)黑、甚至開始腐爛的傷口,與骯臟的褲腿粘連在一起。
他的腳上,那雙稻草編成的鞋子,已經(jīng)完全不成形狀,像兩坨結了冰的爛泥,右腳的幾個腳趾暴露在外,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青黑色,那是嚴重凍傷的標志。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卻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
他的腰桿,即使被捆綁著,依然努力地挺直。
他的手里,死死地攥著一只缺了半邊、露出白色瓷胎的破碗,那姿勢,仿佛是在捍衛(wèi)一件無價之寶。
最讓王耀武感到震撼的,是他的眼睛。
在那張飽受摧殘的面孔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它們不像是在看著敵人,更像是在審視,在穿透。
那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哀求,沒有絕望,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火焰——那是信仰的火焰,是仇恨的火焰,是決絕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那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匕首,穿過陰暗的殿堂,穿過王耀武筆挺的軍裝,直刺他的內(nèi)心深處。
王耀武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這寒意甚至超過了殿外的風雪。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轉(zhuǎn)身問那個張連長:“你怎么抓到他的?”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被你們抓住?”
他開始懷疑,這個人被俘,是不是本身就是一個陷阱,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被俘,不在乎生死。
強烈的震動過后,王耀武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的將領。
他迅速收斂起自己的情緒,恢復了鎮(zhèn)定。
他知道,無論對方多么頑強,他都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
他揮了揮手,示意警衛(wèi)和連長等人退到殿外稍遠的地方,只留下兩名親信警衛(wèi)站在門口。
他找了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在距離胡天桃大約三四步遠的地方坐下。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咄咄逼人,甚至帶上了一絲惺惺相惜的腔調(diào)。
“你就是胡天桃?guī)熼L吧?”
他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有些突兀,“在下王耀武,國民政府軍補充第一旅旅長。”
“對于胡師長的大名,王某是久仰了?!?/p>
胡天桃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目光從王耀武擦得锃亮的馬靴,緩緩移動到他綴著金星的領章上,最后停留在他的臉上。
他的嘴角,那干裂的嘴唇,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是一個冷笑,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也沒有說任何話。
王耀武并不急躁,他知道對付這種人需要耐心。
“胡師長,想必你也清楚,現(xiàn)在的形勢對你們來說,已經(jīng)非常不利了?!?/p>
他繼續(xù)說道,“懷玉山方圓百里,已經(jīng)被我們十幾萬大軍圍得水泄不通。”
“你們的紅十軍團主力,在譚家橋一戰(zhàn)后,基本上已經(jīng)垮了?!?/p>
“劉疇西軍團長他們,恐怕也是兇多吉少?!?/p>
“就連你們最敬仰的方志敏先生,現(xiàn)在也成了我們的階下囚。”
他刻意加重了“方志敏”三個字,希望能以此撼動對方的心理防線。
他仔細觀察著胡天桃的表情,希望能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或絕望。
然而,胡天桃的臉上依然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仿佛王耀武說的,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情。
只是,他那雙眼睛里的火焰,似乎跳動得更激烈了。
“胡師長,我們都是中國人,何必非要兵戎相見,自相殘殺呢?”
王耀武轉(zhuǎn)換了策略,開始打出“民族大義”的牌,“如今國難當頭,日寇虎視眈眈,我們應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p>
“你是一位難得的軍事人才,你的勇敢和智慧,我們都很佩服?!?/p>
“與其跟著共產(chǎn)黨走到窮途末路,為什么不選擇一條更光明、更能為國家效力的道路呢?”
“只要你肯認清形勢,放下武器,加入國軍,我王耀武以人格擔保,不但保證你的生命安全,還會向委座保舉你,給你一個比師長更高的職位,讓你真正有機會施展抱負!”
這一次,胡天桃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地將目光從王耀武身上移開,投向了殿外那片白茫茫的風雪世界。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王耀武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然后,他才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沙啞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說:“王旅長,你的好意,我心領了?!?/p>
“但是,我們信仰不同,追求也不同?!?/p>
“就像這山里的路,看著好像都能走,但終點卻不一樣。”
“我們,注定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信仰?”
王耀武冷笑一聲,他覺得這個詞在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可笑,“你們的信仰,就是讓老百姓跟著你們挨餓受凍?”
“就是讓這大好河山,到處都是戰(zhàn)火和廢墟?”
“胡師長,你也是帶兵的人,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們所謂的革命,到底給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帶來了什么?”
“除了苦難,還是苦難!”
這番話仿佛一根針,刺中了胡天桃的痛處。
他猛地抬起頭,一直強壓著的怒火終于在那雙明亮的眼睛里燃燒起來:“苦難?”
“王耀武!”
“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談苦難!”
“這話,你不該問我!”
“你應該去問問南京城里那些錦衣玉食、醉生夢死的達官貴人!”
“你應該去問問那些勾結官府、敲骨吸髓的地主老財!”
“你應該去問問那些手無寸鐵、卻被你們的苛捐雜稅逼得賣兒賣女、家破人亡的窮苦百姓!”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盡管虛弱,卻充滿了力量,在破敗的神廟中激起陣陣回響。
“是誰,讓中國的農(nóng)民一年忙到頭,卻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
“是誰,讓中國的工人累死累活,卻只能住在破棚子里?”
“是誰,眼睜睜看著日本人占我東三省,卻只知道對內(nèi)開槍?”
“我們紅軍,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窮人!”
“我們拿起槍,不是為了什么高官厚祿,也不是為了制造苦難!”
“我們是為了反抗壓迫!”
“我們是為了打倒你們這些騎在人民頭上的吸血鬼!”
“我們革命,就是要讓全天下的窮人,都能挺起腰桿做人,都能吃上一口飽飯!”
“這個道理,你們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永遠不會懂!”
胡天桃因為激動,身體微微顫抖起來,牽動了膝蓋上的傷口,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用那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瞪著王耀武。
王耀武被這番話震住了。
他見過無數(shù)紅軍俘虜,有的頑抗,有的咒罵,有的沉默,但從未有人像胡天桃這樣,用如此樸素卻又如此充滿力量的話語,闡述他們的“信仰”。
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那些“國家大義”、“領袖恩德”的說辭,在對方那血淋淋的控訴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軟硬兼施都已經(jīng)失效。
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張牌了。
他臉色一沉,從懷中鄭重地掏出一份折疊好的文件,在胡天桃面前展開。
文件的上方,印著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字樣,下方,蓋著一個鮮紅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官印。
“胡天桃,我知道,共產(chǎn)黨人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你們不怕死。”
王耀武的聲音變得冰冷而陰沉,他死死地盯著胡天桃的眼睛,試圖捕捉他最細微的反應,“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你總有父母,總有妻兒吧?”
“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情報,你的老家在湖南,你的家人……我們已經(jīng)派人去‘拜訪’了?!?/p>
“只要你肯合作,說出紅十軍團剩下的兵力部署、突圍方向,以及你們設在各地的秘密聯(lián)絡站?!?/p>
“我向你保證,” 他用手指了指那份文件,“這封南京直接下達的密令,可以保證你的家人,不僅不會受到任何傷害,還能得到政府的優(yōu)待,保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平平安安。”
“是選擇自己當‘烈士’,讓家人為你陪葬,還是選擇合作,保全家人的性命,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他自信滿滿地看著胡天桃,他相信,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條件,是人性中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
他等待著胡天桃崩潰、屈服。
然而,胡天桃的反應,再一次,也是最徹底地,擊碎了王耀武的預想。
胡天桃看著那份散發(fā)著“權威”氣息的密令,看著上面那個鮮紅的官印,他的臉上,慢慢地,慢慢地浮現(xiàn)出一個笑容。
那不是害怕,不是猶豫,更不是屈服,而是一種發(fā)自骨髓的、徹徹底底的輕蔑和嘲諷。
他甚至懶得再看王耀武一眼,只是用下巴,輕蔑地指了指那份文件,用一種沙啞卻帶著無盡譏諷的聲音,反問道:
“誰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