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志

宣統(tǒng)二年的閩侯縣，梅雨浸透了青石板路。

八歲的吳石踮著腳尖，小手扒著吳氏宗祠的雕花窗欞。月光穿過百年紫檀木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幅神秘的地圖。

廳堂內(nèi)，三十支紅燭將祖先牌位照得通明。

父親吳國藩一襲藏青長衫，正在為鄉(xiāng)紳們講解《左傳》。他聲音渾厚，講到“多行不義必自斃”時，手指不自覺地敲擊著黃花梨案幾。

“石兒，進來。”

小吳石整了整粗布衣衫，邁過及膝的門檻時差點絆倒。

滿屋子蓄著山羊胡的鄉(xiāng)紳們齊刷刷看向那個瘦小的身影，空氣中飄著龍井茶和旱煙的味道。

“把昨日教你的《過秦論》背來聽聽。”

吳石深吸一口氣，清亮的童聲在祠堂內(nèi)回蕩：“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當(dāng)他背到“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時，窗外突然傳來尖銳的哨聲。

那時巡夜的更夫在示警。

滿座騷動，但吳石的聲音紋絲不亂，直到背完最后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時，父親撫須的手微微發(fā)抖。

那個細節(jié)被吳石敏銳地捕捉到，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晚祠堂外確實有革命者在秘密集會。

兩年后的秋天，武昌起義的消息隨著賣報童的吆喝傳遍閩江兩岸。

十歲的吳石偷了父親的鎏金懷表——那是光緒年間縣試的獎品。

當(dāng)鋪老板用放大鏡檢查時，他盯著墻上“當(dāng)”字旗投下的陰影，突然想起《左傳》里“鼎之輕重，未可問也”的典故。

三塊銀元在口袋里叮當(dāng)作響。

吳石和比他高半頭的吳仲禧擠在運兵船的底艙，周圍是汗臭、煙草和槍油混雜的氣息。

一個絡(luò)腮胡士兵捏著他的臉蛋：“小崽子，槍比你人還高，去前線送死嗎？”

吳石從包裹里掏出一本手繪地圖：“我能算出射程。”他指著閩江入海口，“這里潮差六米，炮位應(yīng)該設(shè)在...”

絡(luò)腮胡瞪大眼睛，轉(zhuǎn)身對同伴喊：“這小鬼是個神童！”

第二章 軍旅夢

1924年保定軍校操場。

白楊樹的葉子在烈日下蔫頭耷腦。

二十二歲的吳石站在畢業(yè)方陣最前排，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挺括的毛呢軍裝上洇出深色痕跡。

“吳石同學(xué)以學(xué)科、術(shù)科雙第一畢業(yè)！”校長的聲音被熱浪扭曲，“創(chuàng)我校建校二十年紀(jì)錄！”

掌聲中，吳石的目光穿過晃動的空氣，落在觀禮臺第二排的空位上。

那里本該坐著他的父親。授勛時，金質(zhì)獎?wù)聽C得驚人，像是要在他胸前烙下印記。

當(dāng)晚的慶功宴上，教官醉醺醺地拍著他肩膀：“你小子去參謀本部可惜了！前線需要...”

話沒說完就吐在了繡著金線的地毯上。侍應(yīng)生過來清理時，吳石注意到他手上有一道新鮮的鞭痕。

東京的春天，上野公園的櫻花如云似霞。

吳石在陸軍大學(xué)的宿舍里，把《戰(zhàn)爭論》的日譯本與中文手抄本并排攤開。

某個深夜，當(dāng)他用朱筆圈出“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續(xù)”那句時，隔壁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又一位同學(xué)因不堪學(xué)業(yè)壓力切腹。

鮮血滲過榻榻米，在他的門框下凝成一道暗紅色的線。

1937年11月，南京的夜空被炮火映成橘紅色。

吳石在臨時指揮所里，對著電話怒吼：“虹口公園的日軍炮群坐標(biāo)已經(jīng)確認三次！為什么還不反擊？”聽筒里傳來冷漠的回復(fù)：“上峰指示，保存實力。”

他摔碎茶杯的瞬間，一顆炸彈在百米外爆炸。

氣浪掀翻文件柜，紛紛揚揚的作戰(zhàn)地圖像送葬的紙錢般飄落。

在滿地碎玻璃中，他撿起一張殘缺的照片——那是保定軍校畢業(yè)時，他與后來戰(zhàn)死在羅店的同學(xué)們的合影。

第三章 信仰之路

1939年的重慶防空洞，潮濕的巖壁上凝結(jié)著水珠。

吳石借著煤油燈的微光，辨認出陰影里那個穿灰布長衫的身影。二十年未見，吳仲禧的鬢角已經(jīng)斑白，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伯玉兄？”

“吳石兄！”吳仲禧的擁抱讓他聞到淡淡的硝煙味，“晚上來七星崗找我，帶你看些好東西。”

七星崗的小閣樓里，樟木箱上攤著《論持久戰(zhàn)》。

吳石的手指撫過毛邊紙粗糙的紋理，在“兵民是勝利之本”那段停下。

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顯得格外高大。

“這里，”吳仲禧指著“防御中的進攻”那章，“毛先生把《孫子兵法》現(xiàn)代化了。”兩人討論到東方泛白，窗外傳來賣豆?jié){的梆子聲。

1946年南京軍事法庭，吊扇在頭頂無力地旋轉(zhuǎn)。

被告席上的抗日名將李明揚，曾指揮過臺兒莊戰(zhàn)役的敢死隊。

如今他穿著褪色的軍裝，背脊挺得筆直。審判長是吳石的陸大同學(xué)錢大鈞，打著酒嗝宣判死刑時，金絲眼鏡滑到了鼻尖。

退庭時，吳石在走廊攔住錢大鈞：“李將軍的罪名根本是莫須有！”

錢大鈞掏出手帕擦眼睛：“吳石兄啊，現(xiàn)在站隊比打仗重要。”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紅色光斑。

那晚，吳石在日記本上用力寫下：“此黨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