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而寂靜。

病房里，只有儀器發出微弱的滴答聲。

小海螺已經睡著了，但眉頭依舊緊鎖，似乎在夢中也不安穩。

張衛國坐在床邊，臉上滿是疲憊和憂慮，他正接著兒子打來的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喂……阿軍啊。”

電話那頭傳來兒子焦急的聲音：“爸，小海螺怎么樣了？我實在放心不下，明天就買票回去！那姓李的一家欺人太甚，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張衛國深深地嘆了口氣，望了一眼熟睡的孫子，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無力感：“你先別沖動……回來又能怎么樣？那個李建業，背景不簡單。學校不敢管，派出所也只是讓調解……他們就是有恃無恐，還放話說讓我們‘隨便告’……”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只剩下兒子沉重的呼吸聲。

01

張衛國如今的生活，像一條緩緩流淌的老河。

退休前，他是軍人。

退休后，他是爺爺。

幾十年的軍旅生涯，淬煉出他鋼鐵般的意志和挺拔的身姿，即便年過花甲，腰板也總是挺得筆直。

風霜染白了他的鬢角，卻沒能磨平他眼底深處的銳利。

他住在城市邊緣一個老舊的小區里，這里的節奏似乎比外面慢了半拍。

清晨，他會準時起床，在小區的小花園里打一套拳，動作依舊剛勁有力。

然后，他會提著一個布袋子，去早市買最新鮮的蔬菜和孫子小海螺愛吃的肉包子。

小海螺是他的心頭肉，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深的牽掛。

兒子兒媳工作忙，常年在外地奔波，小海螺從幼兒園起就跟著他生活。

爺孫倆相依為命，感情深厚。

張衛國的家里，陳設簡單樸素，但收拾得一塵不染。

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張他穿著軍裝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他，年輕英武，目光堅毅，胸前掛著幾枚閃亮的勛章。

那是他青春和熱血的見證，是他用生命和汗水換來的榮耀。

但現在，那些勛章都被他小心地收在一個上了鎖的舊木盒里，輕易不示人。

他覺得，過去的輝煌已經過去，現在最重要的，是守護好眼前這份平淡的幸福。

每天下午四點半，他會準時出現在小海螺學校的門口。

看著孫子背著書包，像只快樂的小鳥一樣沖出校門，奔向自己，是他一天中最滿足的時刻。

“爺爺！”

小海螺的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

張衛國會笑著摸摸他的頭，接過他的書包。

“今天在學校怎么樣？”

“挺好的，老師表揚我畫畫有進步了。”

小海螺仰著臉，眼睛亮晶晶的。

爺孫倆的身影，一老一少，是小區里一道溫馨的風景線。

張衛國很少對小海螺說起自己過去當兵打仗的事情。

他覺得那些經歷太殘酷，不適合告訴孩子。

他希望小海螺能在一個和平、安寧的環境里長大，無憂無慮。

然而，生活這片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有時也會暗流涌動。

02

那天下午，張衛國像往常一樣，在校門口等待小海螺。

放學的鈴聲響了很久，孩子們陸陸續續都走光了，卻遲遲不見小海螺的身影。

張衛國的心，開始一點點往下沉。

他向門衛打聽，門衛也說沒看到小海螺出來。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他急忙掏出手機，撥打了班主任李老師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李老師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和急促。

“張爺爺，您快來醫院吧，小海螺……小海螺出事了！”

張衛國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手機差點掉在地上。

“哪個醫院？小海螺怎么了？”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極力壓制的恐懼。

李老師語焉不詳，只說是在學校跟同學發生了點沖突，受了傷，已經被送到市中心醫院了。

張衛國顧不上多問，掛了電話，瘋了一樣沖向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一路風馳電掣，他的心揪得緊緊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幾十年的軍旅生涯，他經歷過槍林彈雨，面對過生死考驗，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他怕，怕那個活潑可愛的孫子，會出什么無法挽回的意外。

趕到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急診室外，李老師和幾個學校的領導模樣的人焦急地踱步。

看到張衛國，李老師連忙迎上來，臉上滿是歉意和不安。

“張爺爺，對不起，是我們沒看好孩子……”

張衛國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急切地搜尋著。

“小海螺呢？他在哪里？”

醫生正好從急診室里走出來。

張衛國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年輕醫生皺起了眉頭。

“醫生，我孫子怎么樣了？”

醫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老師，語氣嚴肅。

“孩子是頭部受到撞擊，還有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初步診斷是腦震蕩，左臂有輕微骨裂。”

“需要立刻住院觀察治療，特別是頭部，要防止出現遲發性顱內出血。”

腦震蕩，骨裂……

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張衛國的心上。

他踉蹌了一下，幸好旁邊的李老師扶住了他。

透過急診室門上的玻璃窗，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海螺。

小小的身體，臉色蒼白，額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左臂打著石膏，掛在胸前。

昔日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家伙，此刻安靜得像個易碎的娃娃。

張衛國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強忍著淚水，轉過頭，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心痛而微微顫抖。

“到底是怎么回事？誰干的？”

03

李老師和學校的幾位負責人面面相覷，表情有些為難。

一位看起來像是教導主任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

“張老先生，您先別激動。”

“事情是這樣的，下午課間的時候，小海螺和同班的李強同學，因為一點小事發生了口角，然后……就推搡起來了。”

“李強同學推了小海螺一下，小海螺沒站穩，摔倒了，頭磕在了旁邊的花壇邊上，胳膊也摔傷了。”

教導主任的語氣盡量委婉，似乎想把事情定義為“意外”。

張衛國久經世故，豈能聽不出他話里的避重就輕。

“推了一下？推了一下就能造成腦震蕩和骨裂？”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李老師低下頭，小聲補充道：“是……是李強先動手的，他平時在班里就比較……比較霸道。”

“李強的家長呢？”

張衛國問道，目光如炬。

“我們已經通知了，他們應該快到了。”

教導主任的話音剛落，走廊那頭就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囂張的說話聲。

“誰啊？誰把我兒子叫到這鬼地方來？耽誤我多少生意！”

一個穿著考究，戴著金鏈子的中年男人，摟著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男人身后跟著一個看起來比小海螺壯實不少的男孩，正是李強。

李強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反而帶著一絲挑釁和不耐煩。

看到學校的人和張衛國，男人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就是你們把我叫來的？我兒子呢？”

他掃了一眼急診室，似乎并不關心里面躺著的是誰。

教導主任連忙上前解釋：“李先生，是這樣的，李強同學和張明同學之間發生了一點誤會……”

“誤會？小孩子打打鬧鬧，不是很正常嗎？”

李強的父親，李建業，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兒子有沒有事？要是蹭破點皮，你們學校可得負責！”

“李先生，受傷的是張明同學，傷得還不輕，醫生診斷是腦震蕩和骨裂，需要住院。”

教導主任硬著頭皮說道。

李建業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

“腦震蕩？骨裂？碰瓷兒呢？”

他上下打量著張衛國，眼神輕蔑。

“老頭子，你就是他家屬？我告訴你，別想訛人！”

“小孩子打架，下手沒輕沒重的，你家孩子嬌氣，不經碰，怪誰？”

他旁邊的女人也陰陽怪氣地開口：“就是，說不定是他自己摔的呢？賴我們家強強。”

李強也梗著脖子喊：“是他先罵我的！我才推他的！”

張衛國看著眼前這一家三口，怒火在胸中翻騰。

他戎馬一生，保家衛國，何曾受過如此的羞辱和蔑視。

他緊握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小海螺還在里面躺著。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我的孫子現在躺在里面，傷情是醫生診斷的。”

“事情的經過，我相信學校會有公正的處理。”

“現在，我要求你們立刻承擔相應的醫療費用，并且向我的孫子道歉。”

李建業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道歉？賠錢？老東西，你睡醒了沒有？”

他走到張衛國面前，雖然沒有肢體接觸，但那逼人的氣勢和輕蔑的眼神，充滿了侮辱性。

“我兒子就算把他打死了，又能怎么樣？”

“實話告訴你，這一片兒，就沒有我李建業擺不平的事！”

“你要是識相，就趕緊帶著你那嬌氣孫子滾蛋，別在這兒礙眼。”

“你要是不識相，想鬧大？”

李建業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中的威脅和狂妄卻更加刺耳。

“行啊，隨便你去告！”

“法院？公安局？你隨便找！”

“我倒要看看，最后是誰吃不了兜著走！”

“隨便告……”

這三個字，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插進了張衛國的心臟。

那是一種來自權勢和金錢的，赤裸裸的，毫無顧忌的傲慢與踐踏。

醫院走廊白色的燈光，此刻顯得格外冰冷刺眼。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李建業囂張的回音，和張衛國胸腔里劇烈燃燒的怒火與無力感。

學校的領導們站在一旁，噤若寒蟬，顯然對李建業頗為忌憚。

李建業撂下狠話，帶著妻兒揚長而去，留下了一地冰冷的空氣。

張衛國站在原地，身體微微搖晃。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悲涼和憤怒。

他看著緊閉的急診室門，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小海螺因為疼痛而發出的細微呻吟，心如刀絞。

教導主任走過來，臉上帶著尷尬和無奈。

“張老先生，您看這事……李家他……唉……”

張衛國沒有看他，只是沙啞地問：“學校打算怎么處理？”

“我們會進行調查，也會對李強同學進行批評教育……”

教導主任的聲音越來越低。

“批評教育？”

張衛國重復了一遍，語氣里充滿了嘲諷。

“我的孫子躺在里面，腦震蕩，骨裂，行兇者逍遙法外，他的父親還揚言‘隨便告’，學校就只給一個‘批評教育’？”

教導主任無言以對，只能嘆氣。

“李家的勢力，在咱們這一帶……您也知道……”

張衛國明白了。

學校害怕了。

他們不敢得罪有錢有勢的李建業。

所謂的公正，在權勢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不再理會學校的人，轉身走進了病房。

小海螺已經睡著了，但眉頭緊鎖，睡得很不安穩。

蒼白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張衛國坐在病床邊，輕輕握住孫子沒有受傷的手。

那只小手冰涼，微微顫抖著。

他的心，也跟著一起顫抖。

接下來的幾天，張衛國一邊在醫院照顧孫子，一邊試圖尋求其他解決途徑。

他給遠在外地的兒子打了電話。

兒子聽聞后，又驚又怒，立刻表示要請假回來。

但張衛國阻止了他。

“你們工作要緊，回來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那個李建業，不是一般人，你們回來，反而可能被他針對。”

“爸，那怎么辦？難道就這么算了？”

兒子在電話那頭焦急萬分。

“我來想辦法。”

張衛國沉聲說道，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掛了電話，他感到一陣疲憊。

他先去了派出所報案。

接待他的民警做了筆錄，態度還算客氣。

但當聽到對方是李建業時，民警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幾天后，派出所給出的答復是：未成年人之間的糾紛，建議雙方協商解決，或者走法律程序。

言下之意，他們不想，或者說不敢，深入介入。

張衛國又咨詢了律師。

律師表示，可以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

但律師也坦言，這種校園傷害案件，如果對方拒不配合，執行起來會很困難。

而且，李建業既然敢說“隨便告”，就說明他有恃無恐，很可能已經打點好了關系。

訴訟過程會很漫長，結果也未可知。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海螺的傷情在慢慢恢復，但精神狀態卻越來越差。

他變得沉默寡言，時常在睡夢中驚醒，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醫生說，這是心理創傷，需要時間慢慢疏導。

看著孫子日漸消瘦、失去往日活力的樣子，張衛國的心痛無以復加。

醫院的賬單一張張送來，費用像滾雪球一樣增長。

張衛國的退休金，應付日常開銷尚可，但面對這筆突如其來的巨額醫療費，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他去找過李建業幾次，希望能和他談談。

但要么被保安攔在公司門外，要么就是李建業避而不見。

有一次，他終于在一家高檔酒店門口堵到了李建業。

李建業看到他，像看到蒼蠅一樣，揮揮手讓保鏢把他推開。

“老東西，還沒完沒了了？”

“我說了，隨便你去告！別來煩我！”

保鏢粗魯地推搡著張衛國，張衛國踉蹌著后退了幾步，差點摔倒。

周圍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冷漠。

那一刻，張衛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無助。

他曾經是一名軍人，在戰場上，他面對的是敵人的槍炮。

他可以毫不畏懼，奮勇殺敵。

但現在，在和平年代，在自己守護的這片土地上，他面對的是權勢的欺壓，是法律的蒼白，是人心的冷漠。

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自己的尊嚴被狠狠地踩在腳下。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他的驕傲，他的信仰，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搖搖欲墜。

04

夜深人靜，醫院的走廊空曠而寂寥。

張衛國坐在病床邊，看著熟睡的小海螺，內心充滿了掙扎。

他想到了放棄。

也許，忍一忍就過去了。

為了小海螺，他可以承受這份委屈。

但隨即，他又想到了李建業那張狂傲慢的臉，想到了他那句“隨便告”。

如果這次退縮了，那不僅是對小海螺的不公，更是對他自己一生堅守的信念的背叛。

他戎馬一生，為的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守護公平和正義嗎？

不就是為了讓子孫后代能夠活在一個講道理、有法紀的社會嗎？

如今，他的親孫子被人打傷住院，行兇者仗勢欺人，逍遙法外。

如果他這個當過兵、流過血的老戰士都選擇沉默，那這個社會還有什么希望？

他不能退。

可是，不退，又能怎么辦？

所有的常規途徑都走不通了。

他仿佛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牢籠里，無論怎么沖撞，都找不到出口。

絕望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慢慢淹沒了他。

他回到家，打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舊木盒。

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幾枚勛章。

一枚是戰功卓著的紀念章，一枚是守衛邊疆的榮譽勛章，還有幾枚是參加重大軍事行動的獎章。

每一枚勛章，都承載著一段烽火歲月的記憶，都浸染著汗水甚至鮮血。

它們是他用青春、熱血乃至生命換來的榮耀。

他曾經以為，這些勛章只是過去的紀念，是他個人歷史的一部分。

但現在，它們似乎成了他最后的希望，最后可以依仗的東西。

他拿起其中一枚，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仿佛帶著往昔歲月的重量。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勛章上凹凸的紋路，眼前浮現出硝煙彌漫的戰場，耳邊響起震耳欲聾的炮火聲。

他想起了犧牲的戰友，想起了曾經的誓言。

保家衛國，守護人民。

可是現在，他連自己的孫子都保護不了。

一種巨大的悲哀和諷刺涌上心頭。

他拿起這些勛章，是為了炫耀嗎？

不是。

他是想用這些曾經代表著國家和軍隊認可的榮譽，去敲開一扇或許能夠帶來公正的大門。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最后的辦法了。

也是最無奈，最讓他感到心酸的辦法。

他，一個曾經為國流血的老兵，如今卻要用代表著國家榮譽的勛章，去為一個本該由法律和公理解決的問題，尋求一個體制內的，帶著某種“特權”意味的干預。

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了。

為了小海螺，為了那一份被踐踏的公道，他必須去做。

他將勛章一枚枚仔細擦拭干凈，動作緩慢而鄭重。

燈光下，勛章反射出微弱的光芒，映照著他布滿皺紋卻依然堅毅的臉龐。

他的眼神，復雜難明。

有決心，有悲涼，有憤怒，也有一絲不確定。

他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么結果。

也許會被人嘲笑，被人驅趕，甚至被人當成瘋子。

但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引起足夠重視，打破李建業那種“隨便告”的傲慢的途徑。

他要去的地方，是他曾經無比熟悉，也無比敬畏的地方。

那個象征著國家武裝力量，象征著紀律和榮譽的地方。

軍區。

第二天一早，張衛國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醫院。

他將擦拭干凈的幾枚勛章，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布袋里，揣進了懷中。

然后，他換上了一身自己最干凈、最挺括的舊軍裝。

雖然早已褪色，肩章也已摘下，但穿在身上，他仿佛又找回了一點當年的精氣神。

他對著鏡子，仔細整理了一下衣領，挺直了腰板。

鏡中的老人，頭發花白，面容憔悴，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決定。

他不想讓兒子兒媳擔心，更不想讓小海螺知道爺爺要去“丟人”。

他獨自一人，走出了家門。

清晨的城市，已經開始喧囂起來。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每個人都步履匆匆，為了生計，為了未來而奔波。

張衛國走在人行道上，感覺自己像一個逆行者。

他的腳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他坐上了去往市郊的公交車。

軍區大院，離市區很遠。

公交車搖搖晃晃，車窗外的景象不斷變換。

高樓大廈，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再變成了空曠的田野。

車上的人不多，大多是去郊區務工或探親的人。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穿著舊軍裝，神情凝重的老人。

張衛國的思緒，也隨著車窗外的景物，不斷飄飛。

他想起了自己剛入伍時的青澀模樣，想起了在訓練場上揮灑的汗水，想起了在邊境線上巡邏的日日夜夜，想起了那些并肩作戰、生死與共的戰友。

那時候，他們心中充滿了理想和信念。

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讓人民能夠安居樂業。

可是現在……

他低下頭，手不自覺地捂住了胸口，那里揣著冰冷的勛章。

它們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公交車終于在一個偏僻的站點停下。

“軍區大院到了。”

司機喊了一聲。

張衛國下了車。

眼前，是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路，路的盡頭，就是那座威嚴的，象征著國家力量的大門。

05

軍區大門，莊嚴肅穆。

高高的圍墻，緊閉的鐵門，門口站著荷槍實彈的哨兵。

門楣上，“八一”軍徽在晨光下閃閃發光。

這里的一切，都和張衛國記憶中一樣，充滿了威嚴和秩序。

也和他現在格格不入。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一個為孫子討公道而走投無路的爺爺。

他站在大門對面，遠遠地望著。

路上偶爾有軍車駛入駛出，哨兵會一絲不茍地敬禮、檢查。

有幾個穿著軍裝的人從里面走出來，步伐矯健，英姿颯爽。

看到他們，張衛國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真的要這樣做嗎？

在這里，以下跪的方式，拿出自己用生命換來的勛章，去祈求一個本該屬于他的公道？

這不僅是對他個人的侮辱，更是對這身軍裝，對這些勛章的褻瀆。

可是，小海螺那蒼白的小臉，那充滿恐懼的眼神，又浮現在他眼前。

還有李建業那句“隨便告”，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

他沒有退路了。

然后，他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著那扇威嚴的大門走去。

他走到大門前不遠處的空地上，停了下來。

哨兵注意到了他，投來了警惕的目光。

張衛國沒有理會，他緩緩地彎下腰，將懷里的布袋拿出來。

他打開布袋，將那幾枚凝聚了他一生榮光與犧牲的勛章，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整齊地擺放在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然后，在哨兵驚愕的注視下，在可能存在的路人詫異的目光中.

張衛國，這個曾經的共和國軍人，這個為國家流過血的老戰士，慢慢地，屈下了他那從未在敵人面前彎曲過的，鋼鐵般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