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王江琇站在江西火車站的候車廳,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裝滿錢的信封,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八年了,整整八年沒見過家人,信封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卻讓她覺得無比真實。
“這是三萬塊錢,全部拿去。”昨晚,倪孟勛將信封塞進她手里時,燈光下他的眼角紋路比往日更深了些。
“這是我們全部的積蓄啊!”江琇的聲音發顫,八年來她第一次覺得丈夫的手這樣粗糙,掌心的繭子磨得她眼眶發酸。
“你媽媽病了,需要錢治病。”倪孟勛的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聲音低得像是怕驚碎了什么,“別擔心,家里有我。”
廣播突然響起列車進站的提示音,江琇猛地回神,抬頭望向站臺...
玻璃幕墻外,一列綠皮火車正噴著白氣緩緩停靠,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讓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八年前初到中國時的畫面突然涌進腦海。
那時她蜷縮在貨車車廂角落,朝鮮語的嗚咽被引擎聲吞沒,手指死死摳著開裂的木箱,指甲縫里嵌著干涸的血跡。
而現在,她穿著倪孟勛前年買的呢子大衣,口袋里裝著身份證和邊防證,腳邊的行李箱輪子在地面劃出細碎的聲響。
“待會兒到了邊境,小心點。”倪孟勛的聲音把她的思緒拽回來。
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藏青色中山裝,衣領卻還是歪的——天不亮就起來幫她收拾行李,這會兒該是困得沒心思整理。
江琇點點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她突然發現丈夫鬢角白了好多,像是落了一層薄霜。
火車開始檢票了,人群推搡著往前涌。
倪孟勛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皺眉。
“到了平壤……”他喉嚨滾動了一下,“先去看你媽,別急著回村子。”江琇愣住了。
自打嫁過來,丈夫從沒攔過她給娘家寄錢,可每次她提回朝鮮探親,他總說“等政策松些”。今天這話,倒像是預感到了什么。
“孟勛……”
“你弟上個月托人捎信,說村里在查跨國婚姻。”倪孟勛的聲音壓得更低,目光掃過四周涌動的人潮,“要是有人問你過得好不好,你就說……”
“說我丈夫是拖拉機手,婆婆待我如親閨女,家里在鎮上開了水果鋪子。”江琇接得飛快,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這些話她對著鏡子練過無數遍,連朝鮮語怎么說都反復推敲過。
倪孟勛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江琇這才看清他眼底的血絲,像蛛網般爬滿眼白。
她踮起腳尖,想替他理理衣領,卻被他抬手擋開了。
“快走吧,誤了車又該折騰。”他轉身往回走,步子邁得又急又碎,藏青色衣角掃過檢票閘機時,帶起一陣細微的風。
江琇盯著他的背影看了許久,直到穿著藏藍制服的工作人員敲了敲她面前的欄桿:“同志,您走不走?”
車廂里彌漫著泡面和汗酸味,過道堆滿了蛇皮袋和油漆桶。
江琇的座位挨著廁所,門板合不攏,惡臭一陣陣往鼻子里鉆。
她把裝錢的信封塞進內衣口袋,又用別針將口袋縫死,這才靠著車窗坐下。
鄰座是個戴老花鏡的老頭,正就著昏暗燈光看《故事會》。
見她落座,老頭從眼睛上方瞟了她一眼:“姑娘,頭回出遠門?”
江琇抿了抿嘴,用帶著東北腔的普通話答道:“回娘家。”
“喲,嫁得遠啊。”老頭來了興致,“婆家待你好不?”
火車突然劇烈晃動,江琇的額頭“咚”地撞上車窗。
她揉著發紅的額角,突然想起新婚夜自己也是這樣撞在土炕的木框上。
當時倪孟勛連夜去鎮上買了棉花,給炕沿包了層厚布。
“挺好的。”她聽見自己說,“丈夫會疼人,婆婆明事理。”
老頭滿意地點點頭,翻過一頁《故事會》:“這就對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閨女當年也想嫁去廣東,被我拿扁擔打斷了腿……”
江琇沒再接話。
她把臉轉向窗外,看鐵軌旁的電線桿一根根倒退,像被無形的手抹去的鉛筆痕。
暮色漸濃時,她摸出壓在行李箱底的全家福——照片已經褪色,母親的臉泛著詭異的青黃,弟弟妹妹的虎牙卻還白得刺眼。
三天后,當江琇站在鴨綠江斷橋邊時,終于明白丈夫為何執意要她“先看媽,別回村”。
對岸的朝鮮村落籠罩在灰蒙蒙的霧靄里,她辨認了許久,才找到自家屋頂那片殘缺的瓦片。
“同志,過橋要證件。”守橋士兵的槍管泛著冷光。
江琇遞上邊防證,指尖還在發顫。
她突然想起八年前,羅大姐也是帶著她從這座橋偷渡過來的。
那時橋身還在,鐵絲網卻早被拆去賣廢鐵,她踩著松動的木板往中國跑,聽見身后傳來母親的咳嗽聲,像生銹的鋸子在拉扯她的心臟。
“王江琇?”士兵突然抬頭,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你弟弟在勞改營。”
信封里的錢突然變得滾燙。
江琇感覺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肋骨,那些整齊疊放的鈔票上,還印著倪孟勛指腹的紋路。
她想起三天前離家時,丈夫往她行李箱塞了包五香瓜子,說“路上解悶”,可她分明看見他轉身時,后背的中山裝洇開一片深色。
“我……我母親病重……”她的聲音像是從別人喉嚨里擠出來的。
士兵翻開登記簿,鋼筆尖在紙面劃出沙沙的響動:“手術費兩萬,術后護理八千,營養費……”
江琇摸向內衣口袋的動作像慢鏡頭。
別針硌著指尖,她突然想起今早換衣服時,發現倪孟勛悄悄在她大衣內襯縫了個暗袋,針腳歪歪扭扭,還留著線頭。
“這是全部家當。”她把信封拍在桌上,信封邊緣還沾著炕席的草屑,“要是不夠,我這兒還有對銀鐲子。”那是她出嫁時母親給的陪嫁,前年婆婆大壽,她本想熔了打成項鏈。
士兵數錢的手頓了頓。
江琇盯著他制服第三顆紐扣——那里缺了一角,和倪孟勛磨破的衣領一模一樣。
“等著。”士兵抓起電話,背景音里傳來模糊的廣播聲,“……根據最新政策,海外公民探親可申請醫療補助……”
江琇癱坐在長椅上。
對岸的霧靄突然散開些,她看見自家煙囪升起一縷青煙,在鉛灰色的天幕上劃出歪斜的線。
八年前她離開時,這煙囪也總在清晨冒煙,母親說“灶火不斷,家就在”。
“手術安排在明天。”士兵把證件推回來時,她才發現自己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臨行前夜,她跪在院子里給婆婆剪腳趾甲,老人腳上的老繭硌得剪刀打滑。
“大妹子。”身后突然傳來沙啞的女聲。
江琇回頭,看見個穿褪色軍大衣的女人,懷里抱著個襁褓,“能借個火嗎?”
女人掀開襁褓一角,露出張青紫的小臉。
江琇摸出火柴的手頓住了——那孩子脖頸處有塊蝶形胎記,和她妹妹出生時一模一樣。
“這病……”女人的眼淚砸在襁褓上,“醫生說要換血,可我在平壤的親戚都躲著不見……”
江琇感覺有冰錐順著脊椎往下扎。
她機械地摸遍全身口袋,最后掏出倪孟勛塞給她的五香瓜子:“給孩子吃點吧,路上……路上解悶。”
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江琇盯著她蹣跚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天在火車上,鄰座老頭說現在黑市上,朝鮮新娘能賣五萬塊。
她猛地攥緊空了的瓜子袋,紙殼裂開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暮色四合時,江琇終于踏上了回村的土路。
八年光陰把青石板路磨得發亮,村口的老槐樹卻還是歪脖子,樹洞里塞著的玻璃彈珠,該是她當年和弟弟埋的“許愿瓶”。
“姐?”
沙啞的童聲讓江琇渾身劇震。
轉過身看見個佝僂著背的少年,右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是她弟弟,可聲音老得像四十歲的漢子。
“媽……媽在等你。”弟弟伸手來拉她,掌心的繭子厚得像樹皮。
江琇這才發現他左臂空蕩蕩的,袖管被風吹得鼓起來,像只斷翅的鳥。
推開家門的瞬間,霉味混著藥渣味撲面而來。
土炕上躺著個形銷骨立的女人,顴骨高聳得幾乎刺破皮膚,可那雙眼睛亮得駭人,像兩簇將熄未熄的火苗。
“琇啊……”女人的手從破棉被里伸出來,指甲縫里還沾著暗紅,“媽給你攢了……攢了泡菜……”
江琇撲到炕沿時,聽見身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轉身看見妹妹蜷縮在墻角,手里攥著半塊碎碗,鮮血正順著腕子往下淌——那胎記,那胎記果然在同樣的位置。
“姐,他們要抓我去紡織廠……”妹妹的聲音細若游絲,“說……說跨國婚姻生的孩子,都是……都是叛徒……”
江琇突然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衣襟。
別針劃破皮膚,血珠滲進內衣口袋,把三萬塊錢染得斑斑點點。
她摸出全部現金砸在炕上,紙幣雪片般飛散,露出底下泛黃的全家福。
“做手術!現在就做!”她對著虛空嘶吼,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往下流——八年前離家時,她也是這樣在田埂上見了紅,倪孟勛脫下外套裹住她,自己卻光著膀子在雪地里走了三里路。
母親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老人渾濁的眼球凸起,喉嚨里發出“嗬嗬”的響動,枯枝般的手指直直指向墻角。
江琇順著望去,看見個用藍布包裹的物件。
掀開布包,里面是個鐵皮盒,盒蓋上還留著她十二歲時刻的歪扭字跡——“給琇琇當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