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的山林在 1943 年的冬夜被凄厲的槍聲劃破。
劉奎,這位身經百戰的戰士,此刻大腿中彈,鮮血染紅了他襤褸的衣衫。
敵人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戰友們焦急地要攙扶他突圍,可劉奎深知,這樣只會讓大家都陷入絕境。
他一把推開戰友,雙眼通紅,怒吼道:“都別管我,你們快走!”那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隨后他單手持槍,拖著傷腿,艱難地朝山頂爬去,每挪動一步,雪地上就留下一片殷紅,他要用自己的生命為戰友們爭取生的希望。
01
1910年,劉奎出生在江西安福縣一個地圖上都難以找到的小山村。
他的生命,似乎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命運投下了一片濃重的陰影。
記憶中關于父母的印象,是模糊而溫暖的,然而這份溫暖在他四歲那年便戛然而止。
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奪走了父母的生命,他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按照宗族規矩,他被過繼給了伯父。
原以為能在屋檐下求得一碗安穩飯,可伯父家也僅是勉強糊口,多了一張嘴,日子便愈發緊巴巴。
雪上加霜的是,家里還有個游手好閑、心術不正的二叔。
這個二叔從不事稼穡,卻總琢磨著從他這個無父無母的侄子身上榨取些什么。
在二叔的百般逼迫與挑唆下,年幼的劉奎最終不得不離開了伯父家,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生計——到地主家去做一個放牛娃。
從此,他的世界便只剩下連綿的荒山和孤單的牛群。
每天天還沒亮,雞叫頭遍,他就得從冰冷的牛棚里爬起來,牽著那頭比他高大許多的老黃牛,走向晨霧彌漫的山林。
無論是夏日里毒辣的烈日將他皮膚曬得黝黑脫皮,還是冬日里刺骨的寒風吹得他手腳生滿凍瘡,他都只能獨自一人,在山野間挨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白晝。
地主家給的飯食,是摻著糠的稀粥和干硬的雜糧餅,常常吃不飽,身上的衣服更是補丁摞著補丁,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夜里,他唯一的棲身之所就是牛棚。
他蜷縮在干草堆里,緊緊挨著黃牛溫熱的身子,汲取著那一點點可憐的暖意,聽著牛兒反芻的聲響和自己肚子“咕咕”的叫聲。
夏夜的蚊蟲更是兇猛,把他叮得滿身是包。
在那些漫長而絕望的漆黑夜晚,劉奎無數次在夢里見到父母的笑臉,可每次醒來,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現實和無盡的黑暗,他只能咬著牙,將眼淚默默地咽回肚子里。
生活的苦難如同一把銼刀,磨礪著他的筋骨,卻沒能磨滅他心中對自由和美好生活的渴望。
在顛沛流離的放牛歲月中,他從過路的貨郎口中,零星聽聞了一些外面的故事。
他聽說,在不遠處的平江,有一支頭戴紅五星的隊伍,那是一支為窮人打天下、讓窮人有飯吃有衣穿的隊伍。
這個消息,如同一道劃破沉沉黑夜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劉奎黑暗無望的世界。
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叢從未有過的希望之火。
1928年的秋天,霜葉染紅了山巒。
年僅 18 歲的劉奎,在一個清晨下定了決心。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赤著一雙早已磨出厚繭的腳,毅然決然地朝著平江的方向走去。
一路翻山越嶺,他餓了就摘野果充饑,渴了就俯身喝一口冰涼的山泉水。
那雙腳很快就磨滿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針扎一樣鉆心地疼,但他從未想過放棄。
那顆閃亮的紅五星,仿佛就在前方指引著他。
不知走了多少天,當他衣衫襤褸、形容枯槁地出現在平江地界,終于看到一群穿著灰色軍裝、頭戴八角帽的士兵時,他的腳步再也挪不動了。
他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在那灰色的軍帽正中央,鑲嵌著一顆鮮艷奪目的紅五星。
淚水,瞬間奪眶而出,順著他滿是塵土的臉頰滾落。
他知道,自己漂泊流浪的日子結束了,他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家。
02
加入了紅五軍,劉奎仿佛一條干涸的魚兒重新回到了大江。
他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真正的家,把身邊的戰友當成了親兄弟。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熱的軍事訓練和戰斗中去,仿佛要把過去十幾年所受的苦難,都化為與敵人搏殺的力量。
他雖然年紀小,參軍晚,但在戰場上卻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勁,作戰異常勇猛,很快就得到了從軍長彭德懷到普通士兵的認可和喜愛。
戰火,是最好的淬煉爐。
參軍不到兩年,這個曾經的放牛娃,就已經被淬煉成一名眼神堅毅、意志如鋼的勇士。
1930年夏天,攻打長沙的戰斗號角吹響。
長沙城高池深,城外,國民黨軍隊布下的鐵絲網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一道道猙獰的鋼鐵巨獸,橫亙在紅軍面前。
城頭的碉堡里,機槍噴吐著致命的火舌,子彈暴雨般傾瀉而下,編織成一張死亡之網。
紅軍發起的首輪沖鋒,在敵人的優勢火力下嚴重受挫,一批批戰士在沖鋒的道路上倒下,殷紅的鮮血染紅了陣地前的土地。
劉奎趴在戰壕里,眼睜睜看著身邊一個個鮮活的戰友倒在血泊中,他的雙眼變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滔天的憤怒和無盡的悲痛。
他主動找到了連長,嘶啞著嗓子請戰:“連長,讓我去!
讓我加入敢死隊!”
深夜,萬籟俱寂。
劉奎和十幾名敢死隊員,借著夜色的掩護,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行到敵軍陣地前沿。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手中緊緊握著那支已經磨得發亮的漢陽造步槍,心臟在胸膛里“咚咚”地劇烈跳動。
當匍匐到離鐵絲網只有幾步之遙時,劉奎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第一個從地上一躍而起,奮力撲向那道障礙。
可就在他身體騰空的瞬間,敵人的探照燈突然掃了過來,將他們暴露無遺。
瞬間,刺耳的槍聲大作,子彈瘋狂地朝他們掃射過來。
劉奎只覺得手臂、胸膛和后頸同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身體像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悶哼一聲,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血泊之中。
“快!
救人!”戰友們冒著槍林彈雨,拼死將他從陣地上拖了回來。
此時的劉奎,渾身是血,已經徹底昏迷不醒。
在紅軍簡陋的后方醫院里,醫生們在他的身上取出了數枚彈片,經過一個多月的全力搶救,才奇跡般地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長沙攻堅戰的重傷還未完全痊愈,身體尚在虛弱之中,劉奎又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攻打吉安的戰斗序列。
吉安的城防同樣固若金湯,那一道道該死的鐵絲網和城頭上的機槍火舌,再一次讓紅軍的進攻陷入了僵局。
劉奎看著戰場上的膠著態勢,心急如焚。
他躺在擔架上,腦海里卻在飛速地運轉,不斷思索著破敵之策。
突然,一個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古代戰法——“火牛陣”,閃電般地劃過他的腦海。
他眼睛一亮,一個大膽的計劃形成了。
他立刻掙扎著起身,找到指揮員,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
這個看似瘋狂的建議,在經過部隊高層緊急商議后,竟被采納了。
他們從附近鄉里找來了幾十頭健碩的黃牛,在牛尾巴上緊緊纏上浸滿煤油的破布。
夜幕降臨,隨著指揮員一聲令下,牛尾上的油布被點燃,劇烈的疼痛和驚嚇讓牛群瞬間瘋了,它們嘶吼著,紅著眼睛,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挾著沖天的火光,雷霆萬鈞般地朝著敵人的鐵絲網防線猛沖而去。
一時間,火光映紅了夜空,牛群震天的嘶吼聲、敵人驚恐的尖叫聲、機槍徒勞的掃射聲交織在一起,譜寫出一曲狂野的戰爭交響。
堅固的鐵絲網在牛群的沖擊下被撕得粉碎,敵人的防線被硬生生打開了一條通路。
“沖啊!”劉奎見狀,熱血沸騰,大喊一聲,第一個從戰壕里跳了出去,帶頭沖向敵人陣地。
然而,敵人的抵抗異常激烈,混戰中,一顆子彈擦著他的面頰飛過,彈片削去了他的下唇,鮮血頓時順著下巴直流,劇痛讓他幾乎暈厥。
但他硬是咬緊牙關,用布條草草包扎了一下,繼續堅持戰斗,直到勝利的紅旗插上吉安城頭的那一刻。
短短數年間,劉奎跟隨紅軍南征北戰,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斗,身上留下了九處足以致命的重傷。
可他就像一個鐵打的漢子,每一次都能從死亡線上頑強地掙扎回來,戰友們都敬佩地稱他為“鐵打的命”。
03
1941年1月,皖南的冬天陰冷刺骨。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如同巨大的冰雹,狠狠地砸在了新四軍的頭上。
皖南事變驟然爆發,九千余人的新四軍軍部及直屬部隊,在奉命北移途中,于涇縣茂林地區遭到數倍于己的國民黨軍的重重包圍和突襲,全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境。
時任新四軍第二縱隊新二團參謀長的劉奎,親眼目睹了部隊在敵人的優勢火力和圍剿下被打散的慘狀,他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憤與不甘。
他帶領著身邊僅存的殘部,在槍林彈雨中奮力向外突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在突圍的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倒在自己的面前,那些曾經與他并肩作戰、一起喝酒吃肉的戰友,轉眼間就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體。
當他親手掩埋了犧牲的政治部主任袁國平時,這個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再也忍不住,淚水模糊了雙眼。
他在心中暗暗發誓,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為犧牲的戰友們報仇。
然而,命運的考驗遠未結束。
在帶領殘部繼續突圍的途中,他們在一處山坳里,遭遇了項英副軍長、周子昆副參謀長被害的現場。
看著兩位敬愛的首長倒在血泊之中,劉奎悲痛欲絕,他含著熱淚,將兩位首長的遺體草草安葬。
此時,劉奎的身邊,僅剩下十余人了。
他們彈藥將盡,筋疲力盡,被迫退入了皖南連綿的深山之中。
敵人并沒有打算放過他們。
很快,國民黨軍就展開了梳篦式的清剿,將所有通往山外的道路都封鎖得嚴嚴實實。
在與上級組織斷斷續續的聯系中,組織經過慎重考慮,下達了一項無比艱巨的命令:留劉奎在皖南地區,收集失散人員,重建武裝,堅持敵后游擊斗爭。
同時,組織交給他兩名無法隨大部隊行動的重傷員。
劉奎深知,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三個人,兩支槍(其中一支還是壞的),要在敵人的心臟地帶生存下去,并發展壯大,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他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地接受了任務。
最初的日子,是難以想象的艱難。
為了養傷和躲避敵人的搜捕,他們只能在同情革命的山民家中輪流躲藏。
山民們自己生活也異常困苦,卻總是把省下來的最好的一點糧食分給他們,用樸素而真誠的行動,溫暖著這幾個陷入絕境的革命者。
在養傷的日子里,劉奎并沒有閑著,他拄著拐杖,在腦海里一遍遍地繪制著皖南的山川地形圖,思考著如何破局,如何在這片土地上重新燃起革命的火種。
一天,劉奎從一個山民口中聽說,不遠處的廟首鄉公所里,駐扎著一個保安隊,有不少武器。
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醞釀成型。
他通過當地地下黨組織,秘密聯絡了附近十幾個被打散的新四軍戰士和進步青年。
一個深夜,他們采取行動。
劉奎讓幾個同志裝扮成偽軍,押送著其他扮成“壯丁”的同志,大搖大擺地朝著廟首鄉公所走去。
鄉公所里昏昏欲睡的敵人,看到這副情景,以為是自己人夜里抓人回來了,毫無防備地打開了大門。
就在敵人徹底放松警惕,上前盤問之際,劉奎猛地發出一聲暗號,眾人突然發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了所有敵人,干凈利落地繳獲了二十多支長短槍和一批彈藥。
這次奇襲的成功,極大地鼓舞了士氣,游擊隊的基本骨架終于建立起來了。
隨著隊伍的壯大,新的問題也接踵而至。
隊里一個叫王德的隊員,因為作戰勇敢被提拔為班長,但此人脾氣暴躁,屢次違反紀律,受到了劉奎的嚴厲批評,因此心懷怨懟。
一次醉酒后,他竟被當地的反動保長用金錢和女人收買,動了叛變之心,意圖用斧頭劈死劉奎,去敵人那里領賞。
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王德手持利斧,借著酒勁,貓著腰悄悄潛入了劉奎休息的房間。
常年在生死線上掙扎的警覺,讓睡夢中的劉奎猛然察覺到了異樣。
他瞬間睜開雙眼,赫然看到王德高高舉著斧頭,正站在他的床前,月光下,那斧刃閃著森然的寒光。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劉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他很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有呼救,也沒有立即反抗,而是用一種異常平靜的目光看著王德的眼睛,真誠地開口說道:“王德,我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拿起槍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讓天下的窮苦百姓不再受欺負。
你怎么能被敵人利用,把斧頭對準自己的兄弟呢?”
王德握著斧頭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了一絲掙扎和猶豫。
劉奎繼續說道:“你忘了我們一起攻打廟首鄉公所的夜晚了嗎?
忘了我們對著紅旗發過的誓言了嗎?
難道你真的要為了幾個臭錢,忘了我們的初心嗎?”
王德聽著劉奎的話,心中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當啷”一聲扔下斧頭,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抱著頭痛哭流涕:“隊長,我錯了!
我混蛋!
我一時糊涂啊!”劉奎緩緩起身,走過去扶起王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過多的責備。
經此一事,劉奎更加深刻地懂得了團結和思想工作的重要性,游擊隊的凝聚力也因此倍增。
然而,真正的生死考驗,還在后面。
1943年冬天,眼看無法剿滅劉奎的隊伍,惱羞成怒的敵人想出了一條毒計。
他們派出特務,冒充游擊隊,在夜間誘殺落單的群眾,然后嫁禍給劉奎的部隊,以此來割裂游擊隊與百姓之間的血肉聯系。
一時間,皖南山區人心惶惶,百姓們因為害怕被牽連,再也不敢與他們接觸。
劉奎的游擊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失去了群眾的支持,他們就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遲早會被敵人困死、消滅。
無奈之下,劉奎只得被迫化整為零,分散行動。
一天夜里,劉奎親自帶著一個班的戰士,在一處偏僻的山路轉移。
就在他們以為安全的時候,突然遭到了早已埋伏在此的敵人的猛烈夜襲。
黑暗中,槍聲大作,四面八方都是敵人的喊殺聲,敵人如潮水般涌了過來。
劉奎臨危不亂,立刻指揮戰士們占據有利地形奮力抵抗。
但敵人的火力實在太猛,他們漸漸陷入了被動。
激戰中,一顆子彈擊中了劉奎的大腿,鮮血瞬間汩汩流出,染紅了褲腿。
他悶哼一聲,咬著牙,用皮帶勒緊傷口,繼續開槍還擊。
眼看敵人包圍圈越來越小,為了掩護身邊的戰友突圍,劉奎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他一把推開想要攙扶他的戰士,持槍逼著他們后退,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我來擋住敵人,你們快走!
這是命令!”
然后,他獨自一人,拖著那條受傷的腿,毅然轉身,朝著與戰友撤退相反方向的山頂爬去,用自己的身體和槍聲,將敵人的主力吸引了過去。
子彈很快就打光了。
敵人叫囂著,一步步逼近。
劉奎被逼至一處懸崖邊上,身后是萬丈深谷,眼前是窮兇極惡的敵人。
他的心中沒有絲毫畏懼。
此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被敵人抓住。
就在敵人獰笑著撲上來的那一刻,劉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縱身跳下了數十米深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