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深秋，魯中平原的風已經帶上了蕭瑟的寒意。

濟南城外，炮火的轟鳴已經持續了數日，連風中都卷帶著一股硝煙與塵土混合的焦味。

解放軍的攻勢如同錢塘江的秋潮，一浪高過一浪，日夜不息地拍打著這座三面環山的孤城。

第二綏靖區司令官王耀武，此刻正站在設于省政府大樓內的指揮部窗前。

他沒有舉望遠鏡，因為戰況早已不需要通過那些鏡片來確認了。

遠處連綿的炮聲，時而沉悶如雷，時而尖利如嘯，清晰地勾勒出包圍圈正在不斷收緊的輪廓。

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就像窗外那片被炮火反復犁過的土地。

“司令官?！?/strong>

副官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這位正在凝思的剿總司令。

他雙手遞上了一張信柬，材質是上好的道林紙，邊緣燙著一圈細細的金邊，在指揮部昏暗的燈光下，那金色顯得格外刺眼。

邀請人，是蔣中正。

地點，南京黃埔路官邸。

事由，僅有“晚膳”二字。

王耀武接過請柬，指尖能感受到那燙金字跡微微凸起。

他盯著那兩個秀麗的楷書“晚膳”看了許久，心中翻涌的不是受寵若驚，而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疑云。

都什么時候了？

華東野戰軍幾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濟南危如累卵，南京的統帥不想著如何調兵遣將、解圍濟南，卻有閑心請自己這個前線總指揮去吃一頓飯？

“晚膳……”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喃喃自語，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如同寒流般從腳底躥上心頭。

作為一名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的老將，他早已練就了一種野獸般的直覺，能夠敏銳地嗅出空氣中危險的味道。

這頓飯，絕不可能只是一頓飯。

他幾乎可以斷定，這背后隱藏的，是一場為他量身定做的鴻門宴。

01.

王耀武，字佐民，1904年出生于山東泰安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

或許是泰山賦予了他堅韌的品性，他自幼家境貧寒，卻從未放棄讀書求知。

亂世之中，投筆從戎是許多熱血青年的選擇，他也不例外，憑借優異的成績考入了黃埔軍校第三期，從此，他的人生便與槍炮、戰火和這個國家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他是個天生的軍人。

北伐戰爭中，他從一名最底層的士兵干起，憑借著山東人特有的憨直與悍勇，在戰場上沖鋒陷陣，屢立戰功，軍銜也如坐火箭般，從排長、連長、營長一路晉升為團長。

真正讓他名聲大噪的，是那場席卷全國的抗日戰爭。

戰爭是地獄，卻也是將才的試金石。

1937年淞滬會戰，愁云慘霧的羅店，他率領的部隊與日軍精銳血戰數日，陣地幾度易手，尸骨層層疊疊，他硬是沒退一步；1939年南昌會戰，他以奇兵突襲，攪得日軍后方大亂，有力地策應了正面戰場的反攻；而到了1941年的上高會戰，他作為74軍軍長，坐鎮中路，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指揮若定，打出了一場令全國振奮的大捷，74軍也因此被譽為“抗日鐵軍”，他王耀武的名字，從此響徹大江南北。

憑借著這一場場硬仗、惡仗打出來的赫赫戰功，他成為了國民黨軍隊中為數不多靠戰功，而非派系斗爭崛起的黃埔系高級將領，也因此深得素來注重戰績的蔣介石的信任與器重。

如今，他官至陸軍中將加上將銜，佩戴著代表軍人至高榮譽的青天白日勛章，以第二綏靖區司令官之尊，坐鎮山東，執掌十數萬大軍。

然而，時移世易。

抗戰勝利的喜悅并未持續多久，內戰的烽火便再度燃起。

隨著解放戰爭的不斷推進，他所效忠的國民黨軍隊，在戰場上節節敗退，頹勢盡顯。

身居高位，王耀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背后的原因。

國民黨政權內部的腐敗、派系林立的傾軋、以及民心的向背，都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這支曾經的“國軍”的咽喉。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對面那支由共產黨領導的軍隊，早已不是抗戰時期衣衫襤褸、裝備簡陋的八路軍，他們的戰術、他們的意志、以及他們身后那億萬民眾的支持，都讓這支軍隊變得無比強大。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軍事會議上，向蔣介石懇切地提出調整戰略、保存實力、避免與解放軍主力進行決戰的建議，但每一次，換來的都是蔣介石不置可否的沉默，或是“攘外必先安內”的陳詞濫調。

如今，濟南被解放軍華東野戰軍重重包圍，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孤城。

他的內心，前所未有地充滿了矛盾與焦慮。

一方面，蔣介石于他有知遇之恩，從黃埔的學生到方面大員，這份恩情，他不能不報；但另一方面，他看著城中那些追隨自己多年的將士，看著那些年輕而鮮活的面孔，實在不愿讓他們為了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在這座孤城里白白犧牲。

他更不愿，自己這個抗日名將，最終作為一個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罪人，被釘在恥辱柱上。

02.

1948年9月，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盡，濟南城內的氣氛卻已如寒冬般肅殺。

華東野戰軍數十萬大軍，已將這座省會城市圍得如鐵桶一般。

城外，解放軍的交通壕、掩體、炮兵陣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每天都在向城墻逼近。

他們的炮火幾乎不分晝夜，一下一下地轟擊著堅固的城防工事，更轟擊著城內守軍本已脆弱的神經。

城內，情況一日比一日糟糕。

十多萬守軍，看似兵力雄厚，實則士氣低落，人心惶惶。

隨著機場被解放軍炮火控制，城內的糧食、彈藥、藥品的補給日益短缺。

失敗的陰影，像烏云一樣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王耀武心急如焚，雪片般的求援電報發往南京。

但每一次，蔣介石的回電都是千篇一律的口頭嘉獎和精神鼓勵——“佐民吾弟，務必苦撐待援”、“黨國存亡，在此一役”，卻遲遲不見派出一兵一卒前來解圍。

他漸漸明白了。

在統帥的棋盤上，濟南，連同城里的十多萬將士和他王耀武本人，都只是一顆被拋出的棄子。

這顆棋子的唯一作用，就是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為他在南京的“中樞”爭取一點點喘息之機。

就在這內外交困、瀕臨絕境的危急關頭，南京的請柬到了。

這張燙金的請柬，仿佛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心中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

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晚宴，而是一道催命符。

他想起了蔣介石那多疑、猜忌而又剛愎自用的性格，想起了那些在戰場上失利后，被一擼到底、甚至送上軍事法庭的同僚。

遠的不說，就說一年前的魯南戰役，整編26師師長馬勵武、整編77師師長曹福林，不都是兵敗被俘后，被他在南京登報撤職查辦的嗎？

“這頓飯，怕是不好消化啊。”

他又一次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了一絲連自己都能察覺到的恐懼和無奈。

副官在一旁低聲催促，從濟南到南京的飛機已經備好，隨時可以起飛。

他猶豫了片刻，心中天人交戰。

去，還是不去？

去，是自投羅網；不去，是抗命不遵，后果同樣不堪設想。

最終，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將那張請柬折好，放進了上衣口袋。

“備車。”

他決定前往南京。

他心中還抱著最后一絲微弱的幻想，或許，他能有機會當面說服那位固執的統帥，讓他看清現實，改變主意。

即便不行，哪怕能為濟南的守軍，多爭取一些彈藥和糧食，也算不虛此行。

螺旋槳飛機在跑道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然后緩緩升空。

透過舷窗，王耀武望著那座漸漸在視野中遠去的濟南城，望著城中那些還在浴血奮戰的部下，心情沉重到了極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

是統帥的雷霆之怒，是一紙撤職查辦的命令，還是……某種更可怕的結局？

03.

南京的秋天，本應是這座六朝古都最美的季節。

黃埔路上，法國梧桐的葉子已經染上了一片金黃，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燦爛得如同油畫。

但王耀武卻感受不到絲毫的詩情畫意。

他從專機上走下來，撲面而來的空氣中，彌漫的不是桂花的甜香，而是一股與濟南城頭別無二致的肅殺之氣。

這個不祥的預感，從他降落的那一刻起，便被不斷證實。

他的專機降落在明故宮機場，前來迎接他的，不是國防部的參謀，也不是陸軍總部的同僚，而是一名身穿中山裝的總統府內務副官。

這個細節，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軍國大事，變成了統帥的“私事”，在這般敏感的時刻，絕非好兆頭。

黑色的福特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往黃埔路官邸。

沿途所見，更讓王耀武感到不安。

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曾經繁華的商鋪大多關門歇業，報童手中揮舞的報紙上，滿是“華東戰事膠著”、“徐蚌前線局勢嚴峻”這樣觸目驚心的標題。

戰爭的陰影，早已籠罩了這座都城。

官邸門口，警衛比平日里足足多了一倍，個個荷槍實彈，面無表情，如同一座座雕塑。

那種緊張到幾乎凝固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走進官邸，蔣介石正穿著一身便裝，在書房里等他。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讓王耀武先行匯報軍情，而是指著墻上那幅巨大的華東戰線態勢圖，用一種近乎輕描淡寫的語氣，詢問著濟南的情況。

王耀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措辭，謹慎地回答，只稱濟南雖然面臨巨大壓力，但將士們在他的帶領下，士氣依然高漲，有決心與陣地共存亡。

蔣介石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

他轉過身，拍了拍王耀武的肩膀，話鋒一轉：“佐民，辛苦了。走，先去吃飯，夫人今天親自下廚，為你接風?！?/p>

餐廳里，燈火通明。

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光芒灑在擦得锃亮的紅木餐桌上。

桌邊，只坐了四個人：蔣介石、宋美齡、王耀武，以及一個面孔陌生的年輕翻譯。

這個配置，實在是太奇怪了。

王耀武心中疑竇叢生。

既然是家宴，為何要多一個翻譯？

難道有什么話，是需要記錄，或是說給“第三方”聽的？

宋美齡穿著一身優雅的旗袍，顯得雍容華貴。

她親自下廚，做的竟然全是地道的魯菜：蔥燒海參、九轉大腸、糖醋鯉魚……每一道，都是他王耀武最熟悉的家鄉味。

她不停地給他夾菜，言語間關懷備至，噓寒問暖，仿佛他不是一個前來述職的敗軍之將，而是榮歸故里的英雄。

但這過度的熱情與關懷，在王耀武看來，卻比疾言厲色的訓斥，更讓他感到脊背發涼。

席間，蔣介石舉起酒杯，為“抗戰勝利，民族復興”這些早已聽得耳朵起繭的口號干杯。

然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話題終于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濟南。

蔣介石放下了酒杯，語氣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他盯著王耀武，一字一頓地強調：“佐民，濟南的戰略地位，你是清楚的。它是南京的北大門，是維系徐州戰場的關鍵。所以，濟南不能丟，絕對不能丟！”

王耀武明白，這不是商量，而是死命令。

他硬著頭皮，試圖從純軍事角度，建議進行戰術上的調整，比如收縮兵力，重點防守，以待時變。

他話還沒說完，蔣介石的臉色就變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盤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他勃然大怒，厲聲質問道：“軍人的天職是什么？！”

王耀武立刻站起身，垂手肅立。

“我再問你一遍，軍人的天職是什么！”

蔣介石的聲音，在餐廳里回蕩。

“報告委座，是服從命令！”

“對！是服從命令！無條件服從！”

蔣介石的目光如刀，狠狠地剜在他的臉上。

餐廳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那個年輕的翻譯，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王耀武只能低頭認錯，心中卻是一片冰涼。

他終于徹底明白，這頓飯的真正目的，就是要他在這里，當著所有人的面，立下一份與濟南共存亡的軍令狀。

就在這時，宋美齡又微笑著從廚房里端出了一道菜，輕柔地打破了僵局：“來，佐民，再嘗嘗這個，這是德州扒雞，也是你們山東的名菜?！?/p>

王耀武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油光锃亮、香氣撲鼻的扒雞上。

他又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滿桌的菜肴，糖醋鯉魚、蔥燒海參……等等，似乎還有一道辣子雞丁。

滿桌的菜，竟然有這么多道，都是用雞做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在中國流傳了千百年的俗語：“殺雞給猴看。”

他心頭猛地一震，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電般地劃過腦海：難道自己，就是委座今晚要殺的那只“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