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豆大的雨點子像是有人用盆往下潑,砸得警察所屋頂的瓦片噼啪作響。
所里唯一的巡警程保國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都快流到那本看了半年的舊案卷上了。
“哐”的一聲巨響,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像是被人用身子撞開的,一個泥人直接滾了進來。
程保國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睡意全無,沒好氣地吼了一嗓子:“嚎啥玩意兒!天塌下來了?”
滾進來的是鎮上靠采藥為生的孟長根,他渾身濕得能擰出水,臉上又是泥又是雨,嘴唇哆嗦著,指著門外那座黑沉沉的大山,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李…程…程警長!”孟長根終于喘上氣,聲音里帶著哭腔,“死人了!出大事了!”
程保國心里“咯噔”一下,剛端起來的搪瓷茶缸差點掉在地上。
“別急,慢點說,誰死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
“是…是沈家那倆娃!向山和清荷!從…從鬼見愁那兒摔下去了!”
01
程保國快五十了,是這青石鎮警察所里名副其實的“老油條”。
他這身警服穿了快三十年,年輕時候的熱血早就被這小鎮上雞毛蒜皮的瑣事給泡涼了。
他也曾想過當個威風八面的神探,破幾個能登在報紙頭條的驚天大案。
可現實是,他這些年處理過最大的案子,也就是幫鎮東頭的范屠戶找回了他家那頭跑丟的老母豬。
日子一長,銳氣沒了,剩下的本事就是和稀泥跟混日子。
他的辦公室小得可憐,一張桌子,一把吱呀作響的椅子,墻角堆著一摞發黃的案卷,上面落滿了灰塵。
每天的工作就是泡上一杯能苦掉牙的濃茶,聽著窗外鎮民的吵鬧,偶爾被拉出去調解鄰里糾紛。
他對這鎮上的每張面孔都熟,知道誰家媳婦嘴碎,誰家男人好喝兩口。
對于孟長根口里那對姓沈的姐弟,沈向山和沈清荷,他印象不深。
只模糊記得是兩個很早就沒了爹娘的可憐娃,平時不怎么說話,總是低著頭走路,懂事得讓人看著心疼。
02
在孟長根撞開門之前,程保國的生活就像警察所門前那口長了綠苔的古井,一潭死水,連個漣漪都沒有。
他老婆天天在耳邊念叨他沒出息,干了一輩子警察,連個副所長都沒混上。
所里新分來的那個叫方振東的毛頭小子,更是讓他煩心。
那小子干勁十足,看誰都像賊,天天把“為民除害,匡扶正義”掛在嘴邊,顯得他這個當師傅的暮氣沉沉,像個活死人。
程保國嘴上不說,心里其實也憋著一股子勁。
他不是不想干事,是真的沒機會。
他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腰間那把老舊的手槍掏出來,用布擦得锃亮,懷念著十幾年前跟著老所長去鄰縣追捕一個江洋大盜的夜晚。
那是他這身警服唯一閃過光的時刻。
他打心底里渴望能再來一件像樣的案子,好向那個看不起他的婆娘和那個愣頭青小子證明,他程保國這身骨頭還沒徹底銹掉。
可他又害怕麻煩,一想到那些彎彎繞繞的案情就頭疼,只盼著能平平安安地混到退休,領那份不多不少的養老金。
這種矛盾的心思,就像他茶缸里泡了又泡的茶葉,苦澀又無奈。
03
程保國把手槍往腰里一別,抓起掛在墻上的蓑衣就往外走。
“振東,拿上勘驗箱,跟我走!”他沖著里屋喊了一聲。
方振東早就聽到了動靜,立刻提著箱子跟了出來,年輕的臉上滿是嚴肅和緊張。
他們頂著瓢潑大雨,跟著孟長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里趕。
泥濘的山路滑得要命,程保國好幾次都差點摔倒。
一路上,孟長根哆哆嗦嗦地講述著他看到的一切。
“我…我本來是想找個山洞躲躲雨,就湊到那個鬼見愁的崖底下。”
“誰知道,天上一道閃電劈下來,亮得跟白天一樣,我就看見了……”
“看見啥了?”方振東追問道。
“看見崖底下,就躺著那倆娃,姐姐抱著弟弟,身上都是泥和血,一動也不動了。”
孟長根的聲音帶著顫抖,顯然是嚇得不輕。
他又補充道:“我看到他倆那個裝野菜的竹筐就翻在旁邊,剛挖的那些個婆婆丁、苦菜啥的,撒了一地。”
“一看,一看就是挖野菜的時候,腳底下一滑,沒站穩,才失足摔下來的。”
聽他這么一說,這似乎就是一樁再明顯不過的意外。
方振東聽完,也點了點頭,小聲對程保國說:“程哥,看來就是個不幸的事故,咱們登記一下,通知鎮上幫忙處理后事就行了吧。”
程保國沒說話,只是把頭上的斗笠往下壓了壓,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04
等他們趕到“鬼見愁”崖底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雨也小了些,變成了煩人的毛毛雨。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氣。
眼前的景象確實如孟長根所說,慘不忍睹。
方振東到底是年輕,沒見過這種場面,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程保國卻像是沒事人一樣,他蹲下身子,借著手電筒的光,仔細地檢查起來。
他經驗老到,很快就從這片看似正常的悲劇中,發現了幾處極不協調的地方。
第一,那個叫沈清荷的姑娘,雙手緊緊抱著她的弟弟,這個姿勢很正常,是姐姐保護弟弟的本能。
但不正常的是,她的兩只手干干凈凈,指甲縫里連一點泥土和石屑都沒有。
從這么高的懸崖上摔下來,無論是自己滑倒還是被人推下去,人都會下意識地在巖壁或者泥土上抓撓,不可能這么干凈。
第二,周圍那些散落的野菜,雖然撒了一地,但分布得太“均勻”了。
它們零零散散地鋪在尸體周圍,就像是有人故意布置過一樣,完全不像是竹筐翻倒后,被雨水沖刷和自然滾落形成的雜亂樣子。
第三,兩個孩子墜落的位置,離崖壁的垂直距離有點遠,更像是被人從崖頂奮力扔下來,而不是失足后貼著巖壁滾落。
程保國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那顆沉寂了多年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開始一圈一圈地泛起波瀾。
一種老警察獨有的職業直覺,在他心里大聲喊著:這事兒,不對勁!
他沒有對身邊的方振東和孟長根說出自己的懷疑,只是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目光投向了那片漆黑的、深不可測的懸崖頂端。
05
“振東,你和老孟在下面守著,看好現場,不準任何人靠近。”程保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程哥,你要干啥去?”方振東不解地問。
“我到上面去看看。”
說完,程保國便讓孟長根指了另一條可以繞到山頂的緩坡,一個人消失在濕滑的夜色里。
崖頂上,風比下面大得多,吹得人臉頰生疼。
雨水沖刷過的地面上,還能看到一些被破壞得很嚴重的模糊腳印。
程保保打著手電,順著腳印一路找到了姐弟倆平時挖野菜的那片區域。
突然,他的目光被懸崖邊上的一點寒光吸引了。
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子,發現那是一把鐮刀,一把再普通不過的農用鐮刀。
可這把鐮刀的狀態,卻極不普通。
它不是掉在地上,而是被人用極大的力氣,死死地插在了距離懸崖邊緣大概半米遠的一道堅硬的石縫里。
整個刀身幾乎都沒入了石頭縫隙,只留下一個木質的刀柄在外面,刀刃還朝向懸崖的方向。
這太奇怪了。
如果是失足墜崖,鐮刀的下場無非兩種:要么跟著人一起掉下去,要么被甩在崖頂的地面上。
怎么會像一根釘子一樣,被人刻意地、狠狠地釘進了石頭里?
程保國握住刀柄,使出了吃奶的勁,才“噌”的一聲,將鐮刀從石縫里拔了出來。
他把鐮刀湊到手電光下仔細端詳,瞳孔猛地一縮。
這把鐮刀的刀刃上,有好幾處米粒大小的崩口,那豁口很深,邊緣銳利,絕對不是割野菜這種軟東西能造成的。
更讓他心驚的是,那黑乎乎的木質刀柄上,似乎被火烙過幾個已經模糊不清的字。
就在這時,方振東氣喘吁吁地從后面跟了上來:“程哥,我還是不放心,上來看看。”
程保國沒有回頭,只是舉起了手里的鐮刀,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
“小子,這事兒不對勁…你看這鐮刀,根本不是用來割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