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
孩子的哭聲像一把電鉆,精準地鉆進我的太陽穴。
我抱著懷里滾燙的兒子,手忙腳亂地兌著奶粉,水溫計不知道被我撞到哪里去了,只能用手背一遍遍地試。
“林薇!你能不能讓他別哭了!煩死了!”
客廳里,我丈夫高俊正戴著耳機打游戲,他頭也沒回,不耐煩地沖我吼了一句。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高俊!你除了會打游戲還會干什么?孩子發燒你不管,家里亂得像豬窩你不管,你是不是覺得孩子是我一個人的?”
“我上了十幾個小時的班,回來玩會兒游戲怎么了?”他終于摘下耳機,一臉煩躁,“再說,不就是帶個孩子做點家務嗎?能有多累?”
我氣得渾身發抖,抱著滾燙的兒子,看著滿屋狼藉,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是家政中介。他們身后,站著一個看起來有些木訥的中年女人。
“高太太,這是給您找的阿姨,張翠蘭。”
我后來無數次地慶幸,那天我打開了門。
那是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張姨。
01.
張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一些,皮膚黝-黑粗糙,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外套,眼神有些閃躲,不敢直視我。
她太普通了,普通到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
我媽當時也在,她上下打量了張姨幾眼,拉著我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薇薇,這個行不行啊?看著笨手笨腳的。”
高俊也走了過來,皺著眉:“看著就不太干凈,別把病氣帶給孩子。”
我當時已經被折磨得瀕臨崩潰,我說:“先試試吧,我快撐不住了。”
張姨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議論,頭垂得更低了。
我把孩子遞給她。
奇跡發生了。滾燙的、一直哭鬧不止的兒子童童,到了她懷里,竟然慢慢安靜了下來。
張姨沒說話,只是伸出粗糙的手,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童童的背。她的動作很輕,眼神里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平靜。
她只問了一句:“太太,有退燒貼嗎?孩子額頭太燙了。”
我這才如夢初醒,趕緊去翻藥箱。
等我找來退燒貼,張姨已經抱著童童,用另一只手,將散落在地上的玩具一個個撿起來,放進了收納箱。
她沒問我收納箱在哪里,她自己找到了。
那天下午,她只用了三個小時,就把那個“豬窩”一樣的家,整理得井井有“條”。
地板光潔如新,衣服分門別類地疊好放進衣柜,連廚房的油污都被她擦得干干凈凈。
晚飯是三菜一湯,葷素搭配,清淡可口。
高俊那天多吃了一碗飯,我媽也沒再挑剔什么。
兒子童童安穩地睡在嬰兒床里,額頭上的燒已經退了。
我坐在煥然一新的客廳里,二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了喘息的空隙。我當場拍板,對張姨說:“阿姨,明天就來上班吧,工資……就按我們之前說的,一個月八百。”
那是二十年前的八百塊,不算低。
張姨抬起頭,第一次正視我,眼神里有感激,她嘴唇動了動,最后只說了一個字。
“好。”
02.
張姨這一干,就是二十年。
她像一個沉默的影子,融化在我家的每一個角落。她話不多,手腳卻極其麻利。家里永遠窗明幾凈,童童的每一頓飯,她都變著花樣做得營養又美味。
我的事業能風生水起,可以說,軍功章有她的一大半。
但是,家里其他人并不這么想。
童童五歲那年,我媽從老家過來小住。
飯桌上,我媽夾了一塊自己啃過的魚肉,就要往童童嘴里塞,“來,大孫子,吃魚聰明。”
筷子還沒到跟前,就被另一雙筷子輕輕擋住了。
是張姨。
她手里端著一碗剛挑好刺的魚肉糜,輕聲說:“親家母,孩子腸胃弱,吃這個干凈,好消化。”
我媽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張翠蘭!”她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嫌我臟?我喂我親孫子,輪得到你一個保姆來指手畫腳?”
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張姨沒吭聲,只是默默地把那碗魚肉糜放在童童面前。
我立刻打圓場:“媽,張姨也是為了童童好,醫生說過的,大人嚼過的東西最好不要給孩子吃,有細菌。”
我媽把火氣全撒在了我身上:“你看看你!花錢請個保姆來管自己媽!她一個月拿那么多錢,做這點事不是應該的嗎?還管到我頭上來了!”
她聲音尖利,童童被嚇得快要哭了。
張A姨走過去,輕輕捂住童童的耳朵,把他抱了起來,走到一邊,低聲哼著童謠。
看著她沉默卻堅實的背影,我心里五味雜陳。
那天晚上,我給張姨漲了工資。
03.
矛盾的另一次集中爆發,是因為錢。
童童上了初中,正是花錢如流水的時候。高俊的公司那幾年效益不好,家里的開銷日益緊張。
一天晚上,高俊拿著計算器,對著賬單算了半天,最后把筆一摔。
“林薇,我們家現在每個月開銷太大了。”
他指著賬本上的一行,“張姨的工資,六千。是不是太高了?童童都這么大了,她現在每天就做做飯搞搞衛生,憑什么拿這么多?”
我當時正在看公司下個季度的財報,聞言抬起頭,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
“高俊,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張姨在我們家二十年了,家里里里外外,哪件事你操心過?童童的家長會你開過幾次?家里的水電費你交過一次嗎?”
“那她也就是個保姆!”高俊的嗓門大了起來,“六千塊!外面請個年輕的才多少錢?四千?五千頂天了!我看她就是仗著自己待久了,拿捏我們!”
“拿捏?”我氣笑了,“高俊,你真說得出口。張姨剛來的時候,童童天天生病,是誰半夜抱著他去醫院?我媽腰扭了,是誰端屎端尿伺候了一個月?這些你都忘了?”
“我沒忘!但一碼歸一碼!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們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
“冤枉錢?”我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高俊,在你眼里,我和童童的安穩生活,就是一筆冤枉錢?”
那次爭吵,我們不歡而散。
第二天,我照舊把工資打給了張姨,一分沒少。
我甚至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我知道,這個家,我離得開高俊,但離不開張姨。
張姨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沉默地,把這個家維持在一個恒溫的狀態。
04.
我以為,她會一直在。
直到那個電話打來。
是社區醫院的醫生,聲音很急。
“請問是張翠蘭的緊急聯系人林薇女士嗎?她買菜的時候突然暈倒了,您趕緊過來一趟!”
我腦子“嗡”的一聲,瘋了一樣沖下樓,連外套都忘了穿。
等我趕到醫院,手術室的燈,已經暗了。
醫生摘下口罩,疲憊地對我說:“抱歉,突發性心肌梗死,面積太大了,我們盡力了。”
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
我癱在醫院的走廊里,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那個在我家默默付出了二十年的女人,那個比我媽還像我媽的張姨,就這么走了。
沒有一句告別。
高俊也趕來了,他拍了拍我的背,說出的話卻像冰碴子一樣。
“人死不能復生,別太難過了。后事要怎么辦?她在老家還有親人嗎?得趕緊聯系他們。”
我抬起血紅的眼睛,看著他。
“高俊,她就是我們的親人。”
他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林薇,你別感情用事。我們得處理實際問題。她的后事,還有……我們得趕緊再找個阿姨,童童馬上要高考了,家里不能沒人。”
那一刻,我對他徹底死了心。
我扶著墻,慢慢站起來,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她的后事,我來辦。所有的一切,我來負責。不用你操心。”
我聯系了派出所,才知道張姨戶口本上,親人那一欄是空的。
她在這個城市,無親無故。
唯一的緊急聯系人,是我。
警察告訴我,辦完后事,需要我去派出所幫她銷戶。
我答應了下來。
05.
我拿著警察給的地址,找到了張姨在城中村租的那個小單間。
那是一棟老舊的居民樓,樓道里堆滿了雜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門很窄,鎖是舊的。我用張姨留在醫院儲物柜里的鑰匙,打開了門。
房間很小,小到一眼就能看完。
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墻壁刷得雪白,地面拖得一塵不染。
所有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就像她在我家的風格一樣。
桌子上,擺著一個相框。
不是她自己的照片,是童童從小到大的照片拼成的九宮格。從我懷里那個小小的嬰兒,到如今比我還高半個頭的少年。
我的眼淚,再一次決堤。
我擦干眼淚,開始幫她整理遺物,尋找銷戶需要的戶口本。
東西很少,一個行李箱就裝完了。大部分是些舊衣服,還有一些攢下來的、印著超市logo的購物袋。
我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到了那個暗紅色的戶口本。
戶口本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信封,里面是她這些年所有的工資卡,卡的背面,用小字寫著密碼。
我把東西都收好,準備離開時,目光落在了墻角的那個大衣柜上。
那是一個很老式的對開門木質衣柜,暗紅色的漆,上面雕著簡單的花紋,配著一把小小的黃銅鎖。
它和這個家徒四壁的房間,顯得格格不入。
我為什么要去開那個衣柜呢?
也許,是出于一種直覺。我覺得,張姨所有的秘密,都在里面。
我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黃銅鑰匙,就掛在衣柜門上方的釘子上。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高俊。
“林薇,你還沒完事嗎?就那點破爛東西,有什么好整理的?你趕緊回來!”他的聲音充滿了不耐煩。
我一只手拿著電話,另一只手,把鑰匙插進了鎖孔。
“我找到戶口本了,馬上……”我的話頓住了。
“馬上什么?你倒是快點啊!為一個保姆浪費這么多時間,值當嗎?”
“高俊,”我沒有理會他的催促,輕輕轉動了鑰匙。
“咔噠。”
鎖開了。
我拉開了衣柜的門。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高俊……你……你絕對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