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剛蒙蒙亮,陳家村還籠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霧之中。
陳默已經起了床。
他先是去院里的水缸舀了一瓢冰涼的井水,胡亂抹了把臉,瞬間清醒了過來。土坯房的廚房里,灶膛還留著昨晚的余溫。他熟練地添上幾把干柴,點燃了火,將一個粗陶罐子架了上去。
罐子里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粥。
這是他一天的口糧。半碗早上喝,用來上山,剩下的留到晚上,暖暖身子。
他爹娘走得早,家里就他一個人,守著這三間老屋,靠上山砍柴過活。為人如其名,沉默寡言,但身子板結實,心眼也好,是村里公認的老實人。
唯一的煩心事,就是村里的二賴子。那家伙游手好閑,總愛在青峰山上偷偷下套子、放捕獸夾,不為打獵,就為逮住什么活物去鎮(zhèn)上換幾個酒錢。不少村民的狗和雞都被他誤傷過,但二賴子人潑皮,大家也都敢怒不敢言。
陳默喝完粥,將那把磨得锃亮的砍刀別在腰后,又帶上了一卷麻繩,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了清晨的寒氣里。
他要去青峰山。
今天得比往常多砍一些,冬天快到了,得備足過冬的柴火。
他迎著晨霧,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那座養(yǎng)育了村子百年的大山。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這一趟上山,會徹底改變他平淡如水的人生。
02.
青峰山林深樹密,越往里走,光線越暗。
陳默對這里熟門熟路,他總能精準地找到那些已經枯死或者被風雨吹倒的樹木,既不傷活樹,又能保證木柴的質量。
“咔嚓——咔嚓——”
砍刀劈砍樹干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忙活了將近一個時辰,他已經砍倒了兩棵不小的枯樹。正當他擦了把汗,準備處理第三棵時,一陣極其微弱的嗚咽聲,像一根細針,扎進了他的耳朵。
聲音是從一片半人高的灌木叢后傳來的。
陳默心里一動,立刻想到了二賴子的那些歹毒玩意兒。他放下砍刀,放輕腳步,慢慢撥開了身前的灌木。
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心猛地揪緊了。
一只狐貍。
一只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狐貍,正蜷縮在地上。它的右后腿被一個黑漆漆的鐵制捕獸夾死死咬住,鋒利的鋸齒已經深嵌入骨,周圍的皮毛被鮮血染得一片猩紅,在雪白的身體上,如同雪地里開出的死亡之花。
那狐貍顯然也發(fā)現了他,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它掙扎著想要后退,卻立刻引發(fā)了鉆心的劇痛,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悲鳴,便不再動彈,只是用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陳默,充滿了戒備。
“別怕,別動。”
陳默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他看得出,這狐貍越掙扎,獸夾就會咬得越深。
他緩緩蹲下身,試圖靠近。
狐貍喉嚨里立刻發(fā)出威脅的“呼呼”聲,齜出了尖牙。
“我知道你疼,我?guī)湍闩_它。”陳默的語氣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沉穩(wěn),“不然你的腿就廢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抽出一根短木棍,慢慢地、試探性地伸向捕獸夾。那狐貍似乎能感受到他沒有惡意,雖然身體依舊緊繃,但沒有再發(fā)出攻擊性的聲音。
這獸夾是老式的,結構簡單但咬合力極強。陳默將木棍卡進獸夾的彈簧機關,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撬。
“給老子……開!”
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額頭滲出密密的汗珠。
終于,“啪嗒”一聲脆響,獸夾的鋸齒猛地彈開。
白狐如蒙大赦,但因為腿部劇痛,它只是癱軟在地,急促地喘著氣。陳默湊近了看,才發(fā)現傷口深可見骨,慘不忍睹。
他沒有多想,直接撕下了自己貼身內衫的一大塊布條。這是他最干凈的衣服了。
他小心翼翼地托起狐貍受傷的腿,用布條一圈一圈地為它包扎起來。在他的手指觸碰到狐貍溫熱的皮毛時,那小家伙渾身一顫,但終究沒有反抗,只是用那雙靈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好了。”陳默打上一個結實的結,“能走就快走吧,回你的窩里去養(yǎng)傷。以后機靈點,別再往人下的套子里鉆了。”
他拍了拍狐貍的頭,站起身,轉身去拿自己的砍刀和繩子。
救了它一命,也算是功德一件。他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
03.
陳默捆好了兩大捆木柴,用麻繩牢牢系在特制的背架上。
這重量不輕,壓得他每走一步,腳下的落葉都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可今天,這“沙沙”聲里,似乎還夾雜著別的聲音。
是一種極輕的、悉悉索索的跟隨聲。
他停下腳步,猛地回頭。
身后空無一物。
他皺了皺眉,以為是自己多心了,便繼續(xù)趕路。
可沒走幾步,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他聽清了,是某種東西踩在落葉上的聲音,而且,還帶著一點不協(xié)調的拖沓感。
他再次回頭,這一次,他看到了。
就在他身后十幾步遠的地方,那只被他救下的白狐,正一瘸一拐地跟著他。
它那條被包扎過的后腿不敢用力,只能虛虛地點地,走起路來姿勢頗為怪異。見陳默停下,它也立刻停下,仰著頭,用那雙黑亮的眸子望著他。
“怎么是你?”陳默有些意外,“你怎么還跟著我?快回去!”
他揮了揮手,試圖驅趕它。
白狐不但沒走,反而往前湊了兩步,喉嚨里發(fā)出一種近似撒嬌的“咕嚕”聲。
陳默有點哭笑不得。
“我可沒吃的給你,你跟我下山,被村里人看到了,當成精怪打死,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他板起臉,故意用嚴厲的語氣說。
白狐似乎被他的語氣嚇到,停在原地,歪著腦袋看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絲委屈,但就是不肯離去。
陳默沒辦法了,總不能真動手打它。他嘆了口氣,心想由它去吧,或許等到了山腳,它自己就怕了,不敢進村了。
他轉過身,繼續(xù)往山下走。
然而,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身后的狐貍跟得更緊了。
04.
天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沉下來。
山風呼嘯,卷起地上的落葉,帶著一股子不祥的寒意。
陳默心里開始有些發(fā)毛。
這狐貍跟了他一路,不但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反而越來越焦躁。它不再是安靜地跟隨,而是時不時地發(fā)出低沉的嗚咽,像是在警告什么。
最讓他感到詭異的是,狐貍咆哮的方向,始終是他要去往的村子的方向。
它不是在對他叫,而是在對著他的家叫!
一個荒唐的念頭無法抑制地從心底冒出:這狐貍……是在阻止他回家!
“不可能,不可能……”陳默搖著頭,加快了腳步。他只想盡快回到自己那間能遮風擋雨的土坯房里,遠離這詭異的氣氛。
他不再回頭,鐵了心要甩掉身后的“麻煩”。
就在他走到一處陡坡,馬上就能看到村口的老槐樹時,身后的嗚咽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尖銳而絕望的哀鳴!
緊接著,陳默只覺得褲管猛地一緊,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狠狠地向后一扯,讓他差點摔倒。
他驚駭地低頭看去,只見那只白狐,正用它的牙齒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褲腳!
它雙目赤紅,渾身的白毛根根倒豎,三條好腿死命地蹬著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向后拖拽,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那不是攻擊,而是一種不容置疑的、用生命在進行的阻止!
“你……你瘋了!松口!”
陳默徹底被這一幕震撼了,他用力地甩著腿,可那狐貍就像焊在了他褲腿上一樣,死也不松。
他清晰地看到,因為太過用力,狐貍那條剛剛包扎好的傷腿,繃帶已經被鮮血再次染紅。
它在用自殘的方式,來阻止他前進!
為什么?
山下的村子里,到底有什么東西,能讓一只山中生靈恐懼到這種地步?!
05.
陳默的心,瞬間沉入了冰窖。
他不再掙扎,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那狐貍死死地拖拽著他。
他不是傻子,他常年混跡山林,對危險有種天生的直覺。此刻,這只狐貍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正通過咬住褲管的牙齒,清晰無比地傳遞給了他。
“咣當”一聲。
他扔掉了背上沉重的木柴,木柴滾落山坡,發(fā)出一連串空洞的聲響。
他看著白狐,白狐也看著他。
一人一狐,在這昏暗的山路上對峙著,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終于,陳默緩緩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是不是……村里出事了?”
白狐聽到他的話,像是得到了某種確認,立刻松開了口,然后猛地朝著他連叫數聲,那聲音凄厲而急切。接著,它轉身就朝著遠離村子的山上跑去,跑出幾步又回頭看他,喉嚨里發(fā)出催促的嗚咽。
它在讓他快逃!
陳默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聽從狐貍的指示逃向山上。
他猛地轉過身,拔腿就往山下沖!
家!
他的家還在村里!那三間土坯房,是他的一切!
白狐見狀,發(fā)出一聲哀鳴,但還是立刻調轉方向,一瘸一拐地、奮力地追趕在他身邊,似乎要與他共進退。
不過百十米的山路,陳默卻感覺自己跑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當他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沖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時,整個人……徹底傻眼了。
鄰居李叔正連滾帶爬地從村子里逃出來,臉上是那種被榨干了所有血色的慘白,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驚恐。
陳默一把抓住他,聲音因為急促的呼吸而扭曲:
“李叔!村里!村里到底怎么了?!”
李叔看到他,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閻王,他死死抓住陳-默的胳膊,整個人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帶著哭腔,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
“陳默!你……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快跑啊!別進村!千萬別進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