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食堂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力道之大,讓門板狠狠砸在墻壁上,發出一聲巨響。
整個食堂的人都嚇了一跳,紛紛循聲望去。
只見警衛員小李正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他跑得太急,軍帽歪在一邊,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最狼狽的是他腳上,一根鞋帶散開了,隨著他劇烈的呼吸在腳面上瘋狂晃蕩。
“陳、陳司令!”小李的聲音因為急促而變了調,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毛主席……毛主席來了!”
“哐當!”
一聲清脆的撞擊聲。
陳昌奉握在手中的粗瓷碗失手滑落,重重地磕在桌子堅硬的邊沿。
金色的光圈瞬間破碎,滾燙的粥液潑灑出來,濺了他一身,軍綠色的褲腿上立刻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但他渾然不覺。
那幾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在他耳邊轟然炸響。
周遭的一切聲音——窗外的蟬鳴,食堂里的議論,風扇的嗡嗡聲——頃刻間全部消失。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幾個字在反復回蕩:毛主席來了。
陳昌奉的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心臟。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緒,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毛主席?
那個在萬里長征的馬背上,親手為他披上棉襖的偉岸身影;那個在延安的窯洞里,用濃重的湖南口音教他識文斷字、分析戰局的領袖;那個在西柏坡指揮千軍萬馬,決勝千里之外的統帥……怎么會,怎么可能,會突然出現在濰坊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北方小城?
他踉蹌著從座位上站起來,動作之大,帶得身后的椅子向后滑出半米遠,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01
陳昌奉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那個生他養他的地方——江西寧都。
1915年,他就出生在寧都縣田頭鎮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
他的童年,是用苦水和淚水浸泡過的。
記憶里最清晰的畫面,總是與饑餓、壓迫和死亡糾纏在一起。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一歲那年,父親因為交不起租子,被地主家的惡奴家丁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泥地里,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
他躲在不遠處的樟樹后面,手里緊緊攥著那根放牛的鞭子,指甲深陷進掌心,勒出一道道血痕,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像個破麻袋一樣被人拖走。
那一年,他母親的新墳上,白色的紙幡還在蕭瑟的秋風里無助地飄蕩。
惡霸們搶走了家里最后一斗谷,母親臨終前那雙枯槁的手,和那句無力的囑托,成了他永恒的夢魘:“伢子,要活下去……要跟著講道理的人走……”
什么是“講道理的人”?
年幼的陳昌奉不懂。
他只知道,地主老財不講道理,催租的狗腿子不講道理。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待一絲微光。
那光,在1928年的冬天,終于照進了他灰暗的人生。
那一天,一支穿著灰色軍裝、打著紅色旗幟的隊伍路過了他的村莊。
他們不搶糧食,不擾百姓,甚至還幫著鄉親們挑水掃地。
隊伍里的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神采,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自信和堅定。
他聽說,這是工農紅軍,是窮人的隊伍。
十四歲的陳昌奉,在村口徘徊了許久。
他看著那些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紅軍戰士,腰桿挺得筆直,眼神明亮如星。
他想起了母親的話。
于是,在一個寒冷的清晨,他甩掉了腳上那雙早已磨穿了底的破草鞋,將一本不知從哪里撿來的、視若珍寶的號譜小心翼翼地塞進襖襟,毅然決然地追上了那支遠去的隊伍。
他成了一名紅軍戰士,因為會吹幾種簡單的調子,被分配去當司號員。
在紅軍的隊伍里,他是年紀最小的幾個兵之一,戰友們都親切地叫他“紅小鬼”。
軍旅生涯的艱苦超乎想象。
冬天,銅制的號嘴凍得像一塊冰坨,每次吹號前,他都只能用自己的舌頭去焐熱。
舌頭被粘掉一層皮是常有的事,滿嘴都是血腥味,但他從未退縮。
沖鋒號一響,就是命令,他必須用盡全身力氣,吹出最嘹亮、最激昂的號聲。
他不僅玩命地練號,還拼了命地認字。
白天行軍打仗,晚上只要有片刻歇息,他就湊到煤油燈下,用樹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抄寫口令、學習文件。
一個深夜,他正借著微弱的燈光抄寫一份剛下達的作戰口令,一雙厚實的棉襪突然被塞到了他的懷里。
他驚訝地抬頭,只見朱德軍長正站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
“小鬼,這么晚了還不睡?”朱德的聲音渾厚而溫和,他指了指陳昌奉赤著的、凍得發紫的腳,“把這個穿上。在咱們這,字要認得,槍也要端穩,身體更是革命的本錢。”
陳昌奉捧著那雙還帶著體溫的棉襪,一股暖流瞬間涌遍全身。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這份關懷深深地刻在心底。
1930年春天,一紙調令,將他的人生軌跡徹底改變。
他被調到時任紅一方面軍總前委書記的毛澤東身邊,擔任警衛員。
這個消息讓他既興奮又惶恐。
他終于能親眼見到那個傳說中的“毛委員”了。
當他第一次站在毛澤東面前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毛澤東比他想象中更高大,也更清瘦,眼神深邃得像一潭湖水,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剛到任,就趕上了第一次反“圍剿”戰爭。
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緊張、也最充實的時光。
他見證了毛澤東如何以超凡的智慧和魄力,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情況下,運籌帷幄,誘敵深入,最終取得輝煌的勝利。
某個寒冷的冬夜,戰斗間隙,萬籟俱寂。
陳昌奉站崗回來,發現毛澤東窯洞里的油燈還亮著。
他悄悄走近,從門縫里看見毛澤東正披著一件薄薄的舊棉襖,俯在桌案上奮筆疾書,修改一份緊急文件。
油燈的光芒跳躍著,映照著他專注的側臉和緊鎖的眉頭。
陳昌奉的目光無意中落到毛澤東的腳上,心頭猛地一酸——那雙黑色的棉鞋,鞋頭已經磨破,露出了凍得通紅的腳趾。
那一刻,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涌上陳昌奉的心頭。
他想起了朱德軍長送給他的那雙棉襪。
他想,自己也應該為毛主席做點什么。
接下來的幾天,他一有空就到處搜羅破布條和棉花。
晚上,等毛澤東睡下后,他就躲在角落里,借著微弱的月光,一針一線地縫制起來。
他的針線活很笨拙,手指被扎了好幾次,但他毫不在意。
終于,一雙簡陋但厚實的鞋套縫好了。
他揣著鞋套,鼓足勇氣找到了毛澤東,像獻寶一樣遞了過去。
毛澤東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
他沒有收下鞋套,而是伸出寬厚的手掌,笑著拍了拍陳昌奉的頭,用他那特有的湖南口音打趣道:“昌奉啊,你這個鞋套做得不錯。可是,你這鞋套能套住敵人的子彈嗎?”
陳昌奉的臉“唰”地一下憋得通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毛澤東看著他窘迫的樣子,笑容愈發溫和:“好意我心領了。我們是戰士,保暖重要,但戰斗更重要。有這個心思,不如多想想怎么打勝仗,怎么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同志。”
從那天起,陳昌奉把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里。
他默默地收起了鞋套,卻從此在自己的挎包里,多塞了兩顆沉甸甸的手榴彈。
他發誓,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這個值得他追隨一生的人。
02
時光荏苒,二十七載光陰彈指而過。
當年的“紅小鬼”陳昌奉,如今已是濰坊軍分區的司令員。
他站在辦公室里那副巨大的軍事地圖前,指尖劃過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紅色線條,那正是當年紅軍長征走過的路線。
從江西到陜北,兩萬五千里,每一步都浸透了鮮血和犧牲。
他的許多戰友,都永遠地留在了那條路上。
而他,幸運地活了下來,看到了新中國的誕生,并成為了這片土地的守護者。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風霜,兩鬢已然斑白,但他的腰桿依舊挺得像一桿標槍。
他身上的軍人作風,或者說,那種被警衛員小李戲稱為“老井岡山的土味兒”,二十多年來從未改變過。
他堅持每天清晨五點準時出操,和戰士們一起跑操、練隊列,風雨無阻。
開會時,他不喜歡長篇大論,發言總是簡明扼要。
他有一個習慣,總愛用削得短短的鉛筆頭,在文件和報告的邊角空白處,隨手勾勒戰術圖和火力配置圖。
他的生活習慣也保留著戰爭年代的烙印。
吃飯時,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他總會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都吃得干干凈凈,甚至用開水涮一下碗底,然后一飲而盡,就像當年在長征路上那樣珍惜每一粒糧食。
他睡覺很輕,只要營區里稍有異動,哪怕是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警報聲,他都會像被電擊了一般,從床上一躍而起,右手會本能地伸向腰間,去摸那個早已不存在的槍套。
這天中午,食堂的炊事班做了他最愛吃的白菜燉豆腐。
大鍋里,白菜被燉得軟爛,豆腐吸飽了湯汁,上面飄著幾點油星,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陳昌奉剛盛好一碗,還沒來得及坐下,警衛員小李那一聲石破天驚的喊聲,就讓整棟樓都仿佛跟著晃了晃。
“毛主席來了!”
那一瞬間,陳昌奉的大腦一片空白。
短暫的失神后,他猛地反應過來,扔下飯碗就朝門外沖去。
他沖得太猛,把桌邊的軍帽都帶到了地上。
他隨手抓起軍帽,胡亂地扣在頭上,也顧不上去看來沒戴正,腳下的鞋帶散了也渾然不覺,就這樣一路狂奔著穿過辦公樓前的操場。
夏日的風刮過耳畔,帶著操場上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氣息。
他的腦海里閃過無數個問號,像一團亂麻,攪得他心神不寧。
毛主席怎么會來濰坊?
這里既不是軍事重鎮,也不是工業基地。
是專程來視察,還是只是路過?
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當年在陜北分別時,毛主席曾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昌奉啊,要去學習,學習回來要帶好兵。”
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帶的兵,夠不夠硬?
軍分區的建設,有沒有辜負主席的期望?
一個個問題像子彈一樣射入他的腦海,讓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惶恐。
他跑過操場,跑過訓練區,心跳得越來越快。
跑到軍分區大院的廣場拐角處,他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視線里,一輛熟悉的黑色吉姆轎車正靜靜地停在廣場中央。
那是中央領導專用的車輛。
陳昌奉對這輛車太熟悉了,過去在北京開會時,他曾無數次看到毛主席從這樣的車上走下來。
他的呼吸在這一刻突然停滯了。
車門“咔噠”一聲被推開,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高大身影,從車里走了出來。
雖然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雖然那個身影比記憶中蒼老了一些,背也似乎沒有那么挺直了,但陳昌奉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真的是他!
那個身影站定后,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朝著陳昌奉的方向望了過來。
隨即,他的臉上露出了陳昌奉熟悉了幾十年的、帶著慈祥與溫和的笑容,并緩緩地朝他抬起了手,含笑招了招。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陳昌奉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
他想邁步上前,卻發現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一步也挪不動。
眼眶一熱,視線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03
“陳昌奉,怎么,二十多年不見,不認識我啦?你也當上大官了啊!”
一句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的調侃,像一股暖流,瞬間擊穿了陳昌奉所有的情緒防線。
他猛地回過神來,用盡全身力氣并攏雙腳,挺直胸膛,抬起手臂,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但他自己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只舉到額邊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
“主——主席!”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毛澤東微笑著走上前來,上下打量著他,目光落在他那金燦燦的肩章上,笑容更深了:“不錯嘛,都是司令員了。我看你當年在馬背上打瞌睡,韁繩都抓得沒松過手,現在當了司令,怕是晚上都睡不著覺咯?”
一句看似尋常的玩笑話,卻像一把神奇的鑰匙,瞬間打開了陳昌奉記憶的閘門。
那些塵封在歲月深處的畫面,爭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他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了1934年的深秋。
那是血戰湘江之后,紅軍遭受了長征以來最慘重的損失。
部隊的氣氛壓抑而沉重。
他牽著毛澤東的戰馬“老青馬”,在泥濘濕滑的山路上,已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都疲憊到了極點,他更是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只能機械地邁動著雙腿。
好幾次,他都是靠在溫暖的馬脖子上,一邊走一邊打盹。
有一次,他實在撐不住了,靠著馬背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寒意驚醒,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靠在馬身上,而那根救命的韁繩,不知何時已經被人解開,又小心翼翼地重新纏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打了一個結實的活扣。
更讓他震驚的是,毛主席那件灰色的舊斗篷,正嚴嚴實實地披在他的肩上,為他擋住了山間的寒風。
他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毛主席正穿著單薄的衣衫,和周恩來、王稼祥等領導同志一起,就著微弱的馬燈光,在一塊石頭上研究著地圖。
那一刻,陳昌奉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警衛員,而主席,卻在那樣艱難的時刻,把僅有的溫暖給了他。
還有一個雪山下的夜晚,更是讓他終生難忘。
翻越夾金山時,他不幸染上了高燒,渾身滾燙,冷得卻直打哆嗦。
到了宿營地,他躺在冰冷的草地上,燒得迷迷糊糊,不停地打滾。
在那個缺醫少藥的環境里,發高燒幾乎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在長征路上時,毛主席硬是親自跑到附近的老鄉家里,軟磨硬泡,用自己僅有的幾塊大洋,借來了一塊厚重的門板。
他和幾個警衛員一起,把門板抬到一處避風的山坳里,小心翼翼地把陳昌奉挪了上去。
那塊門板,隔絕了來自地下的寒氣和濕氣,成了他最溫暖的“床”。
而毛澤東自己,卻靠在一棵光禿禿的樹干上,蓋著那件舊斗篷,就著篝火的光亮,通宵達旦地修改一份關于抗日策略的電報。
“后來啊,那塊門板,我還真沒還給老鄉。”1957年的毛澤東,仿佛看穿了陳昌奉的心思,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說道:“我把它也帶走了。到了陜北,沒地方寫東西,我就把那門板架起來當書桌,那篇《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就是趴在那上面寫完的呢。”
聽到這里,陳昌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尤其想起了胡長保——那個和他一樣,從井岡山就跟著毛主席的警衛班長,那個在四川茶合崗,為了保護主席脫險,毅然引開敵人,最終壯烈犧牲的親密戰友。
他正要開口,想跟主席說說胡長保臨終前的遺愿,想告訴主席,他們這些警衛員都把主席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可就在這時,毛澤東卻突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神情變得嚴肅而莊重。
他緩緩地從中山裝的上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用油紙細心包裹著的小方塊。
“昌奉,你還記得這個嗎?”
陳昌奉下意識地湊近一看,只見那層層疊疊的油紙被打開后,里面躺著的,竟是半塊已經發黑、干硬如石的青稞餅。
餅的邊緣,還有一個清晰的牙印。
毛澤東用指尖輕輕地叩了叩油紙包,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這是過草地的時候,你偷偷塞在我馬鞍袋里的。怕我發現,還藏在最底下。后來被我找到了,你才跟我說,‘主席要是餓了,就咬一口,千萬別一次吃完了’……”
毛主席的話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
一名隨行的警衛人員快步上前,在毛澤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毛澤東聽完,點了點頭,然后將那包著半塊青稞餅的油紙包,鄭重地塞到了陳昌奉的手里。
那紙包,仿佛還帶著領袖的體溫。
“走,去看看當年你為我守夜的那間屋子。”毛澤東的目光投向不遠處一棟獨立的青磚小樓,眼神變得深邃起來,“有些事,有些話,我得跟你好好念叨念叨。”
陳昌奉緊緊地握著那個溫熱的油紙包,感覺自己握著的不是半塊餅,而是二十多年沉甸甸的歲月和情義。
他一言不發,默默地跟在毛澤東身后,朝著那棟神秘的青磚小樓走去。
小樓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飄出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墨香,其中還混雜著一絲更熟悉的煙草味道。
陳昌奉跟在他身后,探頭朝里望去,可當他看清屋內的情景時,整個人在瞬間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