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陳輝,你那鋤頭是沒吃飯還是你沒吃飯?地壟溝都快被你刨成波浪了!”
林晚清脆又帶著點刻薄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我頭也不回,悶著頭把鋤頭往地里用力一砸,泥土翻飛。
“管好你自己那片就行了,我的地,我想刨成龍都行。”
“喲,還龍呢?我看是蚯蚓吧。”她咯咯地笑,聲音跟銀鈴似的,就是話不中聽。
林晚是我們村的村花,人長得水靈,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一雙大眼睛像是會說話。可惜,長了張嘴,一半用來吃飯,一半專門用來氣我。
我叫陳輝,跟她從小在一個泥坑里打滾長大。別人看到的是青梅竹馬,我們自己知道,是天生的“死對頭”。
今天村里組織給自留地除草,我們兩家的地正好挨著。她手腳麻利,跟穿花蝴蝶似的,一會兒工夫就弄得干干凈凈。我這邊呢,跟狗刨過一樣。
不是我干活不行,實在是她那張嘴太煩人。
“你看看你種的那個蘿卜,還沒我這茄子長得壯實。”她直起腰,擦了把汗,指著地里的收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挑釁。
我停下活,走到地壟邊上,撿起一個剛冒頭的白蘿卜,又指了指她那邊紫得發亮的茄子。
“你懂什么,蘿卜貴在精,藏在土里,深藏不露。你那茄子,長得再大,也是虛胖,露在外面,風一吹就倒。”
“強詞奪理!”她杏眼一瞪,“大小就是大小,你那蘿卜就是小!”
“我的蘿卜大不大,你說了不算。”
“那誰說了算?”
我看著她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蛋,和那不服輸的眼神,心里忽然一動,那些抬杠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轉念一想,嘴角一咧,露出一個自認為很帥的笑容。
“今晚讓你開開眼。”
02.
林晚被我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噎了一下,臉更紅了,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流氓!”她啐了我一口,扭頭就走,那兩條大辮子在空中甩出個用力的弧度。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
下午,村長的大喇叭響了,讓各家派個壯勞力去村西頭的舊倉庫,把漏雨的屋頂給修了,記工分。
我爹讓我去,我扛著工具剛到門口,就看見了林晚。
她也看見了我,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怎么是你?”
“我怎么就不能是了?這倉庫是你家的啊?”我沒好氣地回道。
原來她爹今天閃了腰,家里就她一個能爬高上低的。
村長背著手走過來,看見我倆,樂了,“正好,陳輝,你力氣大。林晚,你心細。你們倆搭檔,天黑前肯定能弄完。”
說完,村長就走了,留下我們倆大眼瞪小眼。
倉庫里堆滿了雜物,一股陳年的霉味。屋頂破了個大洞,光從洞口照下來,能看到飛舞的塵埃。
“我上房頂,你在下面遞瓦片。”我把梯子搭好,回頭對她說。
“憑什么你上我下?我也能上。”她不服氣。
“就憑我比你壯,瓦片掉下來砸到你,我還得負責。”我拍了拍胸口。
她撇了撇嘴,沒再爭,但臉上寫滿了“我不高興”。
我爬上房頂,風一吹,感覺整個木頭架子都在晃。我小心翼翼地挪到破洞旁,往下喊:“遞瓦!”
下面沒動靜。
“林晚!遞瓦!”
還是沒動靜。我探頭往下看,好家伙,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專注地戳著一個螞蟻窩。
“林晚!”我吼了一聲。
她嚇了一跳,手里的木棍都掉了,抬頭看著我,眼神里有點無辜。
“你干嘛呢!”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她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我在想,這螞蟻都知道先搬糧食再修窩,我們是不是也該先弄清楚怎么修,再動手?”
說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我知道,她就是故意磨蹭。
“少廢話,趕緊遞瓦!”
她這才不情不愿地抱起一片瓦,舉過頭頂。我彎腰去接,就在指尖快要碰到的時候,她手一松。
“哎呀,手滑了。”
瓦片“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沒碎,但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格外響亮。
我看著她那副“我不是故意的”的表情,氣得牙癢癢。
“林晚,你是不是想打架?”
“誰怕誰啊!”她揚起下巴,毫不示弱。
03.
我們倆就像兩只斗雞,誰也不肯先低頭。
最后,還是我先敗下陣來。跟她吵架,永遠是我輸。
“行,你厲害,你在下面指揮,我干活,行了吧?”我從房頂上爬下來,帶起一陣灰。
林晚立刻多云轉晴,背著手,像個小領導一樣開始巡視。
“嗯,這根梁有點歪,得先扶正了。”
“那邊的瓦片要從左往右鋪,不然容易漏水。”
“你腳下那塊木板松了,小心點!”
她指揮得頭頭是道,我被使喚得團團轉,汗流浹背。說來也怪,她雖然嘴上不饒人,但說的確實都在點子上。我們村里,論干活的巧勁,沒幾個姑娘比得上她。
忙活了一下午,屋頂的大洞總算是堵上了。我累得像條狗,直接癱坐在地上。
林晚遞過來一個軍用水壺。
我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水是涼的,帶著一絲甜,一直爽到心里。
“看在你今天還算賣力的份上,獎勵你的。”她說著,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夕陽從倉庫門口照進來,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有那么一瞬間,我竟覺得她……還挺好看的。
“瓦片不夠了,”她清點了一下剩下的材料,“還差幾片,木梁也要加固,得去村里的供銷社買點釘子。”
“我去吧。”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胳膊。
“你知道買多大的釘子嗎?你知道瓦片是哪個型號的嗎?”她一連串問題砸過來。
我啞口無言。
“走吧,一起去。”她理所當然地說道,好像我們本來就該一起行動一樣。
從村西頭的倉庫到村東頭的供銷社,要穿過大半個村子。一路上,不少人跟我們打招呼。
“喲,陳輝,帶林晚去哪啊?”
“小兩口這是去買東西啊?”
林晚每次都紅著臉,小聲辯解:“張大娘您別亂說,我們是去辦正事!”
我則在旁邊偷偷地樂。
到了供銷社,管事的是個懶洋洋的中年男人。我們說明了來意,他報了個價。
“二十個大釘子,五毛錢。十片瓦,一塊五。”
我伸手去掏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湊起來還差兩毛錢。我的臉一下子就熱了。
剛才干活太猛,把錢從兜里顛掉了都不知道。
正當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時候,一只白凈的手伸了過來,手里是兩塊嶄新的人民幣。
是林晚。
她把錢遞給管事的,拿了東西,看都沒看我一眼,轉身就走。
04.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五味雜陳。
“那錢……回頭還你。”我悶聲說道。
“不用,就當是你今天出力的工錢了。”她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這比直接罵我一頓還難受。
我一個大男人,讓她個小姑娘掏錢,這事要是傳出去,我陳輝的臉往哪擱?
回到倉庫,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心里憋著一股勁,二話不說,拿起釘子和錘子就開始干活,把那股無名火全都發泄在了木梁上。
“砰!砰!砰!”
倉庫里回蕩著劇烈的敲擊聲。
“你慢點!”林晚在下面喊,“天黑了,看不清,別砸到手!”
“用不著你管!”我吼了回去。
越是急,越是出錯。我一錘子下去,沒砸準釘子,錘頭“當”的一聲砸在了木梁上,震得我手腕發麻。更糟糕的是,旁邊一摞本來就沒放穩的舊農具,被這一下震得“嘩啦”一聲,全倒了!
一口大鐵鍋滾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向林晚站的位置!
“小心!”
我腦子一片空白,想都沒想,直接從一人高的木架上跳了下去,撲過去一把將她推開。
我們倆一起滾倒在地。我只覺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好像被什么東西劃了一道。
“你……你沒事吧?”我顧不上自己,趕緊去看她。
林晚臉色煞白,眼睛里滿是驚恐,半天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不是那種嚶嚶嚶的哭,是帶著憤怒和后怕的,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我。
“陳輝你是不是瘋了!你不要命了!”
“你想死別拉上我!你個笨蛋!蠢貨!”
她語無倫次地罵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哪還有半點村花的樣子。
我任由她打著,一聲不吭。我知道,這次是我錯了,錯得離譜。
哭了好一陣,她才停下來,看到我后背的衣服被劃破了,滲出了血。
“你……你流血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神里滿是愧疚和擔心。
她想伸手碰,又不敢。
“沒事,小傷。”我咬著牙說。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時候,烏云密布,黑沉沉地壓了下來。
“轟隆!”
一聲驚雷炸響,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倉庫的鐵皮屋頂上,聲音又急又響。
我們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05.
暴雨來得又快又猛,像是要把整個天都給倒下來。
風從屋頂補好的縫隙里灌進來,發出“嗚嗚”的鬼叫。我們剛才推搡間,把倉庫那扇沉重的木門給帶上了,現在被風一吹,門軸好像卡住了,怎么拉也拉不開。
我們被困住了。
倉庫里沒有燈,只有我從家里帶來的一個老式手電筒。光柱在黑暗中晃動,照著彼此狼狽的臉。
剛才的爭吵和驚嚇,被這突如其來的困境沖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尷尬和沉默。
我靠著墻坐下,后背的傷口一陣陣地疼。林晚默默地從角落里找來幾塊還算干凈的麻袋鋪在地上,坐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
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后背沒那么疼了,但氣氛卻越來越讓人窒息。
我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該死的沉默。
“還……還吵嗎?”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肩膀似乎抖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她悶悶的聲音。
“吵什么?天都黑了。”
她的聲音很輕,沒了白天的咄咄逼人,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手電筒的光,恰好照在她低著頭的側臉上,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白天那句玩笑話,挪了挪身子,湊近了一點。
“那……不吵了,”我壓低了聲音,幾乎像在說悄悄話,“我讓你開開眼?”
空氣仿佛凝固了。
雨聲似乎都小了下去。我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幾秒鐘后,黑暗中傳來她輕得像羽毛一樣的聲音。
“……怎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