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帶著咸腥味,吹得人臉上發緊。
望海村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林大海的“望海號”老漁船就像一頭疲憊的鐵牛,慢吞吞地駛回了碼頭。
船上的柴油機發出“突突突”的悶響,每一次震動,都像是林大海止不住的心跳。
“爸,慢點!慢點!”
船頭,兒子林文遠緊緊抓著纜繩,沖著駕駛艙里那個黝黑的背影大喊。
他的聲音里,一半是興奮,一半是緊張。
今天,出海歸來的林大海,不再是那個每次都抱怨油錢比魚貴的老漁民。
他的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里,盛滿了這輩子都少見的狂喜。
他死死把著舵,眼睛卻透過滿是鹽花的玻璃,一遍遍地瞟向船后甲板上那個巨大的、被好幾層粗大漁網罩住的“大家伙”。
那是一條魚。
一條他們父子倆在海上搏斗了三個多小時,差點把老舊的卷揚機都給干報廢,才拖上來的巨魚。
船剛一靠岸,林文遠就迫不及待地跳上碼頭,把粗壯的纜繩在石墩上繞了七八圈,打了個死結。
幾個早起出海的鄰里鄉親,聞聲圍了過來。
“大海哥,今天收獲不錯啊?看把你樂的。”
一個叫王三的漢子笑著打趣。
林大海從駕駛艙里出來,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聲音洪亮得像碼頭的鐘:
“何止是不錯!三子,過來搭把手,讓你們開開眼!”
說著,他招呼著林文遠和幾個年輕人,七手八腳地開始掀那幾層漁網。
隨著漁網一層層被揭開,圍觀人群的驚呼聲也一層疊著一層。
當那條巨魚的全貌徹底暴露在晨光下時,整個碼頭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那是一條……無法形容的魚。
它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銀白色,在初升的朝陽下,閃爍著金屬般冰冷的光澤。
身體扁平而狹長,從頭到尾,目測至少有七米長,像一條活著的白銀帶子,靜靜地躺在甲板上。
最奇特的是它頭頂那鮮紅色的、如同雞冠般的鰭,此刻軟趴趴地貼在頭上,卻依然能看出幾分詭異的華麗。
“我的天……這是什么魚?”
“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家伙!這得有幾百斤重吧?”
“大海哥,你這是發大財了!這……這怕不是傳說中的‘鯡魚王’吧!”
一個見識稍廣的老漁民,不確定地喊出了一個名字。
“鯡魚王”三個字一出,人群立刻炸開了鍋。
這可是傳說里才有的東西,沒想到今天親眼見到了!
林大海聽著眾人的贊嘆和羨慕,腰桿挺得筆直。
他拿出旱煙袋,裝上一鍋煙絲,手有些哆嗦地點上火,猛吸一口,像是要把這輩子的揚眉吐氣都吸進肺里。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壓低聲音說:
“文遠,這下好了,你媽做手術的錢,還有你娶媳婦的彩禮,都有著落了!”
林文遠看著父親激動的樣子,心里也一陣火熱。
他似乎已經看到,母親的腿被治好,家里蓋上新房,自己再也不用在城里那個小破公司里看老板的臉色。
碼頭上的喧囂,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望海村。
連村長趙德順都被驚動了。
趙德順六十出頭,頭發花白,平時在村里德高望重,走路總是慢悠悠的。
今天他卻走得很快,身后還跟著幾個村干部。
“大海,聽說你捕了條神魚?”
趙德順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傳了過來,語氣里滿是好奇和笑意。
“順叔,您來啦!”
林大海掐了煙,滿臉笑容地迎上去,“什么神魚,就是運氣好,碰上個大家伙!”
趙德順笑著擺擺手,撥開人群,走到了船邊。
當他的目光落在那條靜臥在甲板上的銀白色巨魚身上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周圍的嘈雜似乎在一瞬間離他遠去。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條魚,瞳孔在劇烈地收縮。
僅僅幾秒鐘,他那張原本還掛著紅光的臉,血色“刷”地一下全退了,變得像那魚鱗一樣慘白。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扶著碼頭欄桿的手,青筋畢露。
“順……順叔?您怎么了?”
林大海察覺到了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問。
趙德順沒有回答。
他像是被什么恐怖的東西攫住了魂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
他猛地轉過頭,用一種近乎是驚恐和絕望的眼神瞪著林大海,聲音嘶啞地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一樣。
“大海……你……”
他指著那條船,又指著林大海,最終,那股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厲喝:
“馬上離開船!”
村長趙德順那一聲凄厲的嘶吼,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碼頭上所有的喜悅和喧囂。
林大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癲的老人,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周圍的村民們也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一向穩重的村長,今天是怎么了。
林文遠心里“咯噔”一下。
他扶住父親,皺著眉頭上前一步:
“順叔,您這是什么意思?我爸他……”
“別問了!讓所有人都離開那條船!快!”
趙德順根本不解釋,只是用不容置喙的命令語氣,揮著手,催促著船邊的人群后退。
他的臉色依舊慘白,額頭上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在趙德順的威嚴下,村民們雖然滿心困惑,但還是下意識地向后退去,離那艘滿載著“希望”的漁船遠遠的。
林大海看著空蕩蕩的碼頭,再看看臉色鐵青的趙德順,心里的火氣“噌”地就上來了。
這魚是他九死一生才弄回來的,是全家的指望,怎么到了村長嘴里,就成了洪水猛獸?
“順叔,您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
林大海的牛脾氣上來了,脖子一梗,粗聲問道,“我林大海出海打魚三十年,風里浪里什么沒見過?怎么就您一句話,我連自己的船都不能上了?這魚它到底怎么了?是犯了王法,還是擋了誰的道?”
趙德順看著一臉倔強的林大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那條巨魚,然后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疲憊地擺了擺手:
“大海,你……你先別問了。這東西,不祥,趕緊……趕緊處理掉。千萬別讓它在村里過夜。”
說完,他不再理會眾人,佝僂著背,腳步虛浮地轉身離開了,仿佛多看一眼那條魚,都會折壽十年。
看著村長落寞的背影,林大海氣得肺都要炸了。
他想追上去理論,卻被林文遠一把拉住。
“爸,算了,順叔可能就是……就是年紀大了,老一輩人講究多。”
林文遠勸道。
他雖然也一肚子疑問,但當務之急是先穩住父親。
林大海,今年五十八歲。
在望海村,他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也是個出了名的犟骨頭。
他一輩子沒干過一件虧心事,見識過他品性的人,都得豎個大拇指。
十幾年前,他在碼頭撿到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里面有三萬多現金和各種證件。
那時候三萬塊錢,夠在村里蓋一棟氣派的小樓了。
可林大海二話沒說,騎著他那輛破鳳凰自行車,跑了二十多里地,硬是把錢包送到了失主手里,連一口水都沒喝。
就是這么一個實在人,一輩子勤勤懇懇,卻沒能過上好日子。
妻子年輕時落下了病根,膝蓋一到陰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兒子林文遠雖然讀了大學,但在城里找的工作也就勉強糊口,每個月寄回家的錢,還不夠老兩口的藥費。
全家的生計,就壓在林大海和他那條比他年紀還大的“望海號”上。
回到家,母親蘇婉已經做好了早飯。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兩個窩頭。
看到父子倆垂頭喪氣的樣子,蘇婉的心一沉,連忙問道:
“怎么了這是?不是說捕了條大魚嗎?那魚呢?”
林大海悶著頭,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把旱煙桿子捏得咯吱作響,就是不說話。
林文遠只好把碼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母親說了。
“不祥?”
蘇婉聽完,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老頭子這是怎么了?一條魚而已,能有多不祥?他以前不這樣的啊。”
她擔憂地看了一眼丈夫,“大海,你別往心里去,他可能就是……”
“他就是見不得我們家好!”
林大海猛地一拍大腿,把桌子震得嗡嗡響,“我林大海自問沒得罪過他趙德順,他憑什么這么咒我?我不管,這魚,我賣定了!誰也別想攔著!”
看著父親執拗的樣子,林文遠心里充滿了無奈。
他知道父親的苦。
常年在海上風吹日曬,林大海落下了一身病,特別是那雙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得鉆心。
可他從沒吭過一聲,依舊每天天不亮就出海,天黑了才回來,就為了多打幾斤魚,給老伴多買一盒止痛藥。
這條七米長的“鯡魚王”,對別人來說,可能只是個稀罕物,但對林大海來說,那是能讓妻子挺直腰板、能讓兒子抬頭做人的希望。
這份希望,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
吃過早飯,家里的氣氛依舊沉悶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林大海把自己關在院子里,一聲不吭地修補著漁網,那用力的動作,仿佛不是在織網,而是在跟誰賭氣。
林文遠心里也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他走進里屋,看到母親蘇婉正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揉著自己的膝蓋。
床頭柜上,放著一張醫院的繳費通知單,上面的字刺痛了林文遠的眼睛。
“媽,醫生怎么說?”
他走過去,輕聲問道。
蘇婉見兒子進來,連忙把通知單往枕頭下面塞,勉強擠出個笑容:
“沒事,老毛病了。醫生說讓多歇著,別累著。”
林文遠怎么會信。
他從枕頭下抽出那張單子,上面的診斷寫著“雙膝重度關節炎,建議行關節置換手術”,而下面那個鮮紅的、寫著“預繳費:伍萬元整”的印章,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五萬塊。
對于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
林文遠在城里那個小物流公司,一個月累死累活,拿到手也就四千出頭,除去房租和生活費,能攢下一千五就算不錯了。
這五萬塊,不吃不喝也要攢上好幾年。
“媽,這事兒您怎么不早跟我說?”
林文遠的鼻子一酸,眼眶紅了。
“跟你說有什么用?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蘇婉拍了拍兒子的手,嘆了口氣,“你爸就是因為這個,才跟瘋了似的,天天往深海跑,就想搞點值錢的貨……沒想到,真讓他給碰上了,又遇上這檔子事。”
林文遠握著那張繳費單,手心發涼。
他終于明白,父親為何對那條魚如此執著,也終于理解了父親在碼頭上那近乎絕望的憤怒。
那不是一條魚,那是母親的雙腿,是這個家的未來。
他不能就這么放棄。
深吸一口氣,林文遠決定,必須親自去找村長趙德順問個清楚。
就算真是“不祥”,也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不能就憑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斷了全家的生路。
他來到村委會大院,趙德順正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發呆,桌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看到林文遠進來,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
“順叔。”
林文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我今天來,就是想問問清楚,那條魚,到底有什么問題?您要是擔心價格,我們可以商量,賣了魚,村里該拿多少,我們一分都不會少。”
趙德順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林文遠,搖了搖頭:
“文遠,你不懂。這不是錢的事。”
“那是什么事?”
林文遠追問道,“您總得給我們家一個理由吧?我媽等著錢做手術,我爸把那條魚當成了命根子。您一句‘不祥’,就要了我們全家的命了!”
或許是林文遠話里的絕望觸動了趙德順,他緊繃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文遠以為他不會再開口。
“三十年前,”趙德順的聲音沙啞而遙遠,“村里也出現過一條這樣的魚……那件事之后,你爺爺他……”
提到爺爺,趙德順的話又停住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臉上露出恐懼和懊悔交織的神情。
他端起涼透的茶水猛灌了一口,像是要壓下心里的驚濤駭浪。
“順叔,我爺爺他怎么了?”
林文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爺爺,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家里人對此諱莫如深,父親也從不提起。
趙德順卻使勁地搖了搖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別問了,文遠,算我求你。那魚,是禍根。你聽叔一句勸,讓你爸把它……把它扔回海里去。就當,是為你們家積德。”
他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低得像耳語:
“再說了,你爸和你爺爺的脾氣一樣倔。當年,我就是因為……因為沒攔住你爺爺,才跟他掰了。我不想再看著你爸,也走上那條老路。”
這話里話外,似乎把矛頭指向了一場陳年舊怨。
林文遠的心更亂了。
村長的反應,究竟是因為那所謂的“禍根”,還是因為跟爺爺輩的私人恩怨,想借機打壓他們家?
他走出村委會的時候,腦子里一團亂麻。
恰好在村口的小賣部,聽見幾個老娘們在嚼舌根。
“聽說了嗎?大海捕了條怪魚,老村長臉都嚇白了。”
“嗨,你們年輕人不知道。老村長家跟老林家,那可是上一輩的仇家!聽說當年為了爭漁場,差點動刀子呢!”
“可不是嘛!我看老村長就是不想讓大海發這筆財!”
這些閑言碎語,像一根根刺,扎進了林文遠的心里。
他越來越覺得,這件事的背后,可能并不是什么鬼神之說,而是一場被塵封了三十年的人禍。
就在林文遠被各種猜測攪得心煩意亂時,一輛黑色的、車身锃亮的小轎車,慢悠悠地開進了望海村。
這在土路朝天的村子里,可是個稀罕物,立刻引來了不少目光。
車子徑直開到碼頭,停在了林大海的“望海號”旁邊。
車門打開,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著一身名牌休閑裝,手腕上戴著一塊金表,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
他一下車,就直奔那條被漁網蓋著的巨魚,眼睛里閃著精光。
“老鄉,打聽一下,這條船的船主是哪位?”
男人掏出一包軟中華,挨個給圍觀的村民發煙,笑呵呵地問道。
“那不就是嘛。”
有人指了指正在船上悶頭抽煙的林大海。
男人立刻滿臉堆笑地走過去,隔著船舷,熱情地喊道:
“這位想必就是林大哥吧?我姓黃,是市里做水產生意的。聽朋友說您捕到一條稀罕的寶貝,我特地趕過來開開眼界!”
林大海抬眼皮瞅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他現在正煩著呢,沒心情搭理這些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生意人。
黃老板也不在意,他圍著漁船轉了一圈,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若隱若現的巨大輪廓。
他嘖嘖稱奇:
“大哥,這可真是好寶貝啊!能不能讓我上船,仔細瞧瞧?”
林大海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村長不讓賣,自己找個懂行的老板估估價,心里也好有個底。
于是他默許了。
黃老板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船,小心翼翼地掀開漁網一角,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溜圓。
“我的天!真是這東西!”
他激動地搓著手,又湊近了仔細端詳那銀白色的魚身和紅色的冠鰭,嘴里念念有詞,“錯不了,錯不了……深海的珍寶啊!”
“你認識這魚?”
林大海終于來了點興趣。
“何止是認識!”
黃老板直起身子,一臉專業地說道,“大哥,你們管它叫‘鯡魚王’,那都是外行叫法。這東西,學名叫皇帶魚,常年生活在千米以下的深海,極難捕獲!您看它這品相,這尺寸,百年難遇!這魚肉質極其鮮美,在那些大酒店、高級會所里,那是一盤就能賣出天價的!而且啊,很多有錢人還信這個,說吃了能延年益壽,是‘龍王爺的腰帶’,好兆頭!”
黃老板一番話說得天花亂墜,把這魚形容成了稀世珍寶。
這番說辭,和村長趙德順那“不祥之物”的警告,簡直是兩個極端。
林大海聽得心里一陣活泛,他試探著問:
“那……黃老板,你看我這條,能值個什么價?”
黃老板伸出一根手指頭。
“一萬?”
林大海皺了皺眉,覺得有點少。
黃老板笑了,搖了搖手指:
“大哥,你這是看不起我,也是看不起你這寶貝。我說的是這個數……”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十萬!現金!我現在就讓人去取錢!”
“十……十萬?!”
這個數字,如同一顆炸雷,在林大海和旁邊偷聽的林文遠耳邊同時炸響。
十萬塊!別說母親的手術費,連家里欠的債,給林文遠蓋房子的錢,都綽綽有余了!
林大海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黃老板,仿佛要確認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怎么樣,大哥?”
黃老板看出了他的心思,趁熱打鐵,“這價格,整個東海沿岸,沒人比我出得更高了!也就是我,有渠道能處理這種頂級貨。您要是同意,我們現在就簽合同,錢貨兩清!”
“我……”
林大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動心了,徹底動心了。
什么村長的警告,什么三十年前的舊事,在十萬塊現金面前,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在他要點頭答應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林文遠突然開口了:
“黃老板,我聽村里老人說,這種魚,好像不太吉利……”
黃老板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小兄弟,你還年輕,不懂這些。”
他拍了拍林文遠的肩膀,一臉不屑地說道,“那都是些沒見識的漁民瞎編出來的故事,什么‘地震魚’啊、‘末日魚’啊,都是無稽之談!我們做生意,講究的是科學,是市場價值!放著十萬塊錢不要,去信那些虛無縹緲的鬼話,那不是傻嗎?”
他轉向林大海,語氣誠懇地說:
“大哥,機遇可就這一次。錯過了,您拍斷大腿都來不及。您好好想想。”
黃老板的話,像一把重錘,敲在了林大海和林文遠的心上。
一邊是村長帶著恐懼的、無法解釋的警告,另一邊是商人帶著誘惑的、看似科學的解釋和真金白銀。
林大海的眼神在掙扎,在猶豫。
最終,對現實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
“好!我賣!”
“爸!您想清楚了!”
林文遠一把拉住就要和黃老板握手的父親,神情無比凝重。
林大海甩開兒子的手,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低吼道:
“我想得很清楚!你媽的腿不能再等了!這個家,我也撐不住了!什么吉利不吉利,能換成錢治病,能讓你娶上媳婦,它就是天大的吉利!”
父親的話,像一把刀子,插在林文遠的心口。
他無力反駁,因為父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淋淋的現實。
黃老板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也不催促,他知道,這筆買賣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林大哥,這樣,”他掏出手機,“我先給您轉一萬塊的定金,表示我的誠意。我現在就回城里調車、取現金。傍晚六點,我準時來拉魚,付尾款。您看行不行?”
“行!”
林大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快,林文遠手機的銀行短信就響了,一萬元的到賬提醒,讓他感覺那么不真實。
林大海要賣“鯡魚王”的消息,以及黃老板開出十萬天價的傳聞,像一陣風一樣,在半天之內席卷了整個望海村。
村子徹底分成了兩派。
年輕一輩的,大多是羨慕和支持。
他們覺得林大海有魄力,敢想敢干。
十萬塊,那是他們出海打一輩子魚都掙不來的錢。
有幾個年輕人甚至跑來跟林大海套近乎,想跟著他學學怎么捕這種“寶魚”。
而村里的老人們,特別是那些經歷過風浪的老漁民,則個個憂心忡忡,面露懼色。
他們聚集在村口的榕樹下,唉聲嘆氣,不住地搖頭。
“糊涂啊!大海真是糊涂啊!”
“那東西,是海里的兇兆,怎么能往村里招惹呢?三十年前那次……忘了嗎?”
“錢是好東西,可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這些議論,讓村里的氣氛變得異常詭異。
一邊是即將到手的巨款帶來的興奮,另一邊是山雨欲來的恐懼,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小小的望海村上空交織、碰撞。
下午,天色說變就變。
原本還晴朗的天空,不知從哪飄來大片大片的烏云,黑壓壓地籠罩在村子上空。
海風也變得狂躁起來,卷起海浪,“嘩啦啦”地拍打著碼頭,發出沉悶的怒吼。
村長趙德順,帶著幾個村里的長輩,再一次找到了碼頭。
這一次,他的臉上不再是驚恐,而是一種混雜著憤怒和悲哀的決絕。
“大海!”
趙德順站在狂風里,花白的頭發被吹得凌亂不堪,他指著船上的林大海,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你真的要為了錢,連祖宗的規矩、全村人的安危都不顧了嗎?”
林大海站在船頭,任憑風吹動他的衣衫,梗著脖子回敬道:
“順叔!我敬您是長輩,但您也別拿全村人來壓我!我林大海一人做事一人當!這魚是我捕的,錢是我賺的,就算真有什么事,也沖我一個人來,跟村里沒關系!”
“沒關系?你說得輕巧!”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痛心疾首地喊道,“大海,你忘了你爹當年是怎么……怎么沒的嗎?就是因為這條魚啊!”
老人的話,讓林大海和林文遠都愣住了。
“你說什么?”
林大海的聲音也開始發顫,“我爹……我爹不是出海遇到風暴……”
“那場風暴是怎么來的!”
趙德順終于忍不住,咆哮了出來,“就是在那條一樣的魚被拖進村子之后,天降異象,風暴突起!你爹他不聽勸,非要出海把它送走,結果……結果連人帶船,都再也沒回來!你忘了嗎?!”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了林家父子的頭頂。
林文遠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家里人對爺爺的死諱莫如深,為什么父親從不愿提起。
原來這背后,竟然藏著這樣一段和“怪魚”緊密相連的慘痛往事!
林大海更是如遭雷擊,他踉蹌著后退了兩步,靠在船舷上,臉色煞白,嘴里喃喃自語:
“不……不可能……你們騙我……我爹他是……”
狂風呼嘯,烏云翻滾。
那條靜靜躺在甲板上的銀白色巨魚,在昏暗的天色下,仿佛一只睜開了眼睛的深海巨獸,閃爍著不祥的、冰冷的光芒。
林文遠的心,徹底亂了。
他看著痛苦掙扎的父親,看著聲色俱厲的村長,再看看天邊那越來越濃的烏云。
他意識到,這絕不僅僅是迷信,也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簡單。
三十年前的那場悲劇,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真相。
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須立刻、馬上,把這個謎底揭開!
傍晚五點,距離黃老板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小時。
林文遠趁著父親失魂落魄地坐在船上發呆,一個人跑回了家。
他找到了正在廚房里坐立不安的母親。
“媽,村委會檔案室的鑰匙,在哪?”
他開門見山地問道,聲音急促而堅定。
蘇婉被兒子嚴肅的神情嚇了一跳:
“你要那鑰匙干嘛?那地方都十幾年沒人去了,里面全是灰。”
“媽,您別問了,我有急用!”
林文遠握住母親的手,“順叔說,我爺爺當年的事,跟那條魚有關。我想去查查當年的記錄,我必須知道真相!”
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睛,蘇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從一個老舊的木匣子里,翻出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鑰匙。
她遞給兒子,輕聲說:
“文遠,那里面……可能記著些不好的事。你……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文遠緊緊攥著那把冰冷的鑰匙,點了點頭,轉身沖進了風里。
村委會的檔案室在院子最角落的一間小屋里,門上的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
林文遠把鑰匙插進鎖孔,費了老大勁才擰開。
一股沉悶的、混雜著灰塵和舊紙張的霉味,撲面而來。
他拉開電燈,昏黃的燈泡只照亮了屋子中央的一小塊地方。
四面墻壁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木制檔案架,上面塞滿了各種發黃卷邊的本子和文件,積滿了厚厚的灰塵。
林文遠顧不上嗆人的空氣,開始瘋狂地翻找。
他的目標很明確——三十年前,也就是1995年前后村里的所有記錄。
《村民戶籍登記冊》、《土地承包合同》、《財務收支記錄》……
他一本本地翻過,手指被灰塵染得漆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心也越來越沉。
大部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日常記錄,根本找不到任何與“災難”或“怪魚”有關的線索。
難道是村長和老人們記錯了?
或者,那件事根本就沒被記錄下來?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的手指在一個檔案架的最底層,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被油布包裹著的東西。
他心中一動,費力地把它拖了出來。
解開外面那層臟兮兮的油布,里面是一本深藍色的、硬殼封面的大冊子。
封面沒有標題,只在角落里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
林文遠吹開上面的灰塵,辨認了出來——《望海村災害記錄》。
他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他顫抖著手,翻開了這本沉重的記錄冊。
里面的紙張已經泛黃發脆,字跡是用鋼筆寫的,有些地方因為受潮而暈染開來。
他一頁一頁地往后翻,翻過了幾次臺風過境的記錄,翻過了幾次漁船出事的報告……
終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某一頁上。
那一頁的日期,正是三十年前的初夏。
林文遠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死死地盯著頁面上的某張照片和旁邊的文字,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魂魄,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比手中的紙張還要慘白。
手里的那本厚重的記錄冊“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激起一片塵埃。
他失神地抬起頭,透過布滿蛛網的窗戶,望向碼頭的方向,望向那艘停泊著他父親和那條“不祥之物”的漁船。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刺骨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哆嗦著嘴唇,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地吐出了幾個字:
“……是那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