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知道草地是什么味道嗎?”
每當有后輩問起長征,羅玉琪老人總會這樣反問。
那不是青草的芬芳,而是泥土、饑餓和死亡混合的腥味。
川西北的草地,一望無際,像一塊爛糟糟的巨大綠毯子,一直鋪到天邊。天是灰的,地是黃綠的,人走在中間,像一排隨時會倒下的螞蟻。
羅玉琪覺得自己的肚子是個無底洞,燒得慌。他十五歲,可身子骨瘦得像根抽蔫了的豆芽菜,風一吹就晃。他手里拄著一根不知什么野獸的腿骨,顏色被泥水泡得發白,拄在軟爛的泥地里,噗嗤一聲,能陷進去半尺深。
這根骨頭拐杖,是他兩天前從一具倒下的騾子骨架上掰下來的。那騾子早就被分食干凈了,剩下的骨頭架子散在泥水里,像是在提醒所有路過的人,這里不是活物該來的地方。
隊伍里沒什么人說話,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腳踩在泥水里的吧唧聲。空氣里有股腐爛的味兒,是爛草根和死水的味道,聞久了,讓人想吐。羅玉琪的草鞋早就爛沒了,光腳走在泥地里,腳底板被尖利的草根劃得生疼。可這點疼算不了什么,跟肚子里的餓比起來,簡直像撓癢癢。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頓正經飯是什么時候吃的了。好像是剛進草地那會兒,每人分到了一小袋炒面。那金貴的炒面,他沒舍得一次吃完,拿油紙包得里三層外三層,餓得實在頂不住了才用指甲摳一點點,放在舌尖上,等那點香味慢慢化開。可現在,那點炒面早就進了肚子,連油紙都讓他嚼爛了咽了下去,可還是餓。
餓,像一把小刀子,一直在他胃里來回刮。
他旁邊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戰士,叫劉根,走著走著,“撲通”一下就栽倒了。臉朝下,扎進黑乎乎的泥水里,一動不動。
沒有人停下來。不是不想,是不能。
帶隊的連長王老虎回頭吼了一嗓子:“都給老子走快點!天黑前到不了那片干地,咱們都得喂狼!”
王老虎人如其名,嗓門大,脾氣爆,但打仗是真猛。他一條胳膊在之前的戰斗中掛了彩,用布條子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提著一把大刀,刀口上還有沒擦干凈的血跡。他的眼睛熬得通紅,布滿血絲,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羅玉琪看了一眼倒下的劉根,咬了咬牙,繼續往前挪。他知道,現在停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劉根的臉他看不見,但他能想象,那張平日里愛笑的臉上,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許,什么表情都沒有了。
在這片草地上,死亡是件頂平常的事。有時候是一腳踩進看不見的泥潭里,人一聲不吭就沒了。有時候是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就再也起不來。
羅玉琪把獸骨拐杖又往深里戳了戳,借著力,把另一條腿從泥里拔出來。他不敢多想,一想,心里那股頂著他的氣就要散了。他得活著走出這片鬼地方。
他為什么非要活著?
有時候,累得實在走不動了,羅玉琪的腦子里就會糊里糊涂地冒出這個念頭。然后,另一張臉就會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他眼前。那是他爹羅老實的臉。
羅玉琪的家在四川閬中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山溝里。他爹羅老實,人如其名,老實巴交一輩子,會點木匠活,但連個自己的鋪子都沒有,只能給東家干點零活,換幾升米回來。羅玉琪的童年,記憶最深的就是餓。那種餓,是能把腸子都抽在一起的疼。
地主家的娃,穿著綢緞衣裳,手里拿著麥芽糖,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饞得直咽口水,他娘看到了,就把他拉回家,往他嘴里塞一小塊紅薯干,讓他慢慢嚼。紅薯干又干又硬,硌得牙疼,但那點甜味,讓他覺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他恨這種窮日子,恨得牙癢癢。
改變發生在1931年。那年,村里最大的地主王扒皮要給他家祖宗修祠堂,圖個氣派,把村里手藝最好的羅老實給找了去。工錢給得不多,但好歹每天能從地主家帶點剩飯剩菜回來。那段時間,是羅玉琪記事以來,家里吃得最飽的時候。他娘甚至把一塊發了霉的臘肉煮了,讓他和姐姐解了饞。
祠堂的房梁又高又大,都是上好的楠木。羅老實帶著幾個幫工,在上面爬上爬下,像只靈活的猴子。羅玉琪有時候會跑去看,他爹總會沖他笑笑,露出一口黃牙,眼里滿是希望。他對羅玉琪說:“等祠堂修好了,王老爺一高興,說不定就把那二畝薄地租給咱家種了。到時候,咱就有自己的糧食了,再也不用餓肚子了。”
羅玉琪信了。他天天盼著祠堂修好。
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羅玉琪正幫著娘在院里收柴火,就聽到祠堂那邊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接著是好多人驚慌的叫喊聲。
他娘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兩人瘋了一樣往祠堂跑。
還沒到跟前,就看見祠堂門口圍滿了人。他擠進去,看見一根剛吊上去的房梁斷了,砸了下來。他爹羅老實,就壓在房梁底下,半個身子都成了肉泥,血流了一地,把黃土地都染成了暗紅色。
地主王扒皮黑著個臉,叉著腰站在一邊,嘴里罵罵咧咧:“真是個廢物!連根梁都上不好,還弄壞了老子的上等木料!”
他看都沒看地上的羅老實一眼,好像死的不是個人,是條狗。
羅玉琪的娘當場就暈死過去。羅玉琪沒哭,他死死地盯著王扒皮,那眼神,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小狼崽子。他想沖上去,咬死這個天殺的。可他被人拉住了。
家里的頂梁柱,就這么塌了。
王扒皮最后“發善心”,賠了三袋谷子,就把這事給了了。一條人命,就值三袋谷子。
安葬了爹,娘帶著他和姐姐,日子更難了。姐姐為了給家里換點吃的,被賣給鎮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財主當小妾。走的那天,姐姐抱著他哭,說:“玉琪,你要爭氣,別像姐一樣。”
羅玉琪沒說話,只是把拳頭攥得咯咯響。從那天起,他心里就埋下了一顆種子。他要逃出去,他要報仇,他要讓王扒皮那樣的人,全都不得好死。他恨透了這種窮日子,恨透了這種人命不如狗的世道。
這股恨,就像一團火,在他心里燒了兩年。
1933年,這團火終于等來了風。
紅軍來了。
隊伍開進閬中的那天,羅玉琪站在路邊,看見那些穿著灰色軍裝的隊伍,和國民黨的“中央軍”完全不一樣。他們不搶東西,不罵人,有個戰士的水壺掉了,還跟老鄉賠不是。
然后,他聽到了那句讓他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的口號——“打土豪、分田地!”
他看見王扒皮被五花大綁地押在臺子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狗腿子們,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跪在旁邊。臺下一個紅軍干部,拿著個鐵皮喇叭,大聲地數落著王扒皮的罪狀。臺下的鄉親們,一開始還不敢作聲,后來,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接著,所有人的怒火都被點燃了。
羅玉琪也在人群里,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喊著。喊他爹是怎么死的,喊他姐姐是怎么被賣掉的。他喊得嗓子都啞了,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那不是傷心的淚,是痛快的淚。
沒過幾天,紅軍成立了“新劇團”,要招人。羅玉琪覺得,這就是他的機會。他要去當紅軍,他要親手改變這個世道。
他跑回家,跟娘說了自己的想法。
他娘正坐在灶臺邊,就著昏暗的油燈縫補著一件滿是補丁的衣裳。聽到兒子的話,她的手猛地一哆嗦,針尖扎進了指頭里。她把指頭含在嘴里,半晌才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兒啊,你爹沒了,你姐也沒了。你要是再走了,就剩下娘一個人了,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娘,”羅玉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不是去送死。紅軍是咱們窮人的隊伍,跟著他們,才有活路!我不想一輩子待在這山溝里,像爹一樣,被人欺負死。我要出去,我要給我和姐姐報仇!”
他娘看著他,看著這個才十三歲的兒子,眼神里滿是和他爹當年一樣的倔強。她知道,她攔不住。這山溝,這窮日子,困不住這頭小狼崽子。
她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她就把羅玉琪叫了起來,遞給他一個布包。“里面是兩個烤紅薯,還有你爹留下來的那件舊棉襖。路上……冷了就穿上。”
羅玉琪接過布包,沉甸甸的。他不敢看娘的眼睛,怕自己會哭出來。他磕了個頭,轉身就跑出了那個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他沒有回頭。
在新劇團的日子,是羅玉琪這輩子最快活的日子。
雖然也是天天吃不飽,但大家伙兒有說有笑。他年紀小,個子也小,大家都叫他“紅小鬼”。他先是學敲鑼打鼓,跟著隊伍走街串巷地宣傳。后來,劇團的政委看他機靈,眼睛里有股勁兒,就讓他上臺演戲。
他演的第一個角色,就是個受地主欺壓的窮孩子。當他在臺上,聲淚俱下地喊出“這世道不公,咱們要反抗”的時候,他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爹,自己的姐姐。他不是在演戲,他演的就是他自己。
臺下的老百姓看得直抹眼淚。也就是在一次次的演出和宣傳里,羅玉琪慢慢明白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產主義”。這些詞,以前他聽不懂,現在他覺得,這就是讓他爹那樣的人能活得像個人的道理,是讓天底下的窮人都能吃飽飯、挺直腰桿子的道理。
他把劇團當成了自己的家。可好景不長,1934年,川陜根據地的形勢越來越緊張。國民黨軍閥劉湘調集重兵,對根據地發動了“六路圍攻”。
仗打得越來越兇,劇團的演出也停了。很多劇團的同志,都拿起了槍,上了前線。羅玉琪也坐不住了,他找到了他的老領導,劇團的張政委。
“政委,我要去打仗!”他挺著小胸脯,說得斬釘截鐵。
張政委正看著地圖,聞言抬起頭,笑了笑:“你個小不點,槍還沒你高呢,打什么仗?好好在劇團待著,宣傳也是革命工作。”
“我能行!”羅玉琪急了,“我年紀小,目標小,不容易被敵人發現。政委,讓我去當偵察員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張政委看著他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沉默了。他知道,這孩子心里有火。這火,不讓它燒一燒,是憋不住的。
“好,”他最終點了點頭,“但我有言在先,偵察工作,比提槍上陣還危險,九死一生。你要是怕了,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我不怕!”羅玉琪的回答,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就這樣,羅玉琪成了偵察連的一名小偵察員。他確實像自己說的那樣,利用“紅小鬼”的身份作掩護,穿著破爛衣裳,臉上抹著鍋底灰,裝成逃難的孤兒,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敵人的防區。
他膽子大,心又細。有一次,為了弄清敵人一個炮兵陣地的具體位置,他在離敵人哨卡不到一百米的一片亂墳崗里趴了一天一夜。蚊子咬得他滿身是包,他一動不動。餓了,就啃一口懷里揣著的干糧;渴了,就喝幾口地上的雨水。
終于,他趁著敵人換崗的空隙,摸清了敵人炮兵陣地的火炮數量和位置,畫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地圖,成功帶了回來。
就憑著這份情報,紅軍的炮兵端掉了敵人的陣地,為一次關鍵的戰斗鋪平了道路。羅玉琪因此立了功,受到了嘉獎。連長王老虎當著全連的面,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真是個天生的偵察兵!”
羅玉琪很驕傲。他覺得,自己離那個“讓窮人挺直腰桿子”的理想,又近了一步。
然而,勝利是短暫的。敵人的包圍圈越收越緊,根據地一天比一天小。最終,為了保存革命的火種,1935年初,紅四方面軍被迫放棄川陜根據地,開始了艱苦卓絕的長征。
羅玉琪背著他那個破舊的行囊,里面裝著他娘給的舊棉襖和立功時發的一雙新布鞋,跟著大部隊,踏上了漫漫征途。
翻雪山的時候,刺骨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他看見身邊有的戰士,坐下來歇口氣,就再也沒能站起來,成了一座冰雕。他想起了他娘給他的舊棉襖,好幾次都想拿出來穿上,但又舍不得。這是娘留給他最后的念想。他咬著牙,把棉襖在懷里抱得更緊了些,靠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硬是翻過了那座白茫茫的雪山。
現在,他們又走進了這片更加可怕的草地。
雪山是冷的,看得見的敵人。而這草地,是軟的,看不見的陷阱。它一點一點地消耗著你的體力,你的意志,直到把你徹底吞沒。
“都打起精神來!”連長王老虎的吼聲把羅玉琪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隊伍停在了一片稍微干爽點的地方。王老虎指著不遠處一些綠油油的野草,對大家說:“指導員去看過了,這種草,以前咱們吃過,沒毒!都去弄點,煮了吃,填填肚子!”
戰士們的眼睛里,瞬間冒出了光。那是餓了太久的人,看到食物時才會有的光。大家一窩蜂地沖過去,像搶寶貝一樣,把那些野草連根拔起,抱在懷里。
羅玉琪也搶了一大把。他把草上的泥土在衣服上蹭了蹭,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一根到嘴里。一股苦澀的味道立刻充滿了口腔,難以下咽。但他還是用力地嚼著,咽了下去。
很快,幾口行軍鍋被架了起來,鍋里煮著黑乎乎的泥水和綠色的野草。水開了,大家就用自己的搪瓷碗,一人盛了一點。
羅玉琪也盛了半碗,連草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滾燙的草湯流進胃里,那種被火燒的感覺,總算是緩解了一點。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渾身都有了點力氣。
他靠在一塊草疙瘩上,看著身邊一張張被饑餓折磨得脫了形的臉,在喝下這碗野菜湯后,都露出了一絲滿足。他覺得,只要大家能在一起,再大的困難也能扛過去。
然而,這絲滿足感并沒有持續多久。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羅玉琪的肚子突然“咕嚕”一聲,接著,一陣劇烈的絞痛猛地襲來。就像有人拿著一把燒紅的鉗子,在他肚子里使勁地攪。
“哎喲!”他忍不住叫出了聲。
他一抬頭,發現周圍的景象讓他亡魂皆冒。剛剛還靠在一起休息的戰士們,此刻一個個都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呻吟。連長王老虎,那個鐵打的漢子,也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正靠著他的大刀,大口地喘著粗氣。
“草……草有毒……”一個戰士虛弱地喊道。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是啊,草地里能吃的野菜,早就被前面的部隊吃光了。他們吃的這種,和能吃的那種長得極像,但卻是有劇毒的。
恐慌,比腹痛蔓延得更快。
羅玉琪疼得渾身蜷成了一只蝦米,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軍裝。他感覺自己的腸子都要斷了。他想起了他爹死時的樣子,想起了姐姐被賣掉時的哭聲,想起了娘在油燈下縫補的身影。難道,自己也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了嗎?
不!他不能死!
他答應過姐姐,要爭氣。他答應過自己,要活著走出這片草地,去實現那個讓窮人不再受欺負的理想。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從他心底涌了上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腹中的劇痛讓他一次次跌倒,但他又一次次地爬起來。他想拉肚子,這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知道,這可能是身體在自救,要把毒物排出去。
他不能死在這里,更不能在同志們面前……他最后的尊嚴,讓他必須找個沒人的地方。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扶著那根白森森的獸骨拐杖,一步一挪,離開了人群。他看到連長王老虎朝他這邊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劇痛讓他張不開嘴。
羅玉琪朝著旁邊一片比人還高的草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他終于走到了草叢深處,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腹中的翻江倒海終于平息了一些后,他感到了一陣虛脫。他躺在微濕的草地上,大口地喘著氣,感覺自己像是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
周圍靜悄悄的,只能聽到風吹過草叢的“沙沙”聲。
他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力氣恢復了一點點。他得趕緊回去,隊伍隨時都可能出發。他不能掉隊,掉隊就意味著死亡。
他摸索著,找到了那根救了他半條命的獸骨拐杖。他用拐杖撐著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把自己虛弱的身體支撐起來。
當他扶著獸骨拐杖返回到地方時,卻直接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