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刺刀,頂在了陳山河的胸口。
“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聲音又老又啞,像是砂紙磨過石頭。
陳山河瞅著眼前這個“野人”,胡子拉碴,衣服爛得像布條,手里那把老掉牙的“中正”式步槍卻握得死緊。
他身后,七個同樣破爛的影子,舉著槍,眼神里全是警惕和茫然。
陳山河喉嚨發干,緩緩舉起雙手,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奉命前來換防。”
對面的人,瞳孔猛地一縮。
01
一個月前,新疆葉城。
團長把一根煙卷了又卷,最后還是沒舍得點著,夾在了耳朵上。
“山河啊,有個任務,要交給你。”
陳山河立得筆直。
“保證完成任務!”
團長擺擺手,讓他坐下。
“別喊口號,這個任務,不一般。”
他指著地圖上一個幾乎快被磨掉的小點。
“這里,賽圖拉,聽過沒?”
陳山河搖頭。
地圖上,那個點孤零零地杵在昆侖山深處,周圍一片空白。
“國民黨時期,在那兒有個哨所。”
團長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咱們得到情報,那兒……可能還有人。”
陳山河心里“咯噔”一下。
“國民黨的兵?”
“嗯。”
團長繼續說:“上頭的意思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如果是弟兄,就接管哨所,帶他們回家。如果是敵人……”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給你一個加強連,騾馬自己去挑,物資給你備足。”
團長站起來,拍了拍陳山河的肩膀。
“記住,那地方海拔五千米,不是鬧著玩的。你這趟去,一半是跟天斗,一半是跟人斗。”
陳山河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這趟差事,兇多吉少。
出發那天,天還沒亮。
炊事班給他們烙了最后一頓熱乎的蔥油餅。
戰士們一個個都把武裝帶勒得緊緊的,臉上沒啥表情,但眼睛里的光,亮得很。
一個新兵蛋子,叫劉亮,才十七歲,一邊啃餅一邊問:
“連長,咱們這是要去打仗嗎?”
陳山hori 笑了笑,沒回答。
他只是望著西邊黑黢黢的山脈,那山像一頭巨獸,張著大嘴,等著他們。
02
李根寶又做夢了。
他夢見了四年前,剛到賽圖拉的那天。
那時候,天是藍的,雪是白的,連里的弟兄們,一個個都還人高馬大,笑聲能把雪震下來。
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
“根寶,咱就在這兒守一年,明年夏天,就有人來換咱們了。”
所有人都信了。
他們把哨所打掃得干干凈凈,每天擦槍,巡邏,到了晚上,就圍著火堆,想著家里的婆娘和娃。
第一年的換防日,李根寶記得最清楚。
他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
把最后一點能吃的肉干拿出來,把軍裝洗了又洗,領章都擦得發亮。
那天,他們從早上一直等到太陽下山。
地平線上,除了風吹起的雪沫子,什么都沒有。
連長抽了一晚上的煙,第二天,眼睛紅得像兔子。
他對大家說:“沒事兒,可能是命令耽擱了,再等等。”
這一等,就又是三百六十五天。
第二年,沒人再提前準備了。
只是到了那天,大家會不約而同地,朝著東邊的路,多看幾眼。
太陽照常升起,照常落下。
失望,像哨所外面的雪,一年比一年積得更厚。
吃的越來越少。
一開始是一天三頓干飯。
后來是兩頓稀的。
再后來,一天只能喝上一頓見不到幾顆米粒的玉米糊糊。
能燒的東西也全沒了。
樹皮、干草,最后只能撿干牛糞。
那玩意兒燒起來,又嗆又臭,熏得人直流眼淚,可好歹有點熱乎氣兒。
最熬人的,還是昆侖山的冬天。
大雪能封山好幾個月,風刮起來,像刀子一樣割臉。
晚上睡覺,所有人得擠在一起,才能勉強不被凍死。
有弟兄得了雪盲癥,眼睛看不見了,哭得像個孩子。
有弟兄巡邏的時候,腳凍壞了,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再也沒起來。
第一個弟兄走的時候,大家還湊了塊木板,刻了名字。
后來,人走得多了,木板也沒了,只能用石頭,在哨所后面,壘起一個個小小的墳包。
誰也不知道那下面躺的是誰。
連長是在第三年冬天沒的。
他把最后一口炒面分給了最年輕的兵,自己靠著墻,笑著說想家了,然后就再也沒醒。
臨死前,他把李根寶叫到跟前,抓著他的手說:
“根寶……守住……這里是中國的地界兒……不能丟……”
李根寶哭了,那是他四年來第一次哭。
他帶著剩下的人,把連長安葬在最高的那個山坡上,讓他能天天看著東邊。
從那天起,李根寶就成了這兒的主心骨。
他不再盼著換防了。
他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守住這里。
直到,把命也守進去。
03
陳山河的隊伍,在高原上走了二十多天。
越往里走,路越難走。
所謂的路,不過是前人踩出來的幾道模糊印子。
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
好幾匹最強壯的騾子,都失足掉了下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戰士們的高原反應也越來越嚴重。
頭疼得像要炸開,吃不下飯,整夜整夜地喘不上氣。
衛生員忙得腳不沾地,但藥就那么多,用了就沒了。
小戰士劉亮,嘴唇紫得發黑,還在那兒強打精神說笑話。
“連長……你說……天上的神仙,是不是就住這兒啊?喘氣兒都這么費勁。”
陳山河拍拍他的臉,硬邦邦的,一點肉都沒有。
“撐住,等到了地方,讓你歇個夠。”
這天,他們正在一個山口休息,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尖刀班送回來一個消息。
“報告連長!前面發現情況!”
陳山河心里一緊,趕緊帶著人過去。
只見雪地上,有一串腳印。
很亂,很深。
不像是一個人留下的。
陳山河蹲下去,仔細看了看。
腳印旁邊,還有幾滴已經凍成黑褐色的血。
“是人血。”
他站起來,表情嚴肅。
“看來,這地方,真的有人。”
他下令:“全體戒備!尖刀班前出偵察,其他人,跟上!”
隊伍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所有人都把槍口朝下,手指搭在扳機上,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挪。
翻過那個山口,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相對平坦的谷地里,遠遠地,出現了一面旗子。
旗子破破爛爛,顏色也褪得差不多了,但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顯眼。
陳山河舉起望遠鏡。
那是一面青天白日旗。
旗子下面,隱約能看到幾間石頭壘起來的房子。
那就是賽圖拉哨所。
陳山河的心,跳得厲害。
他放下望遠鏡,深吸一口氣。
“到了。”
04
李根寶正靠著墻根曬太陽。
陽光一點溫度都沒有,但能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哨所里,只剩下八個人了。
其他的人,都睡在了后面的石頭堆里。
今天,又到了換防的日子。
算起來,是第五年了。
李根寶心里已經不起一絲波瀾了。
他只是習慣性地,朝著東邊的山口,望著。
一個叫王順子的兵,湊了過來,遞給他半塊凍得像石頭的餅子。
“李哥,吃點吧。”
這餅子,是他們最后的口糧了。
李根寶搖搖頭。
“你們吃。”
王順子嘆了口氣,把餅子揣回懷里。
“李哥,你說……今年會來人嗎?”
李根寶沒說話,只是瞇著眼睛,看著遠處。
突然,他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幾個小黑點,正在山口那里慢慢移動。
李根寶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快得不像一個餓了幾年的人。
“來人了!”
他這一嗓子,把哨所里所有人都驚動了。
剩下的人,全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朝著東邊望。
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人!
是一支隊伍!
還趕著騾馬!
“來人了!真的來人了!”
王順子激動得又哭又笑,抱著身邊的人又蹦又跳。
所有人都瘋了一樣。
四年的等待,四年的絕望,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巨大的狂喜。
他們終于等到人了!
他們能回家了!
李根寶也是渾身顫抖,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扶著墻,想站直一點,想讓自己看起來,還像個軍人。
隊伍越來越近。
他們能看清那些人的穿著了。
黃色的棉軍裝,紅色的五角星帽徽。
李根寶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王順子也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從狂喜,變成了迷惑,然后是恐懼。
“李哥……他們……他們穿的衣服……不對勁啊……”
那不是他們等了四年的“國軍”。
李根寶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沉到了比昆侖山的冰川還冷的地方。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
不是來換防的。
那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他想起了這幾年,從收音機里斷斷續續聽到的消息。
打仗了。
天,好像變了。
05
陳山河命令隊伍在距離哨所一里外的地方停下。
他只帶了兩個警衛員,朝哨所走去。
越走近,他心里越是震撼。
那幾間石頭房,說是房子,其實更像是一堆快要塌掉的石堆。
門口,站著八個人。
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八個“野人”。
他們衣衫襤褸,頭發胡子長得看不清臉,一個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手里卻都緊緊握著槍。
陳山河停下腳步,高高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對面的八個人,也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
為首的那個人,年紀看起來最大,眼神像鷹一樣銳利,死死地盯著他。
空氣,仿佛都凍結了。
風聲,是唯一的聲音。
陳山河看著他們,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一絲警惕。
他清了清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
“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五師第十五團,奉命前來接管賽圖拉哨所!”
對面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那個為首的老兵,往前走了一步,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陳山河能看到,他的眼眶紅了。
四年了,他們等的人,雖然換了番號,換了旗幟,但終究是來了。
然而,老兵臉上的激動,很快就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代替了。
那是一種深深的、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和忐忑。
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問出了一句讓陳山河永生難忘的話:
“你們……是來殺我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