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能不能別說了!”
“我不行了,媽,我真的受不了了!都七年了!他對著那個破機器說了整整七年了!我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小軍,你小點聲,那畢竟是你爸……”
“爸?他還認得我是他兒子嗎?你問問他,他一天到晚除了跟那個‘老朋友’聊天,他還知道什么?我今天非得把那個破玩意兒拆了,我倒要看看,里面到底藏著哪個王八蛋在裝神弄鬼!”
01
王家這棟老舊的居民樓里,夏天總是來得特別早。
太陽像個大火球,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曬得水泥地都泛著白光。
空氣又悶又熱,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壓得人喘不過氣。
屋子里的那臺老空調,又開始“嗡嗡嗡”地響。
聲音又大又沉,像是拖拉機發動的聲音,吵得人心煩。
王建國就坐在客廳的舊藤椅上,一動不動。
他的背對著門口,臉朝著陽臺的方向。
那個方向,墻上掛著空調的外機。
他已經對著那個方向,自言自語了一個多小時了。
“老伙計,今天天真熱啊。”
“你是不是也渴了?嗓子都啞了。”
“再忍忍,等會兒小軍就該下班了,就有水喝了。”
他的聲音不大,含含糊糊的,但在這悶熱的午后,卻像蒼蠅一樣,一直在耳邊“嗡嗡”作響。
妻子李秀蘭在廚房里切菜,砧板被剁得“梆梆”響。
那聲音又快又急,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火氣。
客廳里沒有開燈,光線有些暗。
王建國瘦高的身影,像一尊雕塑,被固定在了藤椅上。
汗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往下流,浸濕了灰色舊背心的領口。
可他好像一點都感覺不到熱。
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墻外那個“老伙ke計”身上。
李秀蘭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紅柿從廚房走出來,重重地放在飯桌上。
“建國,你過來,把這碗綠豆湯喝了。”
她沖著丈夫的背影喊。
王建國像是沒聽見,嘴里還在繼續念叨。
“你說,今天太陽怎么這么毒呢,地里的莊稼可別給曬壞了。”
李秀蘭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
她大步走過去,一把抓住王建國的手腕。
“我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嗎?喝湯!”
她的手勁很大,常年干家務活的手,粗糙又有力。
王建國“哎喲”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
他茫然地看著妻子,眼神渾濁,像個迷路的孩子。
“秀蘭啊,你勁兒真大。”
他咧開嘴,嘿嘿地傻笑了一下。
李秀蘭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的火氣,瞬間被一股巨大的悲涼澆滅了。
她松開手,把那碗涼好的綠豆湯塞到他手里。
“喝吧,喝完了涼快涼快。”
她的聲音一下子就軟了,帶著說不出的疲憊。
王建國捧著碗,卻沒有喝。
他轉過身,又把碗朝向陽臺的方向,舉了舉。
“老伙計,你先喝。”
李秀蘭背過身去,抬手擦了擦眼角。
這個家,實在是太累了。
這樣的日子,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02
七年前的王建國,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個時候,他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工頭,手底下管著幾十號人。
人長得高高大大,國字臉,濃眉毛,說話聲如洪鐘。
走起路來,腰桿挺得筆直,腳下帶著風。
鄰居們都說,建國一看就是個能扛事兒的男人。
那時候的王家,雖然不富裕,但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李秀蘭在一家紡織廠上班,性格爽利。
兒子王小軍正在上高中,雖然成績一般,但個子長得快,籃球打得好,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王建國很疼這個兒子。
他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一輩子只能在工地上風吹日曬,就希望兒子能有出息,將來坐辦公室,不用像他這么辛苦。
記憶里,父親的肩膀總是寬厚而有力的。
王小軍還記得,小時候他學騎自行車,怎么也學不會,急得直哭。
是王建國,用他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穩穩地扶著車后座。
“別怕,小軍,往前看,使勁蹬,有爸在后面呢,摔不著你。”
父親的聲音,就像一顆定心丸。
他信了。
他真的就沒再摔過。
還有一年冬天,廠里效益不好,李秀蘭好幾個月沒發工資。
家里窮得快揭不開鍋了。
過年的時候,王小軍看著鄰居家的小孩都有新衣服穿,眼饞得不行。
他沒敢跟家里說。
可是大年三十那天,王建國下班回來,像變戲法一樣,從他那個破舊的帆布工具包里,掏出了一件嶄新的藍色棉襖。
“兒子,新年快樂!快試試,看合不合身。”
王小軍當時就愣住了。
他后來才知道,那件棉襖,是王建國在工地上,加班加點給人多砌了兩堵墻,硬生生拿血汗錢換來的。
他自己的棉衣,袖口都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卻舍不得換。
那時候的父親,是王小軍心里的一座山。
他覺得,天底下沒有他爸辦不成的事。
只要有爸在,這個家就塌不下來。
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座山,會有崩塌的一天。
03
出事那天,天也是這么熱。
王小軍記得清楚,那天他因為考試沒考好,跟王建國大吵了一架。
“我就是個笨蛋!我天生就不是學習的料!你逼死我算了!”
他沖著父親大吼,然后摔門而出,跑去同學家打了一下午的游戲。
王建國那天沒像往常一樣追出來罵他。
他只是坐在客廳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李秀蘭后來告訴他,那天出門前,王建國對她說:“等小軍回來了,你跟他說,爸不對,爸不該逼他。”
“他還說,等發了工錢,就給小軍買那個他念叨了很久的游戲機。”
可王小軍沒等到父親的道歉,也沒等到他的游戲機。
他等來的,是醫院打來的一個電話。
電話是工地上的人打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是……是王建國師傅家嗎?你們快來市醫院!王師傅他……他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
王小軍和李秀蘭趕到醫院的時候,王建國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門口那盞紅色的燈,像一只嗜血的眼睛,亮得讓人心慌。
李秀蘭當場就癱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王小軍傻站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反復想到的,都是自己摔門而出時,父親那個落寞的背影。
他想,如果自己沒有跟父親吵架,如果那天自己乖乖待在家里,父親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在此后的七年里,日日夜夜地啃噬著他的心。
醫生從手術室里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命是保住了。”
醫生摘下口罩,滿臉疲憊。
“但是……病人的頭部受到重創,顱內有淤血,就算醒過來,智力和記憶,也可能會……”
后面的話,王小軍已經聽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的天,塌了。
王建國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月。
醒是醒過來了。
但是,他不認得人了。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
他只是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不說一句話。
曾經那個高大挺拔、眼神明亮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只會吃飯、睡覺的軀殼。
家里為了給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
李秀蘭不得不辭掉工作,全天候地照顧他。
王小軍也退了學,在一家小餐館里找了份洗盤子的工作,用他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家的重擔。
那個原本充滿歡聲笑語的家,一下子變得死氣沉沉。
04
王建國開始對著空調外機說話,是在他出院后的第一個夏天。
那年夏天也特別熱。
因為沒錢,家里不敢開空調。
那臺老舊的空調,是王建國出事前不久,剛剛找人裝上的二手貨。
裝上后,他自己一次都還沒舍得開過。
機器老了,一通電,外機就發出“嗡嗡嗡”的巨大噪音,像是隨時要散架一樣。
有一天下午,李秀蘭在給王建國喂飯。
王建國突然就扭過頭,看向陽臺的方向。
然后,他開口說了出院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別吵了。”
李秀蘭愣住了,手里的勺子都掉在了地上。
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以為丈夫恢復了神智。
“建國,你……你想起什么了?”
可王建國沒有理她。
他依舊看著陽臺的方向,很認真地在傾聽著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口了。
“哦,原來是熱得難受啊。”
“是啊是啊,我也熱。”
“你放心,等會兒就涼快了,等風來了就涼快了。”
從那天起,王建國就找到了他新的“朋友”。
只要那臺空調外機一響,他就能跟它聊上一整天。
他跟它說天冷了要多穿衣,跟它說今天菜市場的白菜又漲價了,跟它說兒子小軍的工作很辛苦。
他把那個發出巨大噪音的機器,當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能聽他說話,能陪他解悶的老伙計。
一開始,李秀蘭和王小軍還抱著一絲希望。
他們請了醫生來看。
醫生說,這可能是創傷后的一種應激反應,是病人給自己虛構的一個精神寄托。
“別刺激他,順著他吧,也許慢慢就好了。”
可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整整七年過去了。
王建國的情況,沒有半點好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個“老伙計”。
家里的親戚朋友,漸漸地也就不再上門了。
誰也不想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傻子對著一個破機器念念有詞。
這個家,成了一座孤島。
而王建過那“嗡嗡”作響的交談聲,就是這孤島上,日復一日,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它提醒著李秀蘭和王小軍,他們的生活,已經被困在了這里,永無出頭之日。
05
王小軍終于還是爆發了。
這一天,他被工頭當著所有人的面,罵得狗血淋頭。
原因是他上錯了菜,給客人造成了幾百塊的損失,這筆錢要從他微薄的工資里扣。
他揣著一肚子的火氣和委屈回到家。
一推開門,那股熟悉的,讓人窒息的悶熱和“嗡嗡”聲,就撲面而來。
他爸王建國,正坐在藤椅上,對著陽臺的方向,聊得正歡。
“……小軍也該回來了,不知道他今天順不順心。”
“他那個工頭,我見過一次,不是什么好東西,看人的眼神就賊兮兮的。”
“你放心,有我呢,我不會讓別人欺負我兒子的。”
聽到這些話,王小軍胸口的那股邪火,“騰”地一下就竄到了天靈蓋。
保護我?
你現在這個樣子,拿什么保護我!
這個家,現在是我在養著!
是我每天在外面點頭哈腰,看人臉色,才換來你們倆的一日三餐!
他心里的憤怒和絕望,像決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爸,你給我閉嘴!”
他一聲怒吼,把正在廚房忙活的李秀蘭嚇了一跳。
王建國也愣住了,他回過頭,茫然地看著滿臉漲紅的兒子。
“小軍,你回來了。”
他嘿嘿地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是不是也聽見了?我這老伙計,正跟我夸你呢。”
“我夸你媽個頭!”
王小軍眼睛都紅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沖進自己那個狹小的房間,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滿是灰塵的工具箱。
李秀蘭沖了出來,一把拉住他。
“小軍,你要干什么!你別嚇媽啊!”
“媽,你放開我!”
王小軍的力氣大得驚人,一把就甩開了母親的手。
“我今天非得把那個鬼東西拆了不可!我受夠了!我一天都受不了了!”
他提著工具箱,大步流星地沖向陽臺。
午后的陽光刺眼,照在那個銹跡斑斑的空調外機上,反射出白花花的光。
“嗡嗡嗡——”
機器的噪音,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我讓你響!我讓你再裝神弄鬼!”
王小軍從工具箱里抓出一把螺絲刀,對著外機蓋板上的螺絲,就狠狠地擰了下去。
螺絲已經銹死了,異常難擰。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臉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李秀蘭在后面哭喊著,求他停下來。
“小軍,別動啊!那東西通著電,危險!”
“那畢竟是你爸的一個念想啊!你把它拆了,你爸可怎么辦啊!”
可王小軍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毀掉這個東西。
這個毀了他父親,也毀了他們全家的東西!
“咔噠。”
一顆螺絲被擰了下來,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咔噠,咔噠。”
一顆又一顆。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
奇怪的是,屋里的王建國,忽然不說話了。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機器的嗡鳴,和螺絲刀與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
終于,最后一顆螺絲松動了。
王小軍扔掉螺絲刀,用雙手抓住蓋板的邊緣,猛地向外一扯!
“嘩啦”一聲!
那塊銹跡斑斑的鐵皮擋板,被他硬生生地拽了下來。
王小軍喘著粗氣,低頭朝拆開的機箱里看去。
下一秒,他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瞬間傻眼了,呆立在原地。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嘴巴無聲地張大,臉上的憤怒、瘋狂和汗水,通通凝固成了一個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手里的那塊鐵皮擋板,“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