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師,你是不是對我的安排有意見???”
王德發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刺,飄過整個辦公室。
正在備課的林嵐后背一僵,心瞬間沉了下去。
在德成中學,被校長王德發這樣點名“關心”,已經成了她的家常便飯。
這種無休止的刁難,就像一雙永遠不合腳的鞋,磨得她鮮血淋漓,卻又不得不天天穿著。
她不知道,這場令人窒息的折磨,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又是一個周一。
清晨的陽光還沒完全照進德成中學的辦公室,一股低氣壓已經籠罩在了每個老師的頭頂。
林嵐低著頭,手里捏著一支紅筆,可眼睛的焦點卻落在面前攤開的備課本上,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的耳朵豎著,捕捉著走廊盡頭的那個腳步聲。
由遠及近,不緊不慢,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那是校長王德發的腳步聲,皮鞋跟敲在地磚上,發出一種特別的、讓人心煩的脆響。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翻書的聲音都停了。
王德發挺著他那個標志性的啤酒肚,手里端著一個泡著濃茶的大號搪瓷缸子,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后坐下,“砰”的一聲把茶缸子放下,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心里一哆嗦。
他清了清嗓子,那雙小眼睛在辦公室里掃了一圈,最后,像預演了無數遍一樣,精準地停在了林嵐的身上。
“林老師?!?/p>
林嵐的心猛地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慢慢站起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校長,您找我?”
“找你?”
王德發拉長了語調,嘴角撇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我可不敢找你林老師,人家現在是咱們學校的骨干,是名師,我這個小小的校長,哪敢隨便找你啊。”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辦公室里其他老師都低下了頭,有的假裝整理卷子,有的盯著電腦屏幕,誰也不敢往這邊看一眼,生怕惹火上身。
林嵐的臉頰有些發燙,她攥緊了手里的紅筆,指甲嵌進了肉里,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校長,您有話就直說吧?!?/p>
“直說?”
王德發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行,既然林老師這么爽快,那我就直說了。”
他從抽屜里甩出一張紙,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
“這是上周五,高二三班一個學生家長寫的舉報信,你看看吧。”
林嵐彎腰撿起那張紙,信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充滿了憤怒的情緒。
內容很簡單,就是說她布置的周末作業太多,把孩子壓得喘不過氣,還說她上課的時候批評了那個學生,傷了孩子的自尊心。
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在任何一個班主任身上都可能發生,通常跟家長溝通一下也就過去了。
但到了王德發這里,就成了天大的事。
“林老師,你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王德發靠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
“為了那點補課費,你就這么折騰學生?啊?現在國家三令五申要減負,你頂風作案,是想干什么?是想毀了我們德成中學這塊招牌嗎?”
一頂大帽子就這么扣了下來。
林嵐氣得渾身發抖,補課費的事更是子虛烏有。
她帶的那個重點班,為了讓學生們能考上好大學,她每天熬夜出題、批改作業,嗓子都快說不出話了,沒收過學生一分錢的額外費用。
“校長,我沒有?!?/p>
她辯解道,“我從來沒收過補課費,布置的作業也都是為了鞏固知識點,那個學生上課公然睡覺,我只是提醒了他兩句。”
“提醒?”
王德發冷笑一聲,“你管那叫提醒?人家家長在信里可不是這么說的,人家說你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羞辱他家孩子,說他‘爛泥扶不上墻’!林老師,你可真有水平??!”
“我沒有說過這句話!”
林嵐的音量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她感覺自己的血都涌到了頭頂。
“哦?”
王德發的眼睛瞇了起來,“你的意思是,學生家長聯合起來撒謊誣陷你一個‘清清白白’的老師了?”
他加重了“清清白白”四個字,侮辱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林嵐能感覺到同事們投來的那些復雜目光,有同情,有幸災樂禍,但更多的是疏遠和冷漠。
她知道,在王德發面前,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
這個男人,從兩年前調來德成中學當校長開始,就處處看她不順眼。
起初只是在各種會議上不點名地批評幾句,后來發展到公開給她“穿小鞋”。
無論是評優評先,還是職稱晉升,只要是林嵐的申請,到了他那一關,總會因為各種離奇的理由被駁回。
林嵐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
她工作勤勤懇懇,教學成績在整個年級組都是數一數二的,待人接物也從沒失過禮數。
后來,還是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師私下里點醒了她。
“你呀,就是太老實,又沒個背景。”
老教師嘆了口氣,“王校長那個人,最喜歡搓磨的就是你這種沒后臺、業務能力又強,能替他干活出成績,還不敢反抗的軟柿子。”
老教師的話,像一根針,扎破了林嵐心里最后一點僥E望。
是啊,她和丈夫陳默都不是本地人,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無親無故。
她當初應聘到德成中學,憑的是過硬的筆試和面試成績。
而她的丈夫……林嵐一想到他,心里就涌起一陣復雜的滋味。
他總是那么忙,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一出差就是一兩個月。
她也曾委婉地向他抱怨過工作上的煩心事,但他似乎總覺得這些是小事。
他總是說:“再忍忍,等忙完這陣子就好了?!?/p>
“忍”這個字,林嵐感覺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此刻,面對王德發的步步緊逼,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大網困住的魚,越掙扎,勒得越緊。
“這樣吧。”
王德發終于開口,給出了他的“處理意見”。
“鑒于這次的‘教學事故’影響很壞,你,林嵐,寫一份深刻的檢查,周三之前交給我?!?/p>
他頓了頓,似乎很滿意林嵐那張煞白的臉。
“另外,高二三班的班主任,你暫時就不要當了,學校會安排其他同志接手。”
“什么?”
林嵐猛地抬起頭。
撤掉她的班主任,這比當眾打她一巴掌還讓她難受。
那個班,是她從高一開始帶上來的,班里的每一個孩子,她都傾注了無數心血。
“怎么?你有意見?”
王德發慢悠悠地端起茶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葉末。
“這是組織的決定?!?/p>
林嵐的嘴唇哆嗦著,她想反駁,想質問,但看著王德發那張油膩的臉,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說再多也沒用。
“我……知道了?!?/p>
三個字,像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她慢慢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周圍的同事們立刻恢復了之前的忙碌,仿佛剛才那場風暴從未發生過。
只有坐在她對面的李老師,偷偷遞過來一張紙巾,用口型對她說了兩個字:“別哭?!?/p>
林嵐接過紙巾,緊緊地攥在手心,直到那團柔軟的紙被手心的汗水浸透。
她沒有哭,只是覺得心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團濕棉花。
一整個上午,林嵐都魂不守舍。
下午,新的班主任就走馬上任了,是王德發的一個遠房親戚,剛畢業沒兩年的毛頭小子。
交接工作的時候,那個年輕老師一臉得意,而班里的孩子們,看著林嵐的眼神里充滿了不舍和困惑。
放學后,林嵐最后一個離開學校。
她沒有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路燈一盞盞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走到一座橋上,看著橋下緩緩流淌的河水,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念頭:要不,辭職算了。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她不想再忍了。
憑什么?
她憑自己的本事吃飯,不偷不搶,為什么要受這種窩囊氣?
她掏出手機,想給丈夫陳默打電話。
可是翻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她又猶豫了。
電話接通了,她該說什么?
哭訴自己的委屈嗎?
然后聽他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再忍忍”?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陳默打來的。
林嵐吸了吸鼻子,按下了接聽鍵。
“喂?!?/p>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下班了?”
陳默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但依然溫和。
“嗯?!?/p>
“聽起來不高興,又被你們那個校長欺負了?”
陳默似乎對她的工作狀態了如指掌。
林嵐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她強忍著,說:“沒有,就是有點累?!?/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我明天……可能回去一趟?!?/p>
陳默突然說。
“真的?”
林嵐愣住了,他上次回來,還是兩個月前的事了。
“嗯,手頭的事處理完了,能歇兩天。”
陳默說,“想吃什么?我給你帶?!?/p>
“不用,你回來就好。”
林嵐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點點光亮。
雖然她知道,他回來了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只要能看到他,似乎那些委屈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一晚,林嵐睡得還算安穩。
第二天,她照常去學校上班。
沒有了班主任的工作,她一下子清閑了很多,但也更加邊緣化了。
一整天,王德發都沒有再找她的麻煩,只是偶爾路過她辦公室時,會從窗戶投來一道輕蔑的目光,像是在欣賞自己的杰作。
林嵐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她埋頭備課,批改作業,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下午最后一節課,是她的語文課。
她剛走進教室,就發現氣氛不對。
講臺桌上,放著一個信封。
學生們的眼神躲躲閃閃,沒人敢和她對視。
林嵐走上講臺,拿起那個信封。
里面是一沓錢,還有一張紙條。
紙條上是班里學生的筆跡,寫著:“林老師,我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這是我們湊的錢,您別難過,我們相信您?!?/p>
看著那沓皺巴巴的、湊起來的零錢,和那張寫滿了真誠話語的紙條,林嵐再也忍不住了。
她背過身,假裝擦黑板,眼淚卻無聲地滑落。
這些孩子……
她所有的委屈和疲憊,在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慰藉。
但她不能收這個錢。
她轉過身,眼睛紅紅的,對全班同學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大家,老師的心意領了,但這錢,我一分都不會要。”
她把信封推了回去,“你們的心意,比任何東西都珍貴。”
放學后,林嵐的心情比昨天好了很多。
她甚至有心情去菜市場買了菜,準備等陳默回來,給他做一頓好吃的。
回到家,她一邊哼著歌一邊擇菜,想象著丈夫回來時驚喜的表情。
可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林嵐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請問是林嵐老師嗎?”
電話那頭是一個尖利的女聲。
“我是,請問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
那個女人冷笑著說,“重要的是,你攤上事了?!?/p>
林嵐的心一緊,“你什麼意思?”
“什么意思?你私下收學生錢的事,我們已經舉報到教育局了?!?/p>
女人說,“現在是人贓并獲,我看你還怎么狡辯!”
“你血口噴人!”
林嵐急了,“我根本沒收錢!”
“呵呵,沒收錢?高二三班全班學生湊錢給你,這事你敢說沒有?”
女人的聲音充滿了惡意,“我們有的是人證,你就等著被開除吧!”
說完,對方就掛了電話。
林嵐握著手機,愣在原地,渾身冰冷。
她明白了。
這是一個圈套。
一個早就設計好的,專門等她往里跳的圈套。
從那封舉報信開始,到撤掉她的班主任,再到今天孩子們自發地湊錢……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最后這一步。
用心何其歹毒!
而設計這個圈套的人,除了王德發,她想不到第二個。
他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啊。
恐懼和憤怒,像兩只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喉嚨。
她癱坐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辦?
她該怎么辦?
報警嗎?
警察會管這種學校內部的構陷嗎?
找教育局的領導?
她一個人都不認識,誰會相信她這個無名小卒的一面之詞?
就在她感到絕望的時候,門開了。
陳默回來了。
他風塵仆仆,手里還提著一個行李箱,看到癱坐在地上的林嵐,臉色瞬間就變了。
“嵐嵐,你怎么了?”
他快步走過來,把她扶起來。
看到丈夫的臉,林嵐所有的堅強瞬間崩塌,她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
“他們欺負我……他們要害我……他們要讓我被開除……”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顛三倒四地說了一遍。
陳默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他只是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
那種冰冷的眼神,是林嵐從未見過的。
等她哭夠了,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陳默才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別怕,有我呢?!?/p>
他摸了摸她的頭,“這件事,我來處理?!?/p>
第二天一早,林嵐說什么也不想去學校了。
她怕看到王德發那張得意的臉,也怕面對教育局可能派來的調查組。
“不行,你必須去?!?/p>
陳默的態度卻很堅決。
“你照常上班,什么也別做,什么也別說,就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p>
“為什么?”
林嵐不解。
“因為你一躲,就等于承認了?!?/p>
陳默看著她的眼睛,“相信我。”
看著丈夫沉穩而堅定的目光,林嵐混亂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來。
她點了點頭。
到了學校,氣氛果然比昨天更加詭異。
同事們看她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憐憫和躲閃。
她聽說,教育局的調查組,今天上午就會到學校。
上午十點,王德發的秘書過來通知她,讓她去校長辦公室一趟。
林嵐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向那個她無比厭惡的地方。
推開校長辦公室的門,她看到王德發正滿面春風地坐在他的大班椅上。
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應該就是教育局來的人。
“小林來了,快坐?!?/p>
王德發假惺惺地指了指他對面的椅子。
“這位是市教育局紀檢科的李科長?!?/p>
林嵐沖那個李科長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李科長推了推眼鏡,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她,“林嵐老師,關于有家長和同事舉報你違規收受學生錢物的事情,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透著一股官方的威嚴。
“我沒有收?!?/p>
林嵐平靜地說。
“沒有?”
王德發在一旁嗤笑一聲,“林老師,事到如今,你還嘴硬可就沒意思了?!?/p>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照片,摔在桌子上。
“這是我們找到的‘人證’拍下的照片,你講臺上的信封,信封里的錢,拍得清清楚楚。”
“還有,班里好幾個學生都已經‘作證’了,承認他們給你湊了錢。”
王德發靠在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
“人證物證俱在,林老師,我勸你還是主動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吧。”
他看著林嵐,眼神里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感。
他已經想好了,等這件事坐實,就把林嵐定性為師德敗壞,直接開除。
這樣一來,既除掉了眼中釘,又能在上面落個“治校嚴謹”的好名聲,一箭雙雕。
林嵐看著桌上那些照片,看著王德發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手腳冰涼。
她知道,自己無論怎么解釋,都掉進了對方的陷阱里。
她百口莫辯。
就在辦公室里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時,門,突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
敲門聲不輕不重,卻極有節奏。
王德發皺了皺眉,有些不悅。
他正享受著把林嵐逼入絕境的快感,是誰這么不長眼來打擾?
“誰???沒看正忙著嗎?進來!”
他的語氣很不耐煩。
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來人穿著一身簡單的休閑裝,身材挺拔,面容沉靜。
他沒有看屋里的其他人,目光直接落在了林嵐身上,眼神溫和。
是陳默。
林嵐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王德發本來沒把來人當回事,以為是哪個不識相的老師或者學生家長。
他剛想開口呵斥,可當他的目光和陳默的臉對上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是被一道閃電劈中了。
王德發臉上的得意和不耐煩,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