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老婆子,就是瞎操心!”
老白吆喝著羊群,頭也不回地對帳篷門口的婆姨桂英喊道。
六月的阿爾泰山深處,風還帶著涼意。
他沒把婆姨眼皮跳了一宿的叮囑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就在今天,他將從山林里撿回一個“孩子”,一個足以將他們平靜的生活徹底撕碎的、不速之客。
阿爾泰山深處的草場,六月的風還帶著一絲涼意。牧民老白把羊群趕到一片避風的山坳里,自己靠在一塊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大石頭上,瞇著眼,看天上的云。云走得慢,跟他的羊一樣,懶洋洋的。
他今天心里有點不踏實,早上他婆姨桂英就念叨,說眼皮跳了一宿,讓他今天放羊別走遠。老白嘴上應著“知道了知道了,你個老婆子就是瞎操心”,腳下卻不知不覺走進了這片平時很少來的林子邊上。這地方草肥,但靠林子太近,容易招惹“山里的東西”。
正想著,一陣微弱的、像小貓叫一樣的聲音傳了過來。
老白“噌”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耳朵使勁朝著聲音的方向探。牧羊犬“黑風”也警覺地立起來,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黑風,別叫。”老白低聲喝止了狗,自己貓著腰,順著聲音找了過去。
在一叢半人高的沙棘樹下,他看到了那個小東西。一團黑乎乎的毛球,蜷縮在那兒,身上沾著血和泥。是頭熊崽子,看著也就三四個月大,一條后腿不自然地扭著,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小家伙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發出可憐的“嚶嚶”聲,黑豆似的眼睛濕漉漉地看著老白,滿是恐懼。
老白的心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地朝四周望了望,林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松樹的“沙沙”聲。母熊不在。他松了口氣,又立馬緊張起來。母熊去哪了?是出去找吃的了,還是……出事了?
他看著這頭熊崽子,想起了自家那只瘸了腿的老羊。也是這樣,被狼咬了,眼看活不成了,他硬是給救了回來,現在還能跟著羊群走。他這人,看不得牲口受罪。
可這是熊啊!不是羊。山里的規矩,熊的東西不能碰。母熊要是回來找不到崽子,那是要發瘋的。整片草場都別想安寧。
老白蹲在原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著他那張被風霜刻滿皺紋的臉。他心里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趕緊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讓它自生自滅。”另一個聲音卻說:“你看它那眼神,多可憐,跟個沒人要的孩子一樣。救它一命,算是積德。”
最終,那個“孩子”一樣的眼神,讓他下了決心。
他脫下身上的舊羊皮襖,小心翼翼地把抖個不停的熊崽子包起來。小東西在他懷里掙扎了一下,大概是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羊膻味和汗味,反而安靜了下來,一個勁兒地往他懷里鉆。那溫熱的、小小的身體,隔著羊皮襖傳過來,讓老白心里某個地方猛地一軟。
他抱緊了熊崽子,對黑風打了個手勢,抄近路往自家的帳篷走。一路上,他心里盤算著,這事兒可千萬不能讓桂英知道。桂英的膽子小,要是知道他往家里領了頭熊,非得跟他拼命不可。
回到帳篷,桂英正在熬奶茶。帳篷里彌漫著濃郁的奶香和茶香。
“回來了?今天咋這么早?”桂英頭也沒抬,用木勺攪著鍋里。
“嗯,羊吃得差不多了,就早點回來了。”老白含糊地應著,抱著懷里的“東西”就想往角落里放牛羊雜物的隔間溜。
“站住。”桂英的聲音不高,但很有力。“你懷里抱的啥?鬼鬼祟祟的。”
老白身子一僵,知道瞞不過去了。他慢吞吞地轉過身,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啥,撿了個……小狗崽子。”
“狗崽子?”桂英放下木勺,擦了擦手,走了過來。她狐疑地盯著老白懷里的羊皮襖,“我聽聽,啥狗崽子一聲不吭的?”
話音剛落,羊皮襖里就傳出一聲細微的“嚶嚶”。
桂英的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不是沒聽過熊崽子的叫聲。早些年,山里的熊還多,她聽過。
她一把扯開老白的羊皮襖,看到那黑乎乎的小東西時,倒吸一口涼氣,連退了兩步,指著老白的手都開始發抖:“白、白青海!你瘋了!你把這東西弄家里來干啥?你想害死我們嗎!”
桂英很少連名帶姓地叫他,上一次這樣叫,還是他們兒子栓子出事的時候。
老白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悶得慌。他把熊崽子輕輕放在鋪著舊氈子的地上,低聲說:“它受傷了,母熊也不知道去哪了。我瞅著可憐,就……就先帶回來了。等它傷好了,我就給它送回林子里去。”
“送回去?說得輕巧!”桂英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聲音又急又怕,“母熊要是找來了,你拿啥跟它拼?拿你這條老命嗎?你忘了栓子是咋沒的了?”
“別提栓子!”老白猛地吼了一聲,眼睛都紅了。
帳篷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角落里的熊崽子似乎被這聲吼嚇到了,縮成一團,抖得更厲害了。
桂英看著老白通紅的眼睛,嘴唇哆嗦著,最終沒再說什么,轉身蹲到灶火旁,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老白看著婆姨的背影,心里的火氣瞬間就滅了,只剩下無盡的悔和痛。他怎么會忘呢,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也是在山上。十五歲的兒子栓子,為了追一頭跑丟了的小羊羔,失足從一道山崖上摔了下去。那道崖其實不算高,下面也是厚厚的草坡。可不巧的是,栓子的頭正好磕在了一塊尖石頭上。
等老白找到他的時候,孩子還有氣,睜著眼看他,嘴里喊著“爹,羊……羊找回來了”。那只小羊羔就乖乖地臥在栓子身邊,用頭蹭著他的臉。老白背著兒子瘋了一樣往山下跑,可山路太長了,栓子的身體在他背上一點點變涼。
從那以后,桂英就像變了個人,再也不讓老白往山林深處走,家里的獵槍也被她藏了起來。她總說,是這座山,要了她兒子的命。
老白蹲下身,看著地上那頭受傷的熊崽子。它的腿傷得不輕,得趕緊處理。他沒再管哭著的桂英,轉身去雜物間翻找給牛羊治病的家伙事兒。他找出草藥,放在嘴里嚼爛,然后小心地敷在熊崽子的傷口上。又找來干凈的布條,笨拙地給它包扎。
整個過程,熊崽子都很乖,只是偶爾疼得哼唧兩聲,用它那濕漉漉的黑眼睛瞅著老白。那眼神,太像了,太像栓子小時候養的那只小黑狗了。栓子也是這樣,給小狗包扎傷口,小狗就乖乖地讓他弄。
老白嘆了口氣,從鍋里舀了些還溫熱的羊奶,倒在碗里,推到熊崽子嘴邊。小家伙聞了聞,試探著舔了一下,然后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桂英的哭聲漸漸停了。她回頭,看著老白像伺候孩子一樣伺候那頭熊崽子,眼神復雜極了。有恐懼,有埋怨,還有一絲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心酸。她知道,老白這是魔怔了。自從栓子走后,他嘴上不說,心里那個窟窿,就一直沒補上。他把對兒子的那份心思,全放在這些羊啊、狗啊身上了。現在,又來了一頭熊。
接下來的兩天,家里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氛圍。
老白給熊崽子起了個名,叫“黑蛋”。他每天按時給黑蛋換藥、喂奶。黑蛋的傷在慢慢好轉,已經能瘸著腿在帳篷里挪動了。它很黏老白,老白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像個小跟屁蟲。有時候老白坐著抽煙,它就爬到老白腳邊,抱著他的靴子啃,啃得“滋滋”響。老白也不罵它,只是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摸它毛茸茸的腦袋。
桂英一句話也不說。她不靠近黑蛋,也不跟老白多說一句話。但她會把老白換下來的、沾了血的布條拿去洗干凈,也會在熬奶的時候,多熬出一些,默認那是給黑蛋留的。她只是在每天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站在帳篷門口,朝著林子的方向,看很久很久。
她的心,像被一根繩子吊著,七上八下的。
周圍的牧民鄰居,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老白家的牧羊犬“黑風”,這兩天變得異常狂躁,尤其是一到晚上,就對著林子的方向狂吠不止,毛都豎了起來。
“老白哥,你家狗這是咋了?這兩天叫得人心慌。”隔壁帳篷的巴圖來串門時問道。
“沒事,發情了,過兩天就好了。”老白打著哈哈,把話題岔開了。
巴圖沒多想,喝了碗奶茶就走了。但他走之前,無意中說了一句:“這兩天山里好像不怎么太平。前天我去南邊的山坡放羊,看到好大一串腳印,像是熊的。那腳印,比我這簸箕都大!估摸著是頭大家伙,也不知道在找啥,把好幾塊大石頭都給掀翻了。”
老白端著茶碗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他知道,母熊快找來了。熊的嗅覺靈得很,方圓幾十里,它都能聞到自己崽子的味兒。
那天晚上,老白一夜沒睡。他坐在帳篷里,守著熟睡的黑蛋,聽著外面的風聲和“黑風”一陣緊過一陣的吠叫。黑蛋睡得很香,還咂著嘴,不知道夢到了什么。老白看著它,心里亂成一團麻。
送走?現在送走,它腿傷還沒好利索,在山里也活不成。不送走?母熊找上門來,別說他跟桂英,就是這整個小小的牧民點,都得遭殃。
他想起了栓子。如果栓子還在,他會怎么做?栓子跟他一樣,心軟。看到這么可憐的小東西,肯定也會救。可栓子也懂山里的規矩,他肯定會想辦法,既救了熊崽子,又不讓大家伙兒有危險。
可現在,他能有什么辦法?老白狠狠地抽了一口煙,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三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山里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桂英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手里的活兒干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來。她好幾次欲言又止地看著老白,眼神里全是哀求。她想讓老白把那頭熊送走,立刻,馬上。
老白沒看她,他只是默默地把帳篷的門簾綁得更結實了一些,又檢查了一遍角落里那桿生了銹的套馬桿。
下午,羊群在外面“咩咩”亂叫,顯得很不安。老白沒敢出去,只是讓“黑風”在帳篷周圍警戒。
夜幕降臨得特別早。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風停了,草場上死一般的寂靜。連“黑風”都不叫了,只是發出陣陣不安的低吼,緊緊地貼在帳篷門邊。
桂英把帳篷里唯一一盞防風煤油燈點亮了,豆大的火苗,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帳篷壁上,拉得老長,不住地晃動。黑蛋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險,不再玩鬧,而是緊緊地挨著老白,把頭埋在他的腿上。
“它……它來了。”桂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老白沒有回答,他能聽到。
那是一種沉重的、緩慢的腳步聲,“沙……沙……”,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腳步聲在他們的帳篷外停住了。
緊接著,是一種用鼻子大力吸氣的聲音,“呼……呼……”,伴隨著低沉的、壓抑的咆哮。那聲音里充滿了焦躁和憤怒。
“黑風”在門口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后就沒了動靜。
桂英“啊”地一聲尖叫,捂住了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老白一把將桂英和黑蛋攬到自己身后,死死地盯著不斷鼓動的帳篷門簾。他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野獸特有的腥臊氣味,撲面而來。
突然,“刺啦——”一聲巨響,厚實的氈布門簾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巨手,從中間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冷風夾雜著危險的氣息,猛地灌了進來。
老白渾身的血都涼了。他知道,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把桂英往角落里推了推,自己抓起那根套馬桿,擋在前面。他手心全是汗,心臟“咚咚咚”地快要跳出胸膛。他這輩子都沒這么害怕過。
外面的東西沒有立刻進來,撕開門簾后,一切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像一個巨大的風箱,在帳篷外拉動著。
時間仿佛靜止了。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長。
老白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須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況。他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挪到被撕裂的門簾邊上。
他小心翼翼地拉開帳篷門簾的一角,向外望去。眼前的景象讓他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