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當那張泛黃的錄取通知書被郵遞員送到李家村時，整個村子都炸開了鍋。

李明華握著那張薄薄的紙，手在顫抖。華東師范大學，這五個字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金子，閃閃發光，卻又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明華，你真的要去讀大學？"母親王桂花站在院子里，眼中滿含著復雜的情緒，"家里這個樣子，你爹的腿還沒好，小妹還要嫁人，哪來的錢供你讀書？"

父親李大山坐在門檻上，拄著拐杖，沉默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臉色陰沉如水。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院門外傳來："誰說沒錢？大侄子考上大學，這是咱李家的光宗耀祖的大事！"

01

李明華永遠忘不了那個午后，大伯李大江踏進院子時的樣子。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腳上是一雙滿是泥巴的解放鞋，頭發被汗水浸濕，貼在額頭上。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像是點燃了一把火。

"二弟，你這是什么表情？"大伯看著父親陰沉的臉，聲音有些不悅，"明華考上大學，你不高興？"

父親李大山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高興？拿什么供他讀書？你知道一年要多少錢嗎？學費、生活費、住宿費，加起來得三千多塊！咱家一年到頭，刨去種子化肥，能剩下幾個錢？"

"三千多？"大伯愣了一下，顯然被這個數字震驚了。

在1992年的農村，普通農民一年的收入也就一千多塊錢。三千多塊，對于李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天文數字。

王桂花在一旁擦著眼淚："大哥，不是我們不想供明華讀書，實在是家里困難。大山的腿傷還沒好，不能下地干活，全靠我一個人撐著。小妹明年就要出嫁了，彩禮、酒席，哪樣不要錢？"

李明華站在一旁，緊緊攥著那張錄取通知書，心如刀絞。

他知道家里的情況。父親去年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花光了家里的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妹妹李小紅已經十八歲了，訂了人家，明年春天就要出嫁。家里的幾畝薄田，全靠母親一個人打理，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回來還要照顧父親，操持家務。

"爹，媽，要不...我就不去了。"李明華聲音哽咽，"我可以在村里找點活干，幫家里分擔一些。"

"不行！"大伯突然站起來，聲音鏗鏘有力，"明華，你給我聽好了，這大學你必須去讀！"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大伯走到李明華面前，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孩子，你知道咱李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嗎？你爺爺那一代，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到了我和你爹這一代，也就勉強能寫自己的名字?，F在終于出了你這么一個讀書的料，考上了大學，這是老天爺給咱李家的機會！"

"可是大伯，家里真的沒錢..."李明華眼中含淚。

"沒錢？"大伯的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大伯有！"

02

第二天一早，整個李家村都被一個消息震驚了。

李大江要賣牛了。

在李家村，牛就是農民的命根子。一頭好牛，能頂半個勞動力。犁地、耙田、拉車、馱東西，樣樣都離不開。李大江家的四頭牛，是他二十多年來一頭一頭攢下來的家底。

村民們圍在李大江家的牛棚前，議論紛紛。

"大江，你瘋了？賣了牛，你家地怎么種？"鄰居李大伯急得直跺腳。

"是啊，四頭牛啊，那可是你的全部家當！"村長王老三也勸道。

李大江蹲在牛棚前，一根一根地撫摸著牛繩。這四頭牛，大的那頭叫大黑，是他十年前花了八百塊錢買的，現在正值壯年；小的那頭叫小花，是大黑生的，才三歲，正是干活的好時候；還有兩頭中等的，一公一母，是他這些年精心挑選配種的結果。

"老伙計們，對不住了。"他輕撫著大黑的頭，眼中有些濕潤，"為了明華那孩子的前程，我只能..."

"大江哥，你這是何苦呢？"李大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我已經勸明華不去讀書了，你何必..."

"二弟，你給我住嘴！"李大江猛地站起來，眼中燃燒著怒火，"你知道什么叫機會嗎？咱李家幾輩子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好不容易出了一個，你卻要他放棄？"

"可是四頭牛啊..."李大山聲音顫抖。

"牛沒了可以再買，可是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李大江的聲音在村子里回蕩，"明華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小學、中學一直是第一名。老師都說他是讀書的料，將來一定有出息。現在他考上了大學，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我絕不能讓他錯過！"

牛販子趙老四這時候趕到了。他看了看四頭牛，在心里盤算著。

"大江，你這四頭牛我都要了。大黑一千二，小花八百，那兩頭中等的，一頭六百?？偣踩Ф?。"

"三千二..."李大江重復著這個數字，心里五味雜陳。

這個價格是公道的，甚至比市場價還高一些。但是看著這四頭朝夕相處的牛，他的心里像被撕裂了一樣。

"成交。"他咬著牙說道。

當四頭牛被牽走的時候，李大江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03

李明華接過大伯遞給他的那疊錢時，手抖得厲害。

三千二百塊錢，全是零碎的票子，有十塊的，有五塊的，還有很多一塊的。這些錢散發著一股牛糞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他的手心里。

"大伯..."他的聲音哽咽了。

"別說話，收好。"李大江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明天就去縣里買車票，后天就出發。"

母親王桂花在一旁默默地收拾著行李。一個破舊的帆布包，幾件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有一雙母親連夜做的布鞋。

"明華，到了學校要聽話，好好讀書。"母親一邊收拾一邊叮囑，"錢要省著花，能不買的就不買。"

父親李大山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從李明華考上大學到現在，他的臉色一直很難看。不是不為兒子驕傲，而是心疼大哥賣掉了四頭牛。

"大哥，這錢我會還給你的。"李大山終于開口，聲音沙啞，"等明華畢業了，有了工作，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牛。"

"還什么還？"李大江擺擺手，"明華就是我的兒子，我供自己兒子讀書，天經地義。"

李明華跪在地上，給大伯磕了三個響頭："大伯，您的恩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報答您！"

"起來，起來！"李大江趕緊把他扶起來，"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動不動就跪。你要記住，你現在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還有整個李家。到了大學里，要爭氣，要給咱李家爭光！"

那天夜里，李明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窗外的月光灑在院子里，他仿佛還能聽到牛棚里牛兒的哞哞聲。但是現在，牛棚空了，只剩下幾根稻草和濃重的牛糞味。

他想起了那四頭牛。大黑總是很溫順，每次他放學回家，它都會抬起頭看他一眼，然后繼續低頭吃草。小花很調皮，有時候會用舌頭舔他的手心，濕濕的，癢癢的。

現在，它們都不在了。

為了他的大學夢，大伯賣掉了自己的全部家當。

"我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報答大伯的恩情！"他在心里暗暗發誓。

04

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園比李明華想象的還要大，還要美。

梧桐葉正黃，銀杏葉正綠，石板路蜿蜒曲折，通向一棟棟古樸的教學樓。圖書館里書香陣陣，實驗室里器材齊全，一切都讓這個從小山村走出來的孩子感到新奇和震撼。

但是，現實很快就給了他一記重擊。

"你是從哪里來的？"室友小張看著李明華身上打著補丁的衣服，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

"我從安徽來。"李明華有些拘謹。

"安徽？農村的吧？"另一個室友小劉撇撇嘴，"怪不得穿得這么土。"

李明華的臉刷地紅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確實很寒酸。藍色的中山裝洗得發白，褲子上還有兩個小洞，是母親用同色的布片細心補上的。腳上的布鞋，雖然是新做的，但在這些穿著皮鞋的同學面前，顯得格外扎眼。

"李明華，你家是做什么的？"小張繼續問道。

"我...我家種地的。"李明華聲音很小。

"種地的？"小劉夸張地驚呼一聲，"那你家一年能賺多少錢？"

李明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說一千多塊？那在這些城里孩子面前，簡直就是個笑話。他們隨便一件衣服，可能都要幾百塊錢。

"算了，別問了。"小張擺擺手，轉身去整理自己的東西，"反正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天晚上，李明華一個人坐在宿舍的陽臺上，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心里五味雜陳。

他想起了家鄉的夜晚，想起了大伯賣牛時的眼淚，想起了母親連夜為他縫制布鞋時的身影。

"我不能讓大伯失望，我不能讓家人失望！"他暗下決心。

從那以后，李明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別人在聊天的時候，他在看書；別人在逛街的時候，他在圖書館；別人在談戀愛的時候，他在做兼職。

他在學校附近的餐廳洗盤子，每小時三塊錢；他給小學生當家教，每小時五塊錢；他幫同學抄講義，每頁兩毛錢。

所有能賺錢的活，他都去做。不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為了盡快攢錢還給大伯。

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李明華所有科目都是優秀，總成績排名全系第一。

當成績公布的時候，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同學都驚呆了。

"李明華，你太厲害了！"小張走過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能教教我高數嗎？"

"是啊，明華，你是怎么學的？"小劉也湊過來。

李明華淡淡一笑："沒什么秘訣，就是用心學而已。"

他沒有告訴他們，為了這個成績，他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沒有告訴他們，為了省錢，他經常一天只吃兩頓飯；更沒有告訴他們，每當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大伯賣牛時的背影。

05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大二的春天。

李明華收到了家里的來信。信是母親寫的，字跡有些歪斜，但每個字都飽含著思念。

"明華，家里一切都好。你爹的腿好了很多，已經能下地干活了。小紅去年出嫁了，嫁得很近，經?；貋砜次覀?。你大伯最近身體不太好，經?？人?，但是他不讓我們告訴你，怕影響你學習..."

看到這里，李明華的心緊了一下。

信的最后，母親寫道："明華，你要好好讀書，不要擔心家里。你大伯經常說，只要你能出人頭地，他賣再多的牛都值得。"

李明華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眼淚模糊了雙眼。

他立刻給家里寫了回信，還寄了一百塊錢回去。這是他做兼職攢下的，本來想留著買書用的。

幾天后，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村里的小賣部老板打來的，說有緊急情況。

"明華，你大伯病了，病得很重。"電話里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家里人說，如果可能的話，你最好回來一趟。"

李明華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連夜坐火車趕回家。一路上，他的心忐忑不安，無數的擔憂和恐懼涌上心頭。

回到村里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直奔大伯家，看到院子里點著白蠟燭，心里咯噔一下。

推開門，他看到大伯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呼吸急促。

"大伯..."李明華跑到床前，握住大伯的手。

李大江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李明華，臉上露出了微笑："明華，你回來了。"

"大伯，您怎么樣？醫生怎么說？"

"咳咳..."大伯咳嗽了幾聲，"老毛病了，肺不好。醫生說要住院，但是..."

"但是什么？"

母親在一旁抹眼淚："住院要花很多錢，你大伯舍不得。"

李明華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他明白了，大伯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上大學，自己生病了卻舍不得花錢治療。

"大伯，您必須住院治療！"李明華堅定地說，"錢的事情您不用擔心，我想辦法！"

"明華，你還在讀書，哪來的錢？"大伯虛弱地說，"我這把老骨頭，死了就死了，不要緊的。"

"不行！"李明華跪在床前，"大伯，您為了我賣了四頭牛，現在輪到我報答您了！"

06

李明華回到學校后，瘋了一樣地做兼職。

除了原來的工作，他又找了新的活：幫人搬家，一次五十塊；在建筑工地搬磚，一天八十塊；給人寫情書，一封十塊錢。

只要能賺錢，什么活他都干。

室友們看著他每天早出晚歸，灰頭土臉的樣子，都很不理解。

"李明華，你這是何苦呢？"小張說，"咱們是來讀書的，不是來做苦力的。"

"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劉也關心地問道。

李明華沒有多說，只是埋頭繼續干活。

兩個月后，他終于攢夠了一千五百塊錢。這是大伯住院治療需要的費用。

他把錢寄回家，并且寫信告訴大伯，一定要住院治療，不要擔心錢的問題。

又過了一個月，家里來信說，大伯的病情有了好轉，已經出院了。李明華這才松了一口氣。

但是，過度的勞累和精神壓力，讓李明華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他經常頭暈，食欲不振，晚上睡不著覺。

更嚴重的是，他的學習成績開始下滑。期中考試，他從全系第一名跌到了第十五名。

導師找他談話："明華，你最近怎么了？成績下降得這么厲害？"

李明華低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他不能說自己為了賺錢治病，耽誤了學習。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難？"導師關切地問。

李明華點點頭，但還是沒有說出實情。

"明華，你要記住，你現在的任務是學習。其他的事情，能放下就暫時放下。"導師語重心長地說，"你的天賦很好，不要浪費了。"

李明華心里很矛盾。他知道導師說得對，但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大伯的病不治。家人為了他已經付出了太多，現在輪到他報答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宿舍里，看著桌上的書本和兼職時間表，陷入了沉思。

一邊是學業，一邊是家人，他該如何選擇？

07

大三那年，李明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