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的早春,寒意尚未從上海這座龐大都市的肌體上完全褪去。黃浦江上的晨霧,依舊帶著幾分砭人肌骨的濕冷,朦朦朧朧地籠罩著外灘那一排在黎明前顯得格外肅穆的萬國建筑。對于大多數上海市民來說,這又是紛繁而嶄新的一天。這個城市的心臟,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勁而陌生的節奏搏動著。
然而,對于家住提籃橋附近一處普通石庫門里的趙子明來說,這份強勁的搏動,更像是一陣陣催命的鼓點,敲得他心神不寧。
清晨五點,天還未亮,趙子明就醒了。這不是他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而是被一種莫名的驚悸所擾。他悄悄起身,怕驚動了睡在身旁的妻子和里屋年幼的女兒。他披上那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舊長衫,走到窗前,推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
窗外,是典型的上海弄堂景象。青灰色的磚墻,鱗次櫛比的屋頂,還有遠處傳來的幾聲模糊的雞鳴。但在趙子明眼中,這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空氣中,似乎總是飄散著一種緊張、審慎的氣息。街頭的墻上,“鎮壓反革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巨幅標語,在晨光熹微中顯得觸目驚心。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已經是他賦閑在家的第四個年頭了。
四年前,當百萬雄師渡過長江,上海解放的消息傳來時,時任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校參謀的趙子明,并沒有像他的許多同僚一樣,選擇登上南下的輪船,逃往臺灣。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感到后怕的決定——留下來。
這個決定,一部分是出于對故土的眷戀,更深層的原因,則埋藏在他心底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里。他遣散了身邊的副官,燒毀了所有的委任狀和與南京方面的來往信函,換上了一身布衣,成了一個最普通的上海市民。
起初的兩年,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新生的政權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穩定了物價,清除了遍地的流氓惡棍,整個城市的面貌煥然一新。趙子明甚至一度感到慶幸,他似乎真的可以作為一個“舊時代”的遺民,被這個“新時代”所遺忘。他靠著變賣一些舊物和妻子為人縫補漿洗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他從不與鄰居談論時事,從不提及自己的過去,每天的生活,就是柴米油鹽,和女兒咿呀學語的歡聲笑語。
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將“趙子明上校”埋葬在了歷史的塵埃里。
然而,從去年開始,情況急轉直下。隨著“鎮反”運動的全面展開,那種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里弄里的積極分子,眼神變得愈發警惕。隔壁那個曾經在舊警察局當過差的鄰居,一夜之間就被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肅殺的氣氛,彌漫在每一條弄堂,每一個門洞里。
趙子明知道,他這樣的人,是這場風暴中最危險、最脆弱的一葉扁舟。他的履歷,就像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他每天都活在恐懼中,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徹夜難眠。
“又起這么早?”身后傳來妻子溫柔的聲音,帶著一絲睡意。
趙子明回過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睡不著,起來看看。”
妻子王秀茹為他披上了一件外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子明,這幾天,我心里總是不踏實。對門張家伯伯說,區里面又在號召大家檢舉揭發……你,不會有事吧?”
趙子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不能在妻子面前表露出絲毫的慌亂。他握住妻子冰涼的手,安慰道:“秀茹,別怕。我就是一個教書先生,解放前在中學里教過幾年書,能有什么事?國民黨的時候,我也是個小小的文職人員,手上沒沾過血,沒做過虧心事。共產黨是講政策的,你放心。”
這是他對妻子重復了無數遍的謊言。他不敢告訴她,自己不僅僅是個“文職人員”,他的手上,曾掌握著上海地下黨多條交通站的機密情報。更不敢告訴她,在上海解放前夜那最黑暗的時刻,他曾做過怎樣的抉擇。
“但愿吧。”王秀茹嘆了口氣,眼中的憂慮卻絲毫未減。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太多沉重的心事。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粗暴的敲門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咚!咚!咚!”
那聲音,不像尋常鄰居的拜訪,更像是用槍托在砸門。
趙子明和王秀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極度的恐懼。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趙子明深吸一口氣,用眼神示意妻子不要出聲。他走到門后,沉聲問道:“誰啊?”
“公安局的!開門!查戶口!”門外的聲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趙子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這不是簡單的查戶口。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鎮定一些。他打開了門栓。
門外,站著四名身穿制服、腰佩手槍的公安干警。為首的是一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干部,他銳利的目光,像鷹一樣鎖定了趙子明。
“你就是趙子明?”
“是。”
“跟我們走一趟吧。”中年干部沒有多余的廢話,一揮手,兩名干警便一左一右地夾住了趙子明的胳膊。
王秀茹發出一聲驚呼,沖了上來,哭喊道:“同志,你們憑什么抓人?他犯了什么法?”
中年干部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們是請他去協助調查。你最好老實點,不要妨礙公務!”
里屋的女兒被驚醒,發出了響亮的哭聲。趙子明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淚流滿面的妻子和被驚嚇的女兒,眼神中充滿了無盡的歉意和絕望。他知道,這一走,或許就是永別。
“秀茹,照顧好孩子。相信政府。”他用盡全身力氣,對妻子說了最后一句話。
趙子明被帶走了。石庫門的木門被重重地關上,隔絕了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被押上了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在清晨冷冽的風中,呼嘯而去。他不知道自己將被帶往何方,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審訊室的燈光,慘白而刺眼。
趙子明坐在一張冰冷的木椅上,對面是兩名負責審訊他的干部。主審的,正是早上帶隊抓他的那個中年干部。
“姓名?”
“趙子明。”
“年齡?”
“三十八歲。”
“解放前的職業?”
“……中學教員。”趙子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那個早已準備好的答案。
“教員?”主審干部冷笑一聲,將一份發黃的檔案“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趙子明,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你自己看看,這是什么!”
趙子明的心臟劇烈地收縮起來。他定睛看去,那份檔案的封面上,赫然寫著他的名字,以及一行刺目的黑體字——“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上校參謀,兼情報科副科長”。
他的防線,在這一瞬間徹底崩潰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完全暴露,任何狡辯都將是徒勞的。
“趙子明,你的問題很嚴重。”主審干部的聲音如同審判的槌音,“根據我們掌握的材料,以及你部下舊屬的檢舉揭發,你在擔任國民黨情報科副科長期間,多次參與破壞我黨地下組織,逮捕和審訊我黨地下工作人員。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趙子明沉默了。他能說什么?是的,他確實做過那些事。在那個身不由己的位置上,他必須執行上級的命令。但他不能說的是,每一次行動,他都曾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傳遞出警示,讓一些同志得以提前轉移。他不能說的是,那份最終遞交上去的“共黨嫌疑分子”名單,被他用各種理由一再拖延、刪減,最終保全了大部分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說出那個足以保他一命,卻也可能牽連更多人的天大秘密。
“怎么不說話了?是無話可說,還是不敢說?”另一個年輕的審訊員厲聲喝道,“趙子明,黨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你老實交代自己的罪行,檢舉揭發其他潛伏的反革命分子,政府會考慮給你一條出路的!”
檢舉揭發?趙子明苦澀地笑了。他該去檢舉誰?檢舉那些曾經信任他、被他保護過的同志嗎?還是檢舉那位單線聯系他,如今已身居高位的“老朋友”?不,他不能。如果他的犧牲,能夠保全他們,那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接下來的幾天,趙子明經歷了輪番的審訊。他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威逼、利誘、心理戰,企圖撬開他的嘴,讓他“立功贖罪”。但趙子明始終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承認檔案上那些無法辯駁的“罪行”,對于更深層次的問題,則一概以“不知道”、“不清楚”來回答。
他的沉默,被審訊人員認定為是頑固不化、抗拒改造。
半個月后,一份關于“反革命罪犯趙子明”的案情報告,和一份擬定的死刑判決書,層層上報,最終送到了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的辦公桌上。報告中,趙子明被定性為“血債累累、民憤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死硬反革命分子”。
簽發這份判決書的,是一位軍管會的負責人。當時,“鎮反”運動正處在高潮,為了完成上面下達的指標,對于這類有“血債”的國民黨舊軍官,通常的做法就是從嚴、從快。負責人粗略地翻閱了案卷材料,看到上面羅列的“罪證”,以及趙子明頑抗到底的態度,便毫不猶豫地在判決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張處決布告,很快就貼滿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趙子明的名字上,被打上了一個鮮紅的、觸目驚心的叉。
行刑的日期,定在了三天后。
消息傳到了王秀茹的耳中,她當場就昏死了過去。她不相信,那個溫文爾雅、連殺雞都不敢看的丈夫,會是一個“血債累累”的劊子手。她抱著年幼的女兒,哭得肝腸寸斷。她變賣了家里最后一點值錢的首飾,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希望能有奇跡發生。但在這場巨大的政治風暴中,一個普通女子的哀求,是何等地蒼白無力。
與此同時,在上海市人民政府一間寬敞的辦公室里,市長陳毅正在聚精會神地批閱著文件。作為這座城市的最高領導者,他每天都有堆積如山的工作需要處理。
秘書匆匆走了進來,將一份每日輿情簡報放在了他的桌上。這上面,匯總了上海市各界最新的動態,其中也包括當日公布的一批“反革命分子”處決名單。
陳毅習慣性地拿起簡報,逐行審閱。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眉頭微蹙。對于“鎮反”,中央的精神是要堅決,但也要謹慎,防止擴大化,絕不能錯殺一個好人。這是他一直堅守的底線。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在名單的末尾,那個不算起眼的名字——“趙子明”,像一根針,狠狠地刺進了他的眼睛。
趙子明?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深處一道塵封已久的大門。三年前,上海解放前夕,那個風雨如晦的夜晚,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景,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想起了一份被及時送出的絕密情報,那份情報,保全了上海數千名地下黨員和愛國民主人士的生命;他想起了一座即將被炸毀的發電廠,因為一個內部策反的“關鍵人物”的努力,而最終完好無損地回到了人民手中。
而那個“關鍵人物”的代號,就叫“子明”。
陳毅猛地站起身,臉色變得鐵青。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但電話還沒撥出去,他又重重地放下。他意識到,這件事非同小可,絕不能在電話里說。
他抓起那份簡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秘書從未見過陳毅市長如此失態,連忙跟了上去:“市長,您要去哪里?”
“去軍管會!”陳毅的聲音,壓抑著一股雷霆之怒。
當陳毅的吉普車風馳電掣地趕到軍管會時,負責簽發判決書的那位負責人正在開會。聽聞陳毅市長親自前來,而且面色凝重,他不敢怠慢,立刻迎了出來。
“陳市長,您怎么親自來了?”
陳毅沒有理會他的寒暄,直接將那份簡報拍在他的面前,用手指著“趙子明”那個名字,一字一頓地問道:“這個人,是怎么回事?誰批準要殺他的?”
負責人被陳毅的氣勢嚇了一跳,他看了一眼名單,連忙解釋道:“報告陳市長,這個趙子明,是前國民黨警備司令部的上校,血債累累,民憤極大,而且拒不坦白,態度極其頑固。我們是根據……”
“混賬!”沒等他說完,陳毅便勃然大怒,一聲怒喝打斷了他。辦公室里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一向儒雅的陳老總發這么大的火。
陳毅的目光如電,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卻又字字千鈞,響徹整個房間:
“不能殺!他有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