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7月10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將于14日就俄烏問題發表“重大聲明”。多數分析認為,其內容或許與調整對俄政策有關。
當天,特朗普再次表達了對俄羅斯總統普京的“失望”,并稱自己已經同意在“北約支付全部費用”的情況下,向烏克蘭提供更多武器,包括“愛國者”防空系統。
目前,特朗普仍對調停沖突抱有“最后的希望”。美國國務卿魯比奧亦表示,他在7月10日和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舉行了近1小時的會談,俄方給出了一些解決烏克蘭問題的“新想法”,美方將對此進行研判。
但戰場形勢顯示出,俄烏沖突看不到距離停火止戰越來越近的明確趨勢。7月10日,俄烏雙方均發起了開戰以來更大規模的無人機作戰,分別向對方城市及后方目標發射了300多架和150多架無人機。
“這肯定是一場漫長而骯臟的戰爭。”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關系榮休教授、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巴里·布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俄烏沖突是一場“半代理戰爭”,也是一場關于“文明邊界”的戰爭。戰爭真正的雙方俄羅斯和西方都下了“太大的賭注”,沖突注定難以在短時間內結束。
年屆八旬的布贊是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國際關系學家之一,尤以安全研究見長,被視為國際關系“英國學派”和“哥本哈根學派”的代表人物。他提出的區域安全復合體理論,準確預判了今天歐洲、中東各地的安全秩序變化與崩潰。
今年7月,在北京出席第十三屆世界和平論壇期間,布贊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布贊坦言,在“特朗普2.0”時期到來后,他還難以確定特朗普會在新的對抗競爭中“站哪邊”,也難以判斷美國和歐洲之間的跨大西洋關系是“遭受重大削弱”還是徹底崩壞。“但有一點是確定的,美歐之間的信任水平直線下降,再也回不去了。”
7月4日,第十三屆世界和平論壇第三場大會在北京舉行。攝影/本刊記者 蔣啟明
歐洲“重新武裝”,后果難料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理解俄烏沖突的本質?
布贊:我從兩個角度理解這場戰爭。首先,這場戰爭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越南戰爭,是“半代理戰爭”。也就是說,俄羅斯和西方處于一種冷戰狀態,但俄羅斯與西方的代理人烏克蘭處于熱戰中。
其次,這場戰爭是一場關于“文明邊界”的戰爭。現在世界各國都在從文明的角度出發思考問題。中華文明、印度文明、歐洲文明、美國文明的邊界都相對清晰。但俄羅斯文明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俄羅斯社會一直難以確定自己是一種相對獨立的、以斯拉夫文化和東正教等元素為代表的文明,還是作為歐洲文明(西歐文明)的一部分。某種意義上,俄羅斯正在這兩種文明定義之間搖擺(oscillate)。
在此背景下,這場戰爭對俄羅斯和歐洲都顯得格外重要。如果俄羅斯無法贏得勝利,那么它所主張的橫跨歐亞大陸的相對獨立的俄羅斯文明,就會遭到削弱。對歐洲來說,歐洲文明被世界許多國家視為正在衰落。如果歐洲失去了烏克蘭,失去了這個想要成為歐洲一部分的國家,這將證明其他國家關于“歐洲衰落”的看法是正確的。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也會像越南戰爭一樣,出現明確的贏家和輸家嗎?
布贊:首先,在戰爭中傷亡的人都是輸家。這意味著在俄烏戰爭中,已經出現了數以百萬計的輸家。我們不應當忘記這一點。
至于你提到的輸贏,由于戰爭雙方——俄羅斯和歐洲的賭注都很大,任何一方都不會輕易放棄,戰爭將變得漫長而骯臟。不過,現在戰爭的走向取決于美國總統特朗普的態度,取決于美國和歐洲的關系是否會破裂。
在過去四分之三個世紀里,美國和歐洲的跨大西洋關系一直是世界秩序中最穩固的盟友關系。但隨著特朗普兩次當選美國總統,美歐關系會崩潰,還是只經歷一次嚴重削弱,目前尚未可知,因為特朗普的政策缺乏連貫性,不可預測。
可以確定的是,對歐洲來說,特朗普的出現是“意外事件”。所以,歐洲目前的處境非常艱難。歐洲國家的明確立場是不想讓俄羅斯在戰爭中獲勝。問題在于:歐洲可以在美國的幫助下阻止俄羅斯取勝,但如果美國撤出甚至故意阻撓呢?
進一步說,現在,俄羅斯和歐洲開戰是很低概率的事件,但這種低概率和北約、美國在歐洲的存在有很大關系。讓歐洲焦慮的是,如果美國不再相助,歐洲就會處于危險中。
如我們在近期結束的北約峰會上看到的,歐洲國家開始承諾大幅增加國防開支,因為歐洲不可能憑空制造武器,這需要大規模動員。但似乎沒有人考量歐洲“重新武裝”的后果。這將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全球的軍力平衡,其長期后果是難以預料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新的“戰后”國際秩序中,歐洲的角色可能是怎樣的?
布贊:首先,現在還不好說跨大西洋關系是否徹底滅亡了,但它肯定改變了。美歐之間的信任水平直線下降,再也回不去了。信任很難建立,但很容易被摧毀。我認為,比較可能的情況是,歐洲和美國依然保持伙伴關系,但同時自身會變得更加武裝化、更加獨立。但當歐洲的軍事自主得到強化之后,美歐關系也會隨之變化,趨勢還難以預測。
其次,未來的歐洲安全秩序將不包括俄羅斯在內。從安全秩序的根本邏輯上說,俄羅斯太“大”了,它的加入將很難讓歐洲安全秩序保持平衡。取而代之的是,作為整體的歐洲可以和俄羅斯達成某種穩定協議,類似于第一次冷戰。與此同時,由于俄羅斯這個“共同敵人”的存在,英國會和歐洲在軍事伙伴關系上重新走到一起。
特朗普會站哪邊?
《中國新聞周刊》:在前面的討論中,你多次提到冷戰。近年來,你在定義當下和未來的國際秩序時,提出了“第二次冷戰”的概念,并認為國際社會已經進入了這個新的冷戰周期。這個判斷在歐美國際關系學界和政策界引發了很多討論,也出現了很多爭議。能否用通俗的語言對公眾解釋一下什么是“第二次冷戰”?
布贊:很多人,特別是歷史學家,并不將冷戰視為一個國際關系和國際安全概念,而是將之視為一個歷史事件。所以,當他們討論我們是否進入一個新的冷戰周期時,他們試圖找到一個和上一次冷戰完全相同的“第二次冷戰”,這當然是不可能發生的。
但我認為,重點在于冷戰的根本邏輯。談論冷戰,其實就是將戰爭分為兩類。一類是熱戰,人們覺得有些東西值得他們為之進行公開的戰斗。另一類是冷戰,人們覺得有些東西是值得為之而戰的,但他們又害怕真的發生直接戰斗。為什么害怕?因為結果可能超出戰斗的預設目標,比如戰斗變得無法控制,甚至變成毀滅全人類的核戰爭。
所以,冷戰周期開始,意味著發生對抗的兩股力量各自認為存在一些值得發動斗爭的事項,并且這種沖突已經發生,包括政治沖突,也包括在“不公開開戰”的情況下的其他沖突,比如網絡戰,比如通過網絡手段或其他手段攻擊對方的基礎設施及航運網絡。
這種斗爭可能很快分出勝負,可能進入僵局,也可能轉入熱戰。問題在于,“第二次冷戰”中的各方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追求,也就是在對抗中不讓局勢升級為熱戰。冷戰的代價高昂,但直接傷害較小,而熱戰意味著全社會的高度動員和直接損害。現代社會承受不起一場全面熱戰。當然,我們都知道,第一次冷戰持續的時間相當長,第二次冷戰也可能在這個限度內持續很長的時間。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2.0”時期開啟后,你對于自己的“第二次冷戰”主張,是否有新的思考和修正?
布贊:這確實增加了不確定性,因為美國是國際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力量,但我們不知道特朗普治下的美國會“站哪邊”。盡管看起來美國與中國正在相互成為主要的競爭對手,但美俄關系面臨不確定性,這將讓整個格局發生變化。
此外,特朗普并不特別傾向于“開戰”,甚至可以說不尋求任何形式的戰爭;與此同時,以伊戰爭顯示出,特朗普也不介意去偶爾抓住戰爭中的機會。總的來說,他會如何影響國際秩序,目前還很難判斷。
我想強調另一個問題:特朗普并不是我們面對的最大變量。本屆世界和平論壇上,大家對一件事保持了沉默,那就是環境和氣候變化問題。我們今天在這里討論的所有問題都很重要,但不要忘了,在“冷戰”或對抗背后,還有一個更大的博弈正在進行,而且它可以輕易將我們目前關注的這些博弈都往后排。
我的看法是,如果我們不能立刻通過國際合作的方式解決氣候變化問題,全球關系將會以相當難以預測的方式發生變化。想想看,我們各自居住城市的氣溫都在上升,如果有一天,像倫敦這樣的世界主要城市被淹沒了,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一切關系都會變得完全不同。
發于2025.7.14總第119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巴里·布贊:“第二次冷戰”來了?
記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編輯: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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