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人,全死了?”
電話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像是被電流灼燒過,嘶啞而急促。
法醫科科長趙銘笙一手舉著聽筒,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桌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時值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的深秋,窗外的上海陰雨連綿,將整個城市浸泡在一片灰白的濕冷之中。
“是的,趙科長。現場……很干凈。”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壓得更低了,“干凈得就像一場沒人打擾的安眠。”
趙銘笙掛斷電話,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七個人,死在自家的晚宴上,沒有掙扎,沒有呼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紊亂。
兇手如同一個優雅的幽靈,在取走七條人命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這個陰雨的城市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01.
命案發生在法租界西區的一棟兩層洋房里。
死者是上海灘小有名氣的紡織商人——周信達及其家人。
趙銘笙趕到時,洋房門口已經拉起了警戒線。
巡捕房的警員們進進出出,皮靴踩在濕漉漉的落葉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空氣中彌漫著雨水的腥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酒香。
巡捕房探長李文博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留著一撮精干的胡須,看到趙銘笙,他快步迎了上來,臉色凝重地遞過一支煙。
“老趙,你來了。你得進去看看,這案子……邪門。”
趙銘笙擺了擺手,示意不抽煙,徑直戴上白手套,走進了那棟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建筑。
一樓的餐廳里,景象詭異而森然。
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長餐桌上,杯盤狼藉。
七具尸體,以各種姿態歪倒在各自的座位上,仿佛一場熱鬧的家宴進行到一半,所有賓客被同時按下了暫停鍵。
死者包括周信達夫婦、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兒媳、周信達的親弟弟,以及一位年僅十二歲的小孫子。
一家三代,無一幸免。
趙銘笙的目光掃過全場。
餐桌上的菜肴動了幾筷,但大部分都還完整。
每個死者的面前,都擺著一只小巧的青瓷酒杯。
他走到主位上周信達的尸體旁,俯下身仔細觀察。
周信達面色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宴席上喝多了,沉沉睡去。
沒有外傷,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嘔吐物,甚至連桌椅都沒有絲毫的移位。
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而這種極致的正常,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02.
趙銘笙開始細致地勘查現場。
他畢業于法國里昂大學法醫學專業,是當時上海灘為數不多的受過西式系統訓練的法醫。
他相信證據,相信科學,從不信什么鬼神之說。
“死者死亡時間大概在昨晚九點到十一點之間。”他一邊檢查,一邊對身旁做記錄的年輕助手小劉說道。
“所有死者都沒有明顯的外部傷痕,初步判斷,像是中毒。”
李文博探長走了過來,皺著眉說:“我也覺得是中毒。問題是,毒下在哪兒?”
他指著桌上的飯菜:“這些菜,我們已經讓廚房的兩個傭人辨認過了。菜是她們做的,但她們昨晚在后院的下人房吃飯,對餐廳里的事一概不知。”
“酒呢?”趙銘笙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個已經空了的黃酒酒瓶上。
“酒是周老板自己珍藏了十年的‘女兒紅’。開宴前,是他親手從酒窖里拿出來的,也是他親手開的封,給每個人都倒了酒。”李文博解釋道。
這就奇怪了。
如果是酒里有毒,那么開酒倒酒的周信達本人,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毒死全家,然后再從容赴死的?
“有沒有可能是其中一個家人下的毒,然后自殺?”小劉提出了一個假設。
趙銘笙搖了搖頭。
“不像。你看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松弛,沒有赴死前的決絕或恐懼。尤其是那個孩子,”他指向那個趴在桌上的小男孩,“他的手里,還松松地攥著一只木頭小馬。”
沒有人會在決定毒死全家并自殺時,還有閑情逸致把玩孩子的玩具。
這個兇手,對這一家人的生活習慣了如指掌,并且用了一種極為高明的手法,讓他們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集體走向了死亡。
03.
勘查工作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
趙銘笙幾乎檢查了餐廳里的每一寸地磚,每一件餐具。
現場沒有任何打斗或強行闖入的痕跡。
門窗完好無損,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連接著客廳和廚房的兩扇門。
而根據傭人的證詞,昨晚她們吃完飯后就回房休息了,并沒有聽到餐廳里有任何異常的響動。
“趙科長,你看這個。”助手小劉有了發現。
在餐廳通往后院的小門邊,地毯上有一處不太明顯的濕痕,旁邊還有幾點泥印。
李文博立刻叫來了傭人詢問。
一個名叫阿香的女傭回憶起來,昨晚八點多,她曾看到周家二少爺周華安獨自一人從這個小門出去過。
“二少爺說宴席上有點悶,他出去抽根煙透透氣。”阿香膽怯地說,“大概一刻鐘的樣子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我看他皮鞋上好像沾了點外面的濕泥。”
這個發現讓案情似乎有了一絲轉機。
周華安,周家的二兒子,是上海灘有名的花花公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風流債和賭債,不止一次和家里鬧得不可開交。
他會不會是為了錢財,與外人里應外合,謀害了全家?
李文博立刻派人去調查周華安的社會關系和債務情況。
趙銘笙卻蹲在那塊小小的泥印前,陷入了沉思。
泥印很淺,形狀也不完整,只能大致判斷出是一只男士皮鞋的鞋尖部分。
如果周華安是同謀,他出去與同伙接頭,再回來下毒,這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可是,那七只酒杯,七具安詳的尸體,又該如何解釋?
沒有任何一種毒藥,能讓人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如此平靜地同步死亡。
這其中,一定有一個所有人都忽略了的關鍵環節。
04.
尸體被陸續運回了法醫科進行解剖。
趙銘笙把自己關在解剖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從每一具尸體的胃部都提取了殘留物,進行了毒物化驗。
結果出來了,和他預想的一樣,又出乎他的意料。
所有死者的胃容物中,都檢測出了高濃度的氰化物。
這是一種劇毒物質,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致人死亡。
問題是,氰化物有著極其明顯的、類似苦杏仁的特殊氣味。
就算是混在黃酒濃郁的香氣里,一個酒桌上七個人,不可能沒有一個人察覺到異常。
除非,毒藥不是通過口服進入他們體內的。
趙銘笙重新檢查尸體。
他戴上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檢查死者的皮膚,不放過任何一個毛孔。
最終,他的目光停留在死者們的手上。
七個死者,無論男女老少,他們的右手手掌,都有一處幾乎無法用肉眼察覺的、極其細微的紅點。
那紅點,像是被一根極細的針,輕輕刺了一下。
趙銘笙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立刻提取了紅點周圍的皮膚組織進行化驗。
結果證實了他的猜想——氰化物是通過這些針孔,被直接注射進毛細血管的。
這種殺人手法,簡直聞所未聞。
兇手制作了某種帶有毒針的裝置,并在宴席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刺中了每一個人。
是什么樣的裝置,才能做到這一點?
而且,兇手又是如何確保每個人都接觸到這個裝置的?
05.
趙銘笙回到了空無一人的案發現場。
雨已經停了,夕陽的余暉透過彩色玻璃窗,在餐廳里投下斑駁的光影,讓這個死亡之地顯得更加詭異。
他一個人站在長餐桌前,腦海里一遍遍地復盤著那晚可能發生的情景。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開宴,倒酒,談笑風生……
然后,一個共同的動作,一個所有人都必須參與的環節……
是什么呢?
趙銘笙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些被作為證物封存起來的餐具上。
盤子、筷子、勺子……還有那七只一模一樣的青瓷酒杯。
酒杯……
氰化物是通過注射進入體內的,而不是通過喝酒。
那么,酒和酒杯,就起到了一個完美的障眼法作用。
他們讓所有人的調查方向,都指向了“口服中毒”。
兇手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不僅要殺人,他還要炫耀自己的智慧,嘲笑所有企圖調查他的人。
趙銘笙拿起一只作為樣本留下的、一模一樣的干凈酒杯。
青瓷的質地,入手溫潤。
杯壁上沒有任何多余的紋路,杯底刻著一個“周”字的印章。
他模仿著宴席上人們的動作,舉杯,做出飲酒的姿態。
他的手指,自然地托住了酒杯的底部。
就在他將酒杯湊到唇邊的瞬間,他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
夕陽的光線,恰好從一個刁鉆的角度,照射在他手中的酒杯底部。
趙銘笙的呼吸幾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