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叫巡捕房!死人了!”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大世界”游樂場午后的喧囂。
原本鼎沸的人聲像是被瞬間掐斷了脖子,短暫的死寂后,人群如受驚的鳥獸般轟然散開,空出一片詭異的真空地帶。
在那個地帶的中央,一個男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餅干。
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在他蠟黃的臉上,顯得光怪陸離。
01
一九二八年的上海,華洋雜處,龍蛇混雜。
霓虹燈與鴉片煙霧交織出的光怪陸離,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寫照。
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長顧遠章趕到“大世界”時,場面依舊混亂。
幾個穿著制服的巡捕正在費力地維持著秩序,將那些伸長脖子試圖一探究竟的看客擋在警戒線外。
空氣中混雜著廉價香水、汗水和爆米花的甜膩氣味,與死亡的氣息攪在一起,令人作嘔。
“顧探長,您來了。”年輕的探員李威快步迎上來,臉色有些發白,“死者叫錢伯禮,蘇州來的絲綢商人。據目擊者說,他剛從旁邊的小食攤買了餅干,吃了兩口,人就突然倒下了,前后不到一分鐘。”
顧遠章點點頭,目光已經越過李威,投向了尸體。
他的眼神像鷹一樣銳利,不放過任何細節。
死者約莫四十歲上下,身穿體面的細嗶嘰長衫,腳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手腕上還戴著一塊精致的瑞士腕表。
一切都顯示出他是個有身份、有家底的生意人。
他的尸體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躺在地上,雙目圓睜,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度恐懼的景象。
臉色是不同尋常的蠟黃色,嘴唇發紫。
除了他身旁散落的餅干碎屑,現場再無他物。
“大世界”的管事哈著腰跟在一旁,額上全是冷汗。“探長,我們這兒可是正經的消遣地方,從沒出過這種事。這……這可如何是好?會不會是……疾病?”
顧遠章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尸體旁蹲下。
他沒有立刻去碰觸尸體,而是先觀察著周圍地面,連一塊小石子、一根丟棄的火柴棍都不放過。
這種冷靜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
李威低聲對顧遠章說:“法醫初步檢查了,身上沒有明顯外傷,不像是謀殺。最大的可能,還是食物中毒。”
顧遠章的目光落在了那半塊掉在地上的餅干上。
那是“大世界”里最常見的一種黃油餅干,價格便宜,很受歡迎。
他站起身,對李威吩咐道:“把攤主帶過來問話。另外,封鎖整個小食區,所有食物和原料都要取樣化驗。”
“是!”李威立刻去辦。
顧遠章站在原地,看著那具尸體,眉頭緊鎖。
在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游樂場里,一個富商離奇倒地身亡,事情絕不會像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
02
小食攤的攤主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被兩個巡捕帶到顧遠章面前時,腿肚子都在發抖。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指天發誓自己的東西絕對干凈。
“探長,我在這里擺攤三年了,街坊鄰居、三教九流都吃過我的餅干,從來沒人吃出過毛病!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敢做那種傷卡里害理的事情啊!”
顧遠章只是靜靜地聽著,等他說完,才緩緩開口:“你今天都接待了哪些客人?對這個錢先生有印象嗎?”
攤主努力回憶著,結結巴巴地說:“今天人多,我……我記不清了。這位錢先生穿得這么體面,我好像有點印象。他買了一包餅干,付錢的時候還問我,這附近哪家的咖啡最地道。”
“他還說了什么?”
“沒……沒說什么了。就是付錢的時候,他從錢夾里掉了一張照片出來,他撿起來看了看,嘆了口氣,然后才走的。”
“什么樣的照片?”顧遠章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沒看清,好像……好像是個女人的照片。”
問話沒有得到更多有價值的線索。
顧遠章揮了揮手,讓巡捕先把攤主帶到一旁登記口供。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尸體上,這一次,他戴上了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半塊致命的餅干。
餅干的斷口很不規整,上面還留著淺淺的齒痕。
顧遠章把它湊到鼻尖聞了聞,只有一股淡淡的黃油味,再無其他。
他隨即又蹲下身,仔細檢查錢伯禮的口腔。
李威在一旁看著,忍不住說道:“探長,法醫不是說等會兒會做詳細尸檢嗎?這餅干肯定是下了毒,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奇毒,這么猛烈。”
顧遠章沒有抬頭,他用鑷子輕輕撥開死者僵硬的嘴唇,借著光仔細看了看里面的情況。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將那半塊餅干放在證物袋里,眼神變得異常凝重。
他看著李威,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這不是餅干。”
03
“不是餅干?那是什么?”李威滿臉困惑。
那東西無論從樣子、氣味還是質地來看,都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黃油餅干。
顧遠章卻沒有解釋,只是吩咐道:“把尸體盡快運回巡捕房,讓老劉親自操刀,我要最詳盡的報告。尤其是口腔和食道,重點檢查。”
隨后,顧遠章又在“大世界”里走了一圈。
他不像是在辦案,更像一個普通的游客。
他看了哈哈鏡,聽了地方戲,甚至在投擲游戲攤前駐足了片刻。
李威跟在他身后,一頭霧水,不明白探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在一個拐角處,顧遠章突然停下腳步,向一個正在角落里兜售香煙的半大孩子招了招手。
那孩子約莫十來歲,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衣服,眼神卻很機靈。
“巡捕大爺,要買煙嗎?哈德門,洋貨!”孩子湊上來,熟練地推銷著。
顧遠章從口袋里摸出兩枚角票,遞給他:“我不抽煙。剛才那邊死人了,你看到了嗎?”
孩子的眼睛一亮,接過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壓低聲音說:“看到了。那個穿長衫的先生,走路的時候,好像在跟人吵架。”
“跟誰?”
“我沒看見人,”孩子搖搖頭,“他就對著空氣說話,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擺手,嘴里還念念有詞。旁邊的人都當他是瘋子,離他遠遠的。”
“他具體說了些什么?”
“離得遠,聽不清。就聽到一句‘你別逼我’,聲音還挺大。”孩子說完,又補充道,“我還看到,他倒下之前,有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禮帽的人從他身邊走過,走得很快,頭埋得很低。”
這個線索讓李威精神一振,但顧遠章依舊不動聲色,只是點了點頭,又問了問那個黑風衣的去向,孩子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線索似乎又斷了。
死者死前在和“空氣”吵架,一個神秘的黑風衣路過,一切都顯得撲朔迷離。
04
回到巡捕房,已是黃昏。
辦公室內,煙霧繚繞。
顧遠章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現場的勘查記錄和初步的口供。
錢伯禮的身份背景已經查清,蘇州有名的綢緞莊“錦繡堂”的少東家,家境殷實,此次來上海是為了洽談一筆出口海外的生意。
社會關系并不復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仇家。
法醫老劉的初步尸檢報告送來了。
李威搶先拿過來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探長,這……這太奇怪了。”他把報告遞給顧遠章,“老劉說,死者體內確實沒有發現任何已知的毒藥成分,無論是砒霜、氰化物還是馬錢子堿,都沒有。他的心臟、肝臟等主要器官也沒有明顯的病變跡象。”
“那死因是什么?”顧遠章沉間問。
“報告上說,死因是……是‘神經系統瞬間麻痹導致的呼吸與心跳驟停’。老劉說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案例,就像有人瞬間切斷了他全身的電線一樣,快得不可思議。”
切斷電線。
這個比喻讓辦公室里的空氣都冷了幾分。
顧遠章接過報告,仔細地看著。
當他看到口腔檢查那一欄時,目光停住了。
上面寫著:“死者口腔內壁及舌下有輕微的、不尋常的化學灼傷痕跡,成分待定。”
這印證了他現場的判斷。
那絕不是一塊普通的餅干。
“查一下錢伯禮在上海的住處。”顧遠章放下報告,掐滅了煙頭。
“查到了,在南京路上的惠靈頓飯店,房間已經派人守著了。”李威答道。
“我們現在就過去。”顧遠章站起身,穿上外套,“一個來談生意的商人,卻死得這么蹊蹺。他的房間里,一定有我們想要的東西。”
05
惠靈頓飯店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高級飯店,出入的都是達官顯貴和洋人。
錢伯禮的東西在三樓,是一個安靜的單間。
房間里收拾得整整齊齊,行李箱靠墻放著,里面的衣物疊得一絲不茍。
寫字臺上放著幾份商業文件和一份沒寫完的家書。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氣味,一切都顯示出,房間的主人只是暫時離開,并且堅信自己很快就會回來。
顧遠章和李威仔仔細細地搜查了每一個角落。
他們翻看了文件,讀了那封未完的家書,信中充滿了對妻子和孩子的思念,沒有任何異常。
他們檢查了床底,敲了敲墻壁,甚至連抽水馬桶的水箱都沒放過。
一個小時過去了,一無所獲。
“探長,會不會是我們想多了?”李威有些氣餒,“也許他真的只是突發了什么罕見的疾病,是我們醫學上還不了解的。”
顧遠章沒有說話,他站在房間中央,再次環視四周。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房間的每一寸。
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了寫字臺下方的地毯上。
那里的地毯邊緣,有一絲微乎其微的、不自然的卷曲,以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劃痕。
他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揭開地毯。
地毯下的木地板光潔如新,但就在那道劃痕的盡頭,有一塊地板的顏色似乎比周圍的要淺那么一絲絲。
顧遠章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那塊地板,傳來的聲音比別處要空洞一些。
他心中一動,用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小心地撬開了那塊活動的木板。
木板之下,是一個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沒有金條,沒有槍,也沒有文件。
只有一件東西靜靜地躺在里面。
當看清那是什么東西時,顧遠章這位見慣了生死、一向以沉穩冷靜著稱的探長,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最終,他壓低了聲音,用只有李威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句地解釋了暗格中那件東西的真正面目。
李威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困惑,瞬間變成了驚駭,最后化為一片空白的恐懼。
顧遠章看著搭檔被嚇到失魂落魄的樣子,緩緩閉上眼睛,滿臉都是苦澀和驚懼。
兩人就這么一個面如死灰,一個驚駭欲絕,在房間里僵立當場。
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案子,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