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劉娟的手像一把鐵鉗,死死攥住林晚的胳膊,泛白的指節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
“他從小就最喜歡妹妹,讓他跟瞳瞳做個伴兒,好不好?我們家樂樂膽子小,就讓他跟著你們……就一晚。”
那不像是請求,更像是一種陰冷的宣告。
林晚感覺自己頭皮一陣發麻,抱著女兒的手臂瞬間收緊,幾乎是憑著本能將瞳瞳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01
表哥的兒子樂樂走了,毫無征兆,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
前一天,林晚還在家庭群里看到表哥張軍發的視頻,視頻里樂樂穿著小一號的球衣,在草地上活蹦亂跳地追著足球,笑聲清脆。
第二天,電話打來,傳來的卻是他因急性爆發性腦膜炎,送醫不到十二小時就沒搶救過來的噩耗。
林晚接到電話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下意識地看向正在客廳玩積木的女兒瞳瞳,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連呼吸都帶著刺痛。
生命如此脆弱,前一秒還在綻放,后一秒就已凋零。
葬禮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黑色的挽聯從告別廳門口一直掛到內堂,兩旁層層疊疊的白色花圈散發著甜膩又悲傷的香氣。
正中央,樂樂那張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笑得一臉燦爛,露出兩顆小虎牙,可越是天真,就越顯得殘忍。
表哥張軍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此刻像個被抽掉脊梁的木偶,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眶通紅,動作機械。
而表嫂劉娟,則完全是精神崩潰的狀態。
她時而撲在冰棺上嚎啕大哭,凄厲的哭聲撕扯著每個人的神經;時而又會安靜下來,抓住身邊的來賓,用誰也聽不懂的話喃喃自語。
林晚把瞳瞳緊緊護在懷里,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絕掉這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死亡氣息。
她甚至有些后悔帶孩子來這種地方。
瞳瞳出奇地安靜,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她似乎還不理解死亡為何物,只是覺得這里的氣氛很奇怪。
忽然,她拉了拉林晚的衣角,仰起小臉,用非常小的聲音說:“媽媽,你看,樂樂哥哥在對我笑。”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失手把女兒掉在地上。
她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只有那張冰冷的遺像,照片上的樂樂的確在笑,卻是定格的、永恒的笑。
“瞳瞳不許亂說!”她趕緊捂住女兒的嘴,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
她飛快地掃視一圈,還好,周圍的人都沉浸在悲傷里,沒人注意到一個小孩子的童言無忌。
孩子大概是看花了眼,又或者,是把照片當成了真人。
她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整個儀式,林晚都感覺如坐針氈。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表嫂劉娟的目光,像藤蔓一樣,一直纏繞在瞳瞳身上。
那種眼神,已經超越了悲傷,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想要占有的欲望,看得林晚脊背發涼,仿佛女兒是什么可以替代的物品。
直到儀式快要結束,賓客漸漸散去,劉娟忽然沖過來抓住她,說出了那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
林晚沒敢接話,她甚至不敢去看劉娟的眼睛。
她找了個“孩子要上廁所”的蹩腳借口,幾乎是落荒而逃,匆匆抱著瞳瞳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02
回到家,關上門,將外面那個悲傷的世界徹底隔絕,林晚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熟悉的米色沙發,墻上瞳瞳歪歪扭扭的涂鴉,空氣里有洗衣液混合著陽光的淡淡清香。
這里的一切,充滿了鮮活的、滾燙的“人”的氣息,與那個充斥著死亡和壓抑的靈堂截然不同。
她想用這股“活人”的氣息,驅散掉從葬禮上沾染回來的、那股黏在皮膚上的陰冷。
“媽媽給你放洗澡水,我們洗個熱水澡,把不好的東西都沖掉,好不好?”她蹲下來對瞳瞳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的、想要粉飾太平的輕松。
瞳瞳乖巧地點點頭,自己跑到客廳角落的玩具角去玩,嘴里還哼著不成調的兒歌。
浴室里很快彌漫起溫暖的蒸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鏡子,也似乎讓林晚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些許。
她走出浴室,準備叫女兒洗澡,卻看到瞳瞳正蹲在玩具箱旁,手里拿著一個東西,正認真地擦拭著。
那是一個奧特曼,關節處因為經常把玩而有些掉漆。
林晚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干,手腳冰涼。
這個奧特曼是樂樂最喜歡的玩具,幾乎從不離身,她見過無數次。
怎么會在這里?
她百分之三百地確定,自己去的時候兩手空空,回來時更不可能從悲痛欲絕的表哥家帶走任何東西,那太不合情理。
“瞳瞳,告訴媽媽,這個是誰給你的?”她的聲音有些發緊,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
瞳瞳舉起奧特曼,一臉的天真無邪:“是樂樂哥哥呀。他說他其他的玩具都被爸爸媽媽收起來了,只剩下這個,所以送給我玩。”
林晚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他……他什么時候給你的?”
“就在……你和伯母說話的時候呀。伯母拉著你的手,哥哥就把它塞到我口袋里了。”
表嫂抓住她說話的時候?
林晚的腦海里瞬間浮現出表嫂那雙詭異的眼睛。
是她,一定是她,趁自己不備,偷偷塞給瞳瞳的。
她立刻掏出手機,手指顫抖地點開通訊錄,想給表哥打個電話問清楚。
她必須把這件事弄明白,否則她會瘋掉。
電話撥了出去,響了幾聲后,被接了起來。
“喂?”電話那頭傳來的,是表嫂劉娟沙啞又飄忽的聲音。
“表嫂,是我,林晚。”林晚深吸一口氣,“我想問一下,你是不是……”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劉娟打斷了。
“樂樂不孤單了,他現在有伴兒了……”劉娟的聲音平得沒有一絲波瀾,說完這句,就直接掛斷了電話。
聽著手機里的忙音,林晚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或許,真的只是表嫂思念兒子過度,精神失常之下做出的無心之舉吧。
林晚努力讓自己接受這個聽起來最合理的解釋。
她從瞳瞳手里拿過那個藍色的奧特曼,瞳瞳不解地看著她,想搶回來,她卻第一次對女兒板起了臉:“這個不是我們的東西,要還回去。”
她沒有還,而是用廚房紙巾包了好幾層,又套上一個黑色塑料袋,快步走到樓道,扔進了最深處的那個公共垃圾桶里。
仿佛扔掉的不是一個玩具,而是一個不祥的詛咒。
03
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平靜的表象。
林晚照常上班,接送瞳瞳去幼兒園。
她沒有再向任何人提起那個藍色的奧特曼,和那通詭異的電話,仿佛那只是一個荒誕的插曲,已經被她親手埋葬。
但有些事情,卻在悄然改變,像墨汁滴入清水,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
家里的電費開始變得異常。
明明是初夏,遠沒到酷熱的時候,她和瞳瞳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只在睡前開一兩個小時的空調,但這個月的電費賬單卻比上個月高出了一倍不止。
她打電話給電力公司,派來的師傅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線路和電表,都顯示一切正常。
林晚開始下意識地節約用電,養成了隨手關燈的習慣。
可有時她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口干舌燥地出來喝水,卻發現客廳的電視機是亮著的,屏幕上“刺啦刺啦”地閃著雪花,發出微弱的電流聲。
電視里播放的,是少兒頻道的午夜重播,正是樂樂生前最喜歡看的那部動畫片。
她明明記得,睡前是把所有電源都切斷了的。
而瞳瞳,也開始出現一些讓林晚無法理解的奇怪舉動。
她吃飯的時候,總會把自己的碗筷,工工整整地擺在對面的空位上,然后自己再從廚房拿一只小碗,盛一點點飯菜,小口小口地吃。
“瞳瞳,你這是做什么?椅子上沒有人。”林晚終于忍不住開口糾正她。
“樂樂哥哥餓了,我分給他吃呀。”瞳瞳理所當然地回答,用勺子指了指對面的空位,“媽媽你不是說,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嗎?他說他好久沒吃媽媽你做的排骨了。”
林晚的心,像被泡進了冰水里,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開始嚴重失眠,夜里對任何聲響都無比敏感。
她總能聽到一些細微的聲音。
像是有人光著腳,在地板上“啪嗒、啪嗒”走過的聲音,每一步都帶著一股水漬的潮氣,從瞳瞳的房間,一路走到衛生間,然后又走回來。
她還聽到過彈珠滾落在地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清脆又突兀,“噠、噠、噠”,一下,又一下,極富節奏感,像是在和誰玩游戲。
每一次,她都鼓足勇氣沖出臥室,打開所有的燈,客廳、陽臺、衛生間……家里空無一人。
只有瞳瞳房間的門虛掩著。
有一次,她透過門縫,好像看到女兒正坐在床上,對著空氣開心地笑著,伸出兩只小手,似乎在和誰玩著拋接東西的游戲。
那晚,她做了一夜的噩夢,夢見樂樂渾身濕透地站在自己床邊,問她:“阿姨,我的奧特曼呢?”
林晚不敢再看下去,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了。
04
矛盾的徹底爆發,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周五晚上。
窗外下著雨,雨點敲打著玻璃,也敲得林晚心煩意亂。
她給瞳瞳講完睡前故事,像往常一樣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晚安,寶貝。”
“媽媽晚安。”瞳瞳乖巧地回答,然后,她往床的里側挪了挪,熟練地空出了一大半的位置,還細心地把旁邊的枕頭拍了拍,弄得平平整整。
這個舉動,像一根針,狠狠刺中了林晚脆弱的神經。
“瞳瞳,你為什么要睡那么靠里?告訴媽媽!”
瞳瞳被媽媽突然嚴厲的語氣嚇了一跳,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看向身邊空空如也的枕頭,用一種極其平靜的、陳述事實的語氣說:
“媽媽,樂樂哥哥來了。他要睡在這里。”
“轟——”
林晚感覺自己大腦里的一根弦,在這一刻徹底斷了。
這幾個星期以來所有的不安、恐懼、自我欺騙,在這一刻被女兒一句不帶任何情緒的話徹底擊碎。
那不是幻覺,也不是巧合,更不是孩子的童言無忌!
“瞳瞳!你看清楚!這里根本沒有人!”林晚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拔高,變得尖銳起來,“不要再胡說了!這個世界上沒有鬼!”
她甚至像要證明什么一樣,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拍向那個空著的位置,想向女兒證明那里什么都沒有。
手掌落下,預想中柔軟的觸感沒有傳來。
掌心接觸到的,是一種奇怪的、無法形容的觸感。
不像是拍在柔軟的床墊上,倒像是……拍在了一塊冰冷而潮濕的、富有彈性的……東西上。
那是一種濕滑的、帶著深層寒意的觸感,仿佛能將手掌的熱量瞬間吸走。
瞳瞳被她激烈的反應嚇到了,癟著嘴,“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指著那個空位,帶著哭腔委屈地尖叫:“他就在那里啊!你打到他了,媽媽……哥哥生氣了……他說他好冷……”
林晚閃電般地猛地縮回手,渾身的汗毛都在瞬間根根倒豎。
她死死盯著那個空位,那個被她拍過的地方,床單上甚至出現了一個淺淺的、微微下陷的印記,仿佛那里真的躺著一個看不見的“人”。
05
不,不能再待在這個房間里。
絕對不能!
這個念頭像瘋草一樣在林晚心里滋長,占據了她全部的理智。
她一把將還在大哭的瞳瞳從床上抱起來,用被子像裹木乃伊一樣緊緊裹住,不顧女兒的哭鬧和掙扎,跌跌撞撞地沖出了臥室。
“媽媽,我的小熊還在床上!我要小熊!”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媽媽明天給你買個新的,買一百個!”
她“砰”的一聲狠狠關上臥室門,甚至因為極度的慌亂,還跑過去搬起餐廳沉重的椅子,死死抵住了門把手,仿佛那里面關著什么即將破籠而出的洪荒猛獸。
客廳的燈被她全部打開,雪白的光線毫無保留地照亮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卻驅散不了她心底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抱著瞳瞳縮在沙發的角落里,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驚弓之鳥,身體抖得不成樣子。
瞳瞳在她懷里哭累了,漸漸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四周死一般寂靜。
除了窗外的雨聲,就只剩下她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聲。
也許……也許只是自己精神太緊張了?
產生了幻覺?
林晚抱著最后一絲僥幸,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聲音,從那扇被椅子抵住的臥室門后傳了出來。
“咯咯咯……”
那是一陣孩子的笑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輕快又天真,卻讓林晚的血液都凝固了。
緊接著,是某種東西被拖動的聲音,很輕,“刺啦……刺啦……”,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正拖著濕透的床單,在木地板上緩緩行走。
林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抱著女兒,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忘了。
忽然,臥室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死寂中,她聽到了一陣新的聲響,那聲音離她很近,就在……就在客廳的另一端,通往大門的方向。
是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嘀嗒……嘀嗒……”
一聲又一聲,清晰而規律。
林晚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轉過頭,循著聲音望去。
玄關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小灘水漬。
水珠,正從大門黃銅色的門把手上,不斷滴落。
在她驚恐到失聲的注視下,那個門把手,那個她確定從里面反鎖了的門把手,開始以一種極其緩慢、卻不容抗拒的姿態,被點一點地……
轉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