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我反對！你們這根本不是審判，是勒索！”
冰冷的法庭里，李軍的咆哮聲撞在墻壁上，顯得空洞又無力。
他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審判席上那個面無表情的法官。
法槌敲響，發出“篤”的一聲悶響，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僅僅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
對面，那個金絲眼鏡、西裝革履的游戲公司律師，嘴角卻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

01.
事情的起因，要從半個月前的一個周末說起。
那天下午，妻子張嵐正在廚房忙著晚飯，客廳里7歲的兒子明明捧著手機，全神貫注地玩著一款叫做《星際遠征》的游戲。
絢麗的光效和激烈的音效，充滿了整個屋子。
李軍剛加完班回家，一身疲憊。
他換下鞋，習慣性地拿起手機，想看看銀行的還款提醒短信。
剛點開，一連串的消費記錄就讓他瞬間清醒。
一筆，兩筆，三筆……不到半小時，總計七千三百多元就這么不翼而飛。
李軍的火氣“噌”地一下就躥上了頭頂。
他幾步沖到客廳，一把從兒子手中奪過手機，頁面上赫然是游戲充值的成功提示。
“李明！這是怎么回事！”他壓著嗓子低吼，怒火讓他的聲音都在發顫。
明明被嚇了一跳，手里的玩具都掉在了地上，怯生生地說：“是……是同學教我的，說充值了能買‘星際戰艦’，很厲害……”
“厲害？你知道這些錢是什么嗎？是你媽這個月的生活費！是我們下個月的房貸！”李軍舉著手機，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
這七千多塊，幾乎是他半個月的工資。
張嵐聽到爭吵聲，圍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看到李軍鐵青的臉和兒子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趕緊上來打圓場：“怎么了這是？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你看看你兒子干的好事！”李軍把手機遞給張嵐。
張嵐看完短信，臉色也白了，但她還是先把兒子拉到身后，小聲對李軍說：“孩子還小，他不懂事?，F在網上不都說，未成年人充值可以退款的嗎？我們趕緊聯系游戲公司，應該能要回來?！?br/>李軍深吸一口氣，胸口的怒火稍微平復了一些。
退款，對，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他看著一臉驚恐的兒子，最終還是沒再發作，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回你房間去！”
他一屁股陷在沙發里，看著天花板，感覺生活的重壓又在他肩上加了一塊磚。

02.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便成了李軍和“星際遠征”游戲公司的漫長拉鋸戰。
他先是在網上找到了游戲公司的客服電話。
第一次打過去，是標準的AI語音應答，機械的聲音引導他按“1”選擇充值問題，按“2”選擇賬號問題。
他在一連串的語音菜單里繞了十幾分鐘，才終于聽到了“人工服務請按0”的選項。
“您好，客服089號為您服務?！币粋€年輕女孩的聲音傳來，聽起來禮貌但毫無感情。
李軍強壓著火氣，把事情的經過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強調了是7歲的孩子在家長不知情的情況下操作的。
“好的，先生，我理解您的情況。根據公司規定，申請未成年人消費退款，需要您提供一系列證明材料，包括戶口本、出生證明、家長手持身份證的照片，以及孩子進行游戲充值的完整錄屏證據?！?br/>“錄屏證據？”李軍愣住了，“誰家孩子玩游戲還給自己錄屏？我上哪兒找這個證據去？”
“抱歉先生，這是公司流程規定的，我們需要證明確實是未成年人在無監管狀態下進行的消費。”客服的語氣依舊平淡如水。
李軍的火氣又上來了：“你們這不是刁難人嗎？除了錄屏，其他的我都可以提供！你們后臺查不到IP地址、登錄設備嗎？那上面有防沉迷系統，7歲的孩子你們是怎么讓他充這么多錢的？”
“先生，關于防沉迷系統，用戶在注冊時可以用成年人信息進行驗證。至于消費過程，只要輸入的支付密碼正確，系統是無法判斷操作者年齡的。如果您無法提供完整證據鏈，我們無法為您處理退款申請。”
“啪”的一聲，李軍掛斷了電話。
他不信邪，接下來幾天，換了各種時間段，打了不下二十個電話。
有時是漫長的等待音樂，有時是被不同的客服用同樣的話術來回搪塞。
他還按照要求，在官方申訴平臺上傳了所有他能準備的資料，但每一次收到的回復都是“證據不足，申訴駁回”。
那冰冷的紅色“駁回”二字，像一記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臉上。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渺小的螞蟻，在和一個龐大而冷漠的機器巨人搏斗。
對方甚至不用出招，單是那些繁瑣的“規定”和“流程”，就足以把他耗得筋疲力盡。

03.
“我要告他們！”
這天晚上，當申訴再次被駁回后，李軍把手機重重地摔在沙發上，對正在拖地的張嵐說。
張嵐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告他們？怎么告？我們又不懂法，請律師還要花不少錢吧？”
“我不請律師，我自己來！”李軍站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情緒激動，“我就不信了，這個社會沒有說理的地方了！他們明知道游戲用戶里有大量未成年人，還設置這么多消費陷阱，這就是故意誘導！法律肯定會保護我們的！”
他的決心很堅定，一部分是為那七千多塊錢，但更多的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覺得自己的尊嚴被一家大公司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張嵐看著丈夫被怒火和屈辱感包裹的樣子，嘆了口氣，沒再勸。
她知道李軍的脾氣，決定了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只是默默地把拖把洗干凈，然后去兒子的房間，看到明明已經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痕。
接下來的日子，李軍像著了魔一樣。
他下班后不再看電視，也不再跟朋友出去喝酒，一頭扎進了法律條文里。
他在網上搜索各種“未成年人游戲充值退款”的案例，打印了厚厚一沓資料，用紅筆在上面勾勾畫畫。
他把所有的聊天記錄、申訴截圖、銀行流水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自己寫了一份邏輯嚴密的起訴狀。
他覺得自己的理由無懈可擊：孩子是未成年人，缺乏民事行為能力；游戲公司沒有盡到充分的審核和監督責任；這筆消費是在家長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占著理。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法官宣判游戲公司全額退款，并向他道歉的場景。
那份對勝利的渴望，支撐著他走完了所有繁瑣的起訴流程，最終，法院受理了案件。
開庭的日子，定在了一個月后。

04.
法庭上，氣氛莊嚴肅穆。
李軍坐在原告席上，顯得有些局促，但他挺直了腰板，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充滿信心。
他對面，是被告席上游戲公司的代表和他的律師。
那位律師從開庭起就一直氣定神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庭審過程和李軍預想的差不多。
他作為原告，首先陳述了事實，并展示了戶口本、銀行流水等一系列證據，力證是7歲的兒子在無人監管的情況下進行了巨額充值。
他的陳述飽含情感，將一個普通工薪家庭面對無妄之災的無助和憤怒表現得淋漓盡致。
旁聽席上，甚至傳來幾聲同情的嘆息。
輪到被告方時，那位金絲眼鏡律師站了起來。
他沒有直接反駁李軍的說法，而是不緊不慢地向法官提交了一份游戲后臺的用戶行為數據報告。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律師的聲音清晰而冷靜，“我們承認，原告的賬戶確實存在多筆大額消費。但是，我們的后臺數據顯示，該賬戶的游戲行為非常專業。”
“在進行充值前，該賬戶曾多次參與游戲內高難度的‘星際副本’，其走位、技能釋放的時機和團隊配合的意識，都遠超普通7歲兒童的水平。此外，該賬戶在游戲內的公共頻道發言活躍，用詞和語法習慣，完全符合一個成年人的特征?！?br/>李軍立刻反駁：“那是我兒子同學帶他玩的！也可能是同學幫他操作的！這不能證明什么！”
律師微微一笑，沒有理會他的激動，繼續說道：“更重要的一點是，原告在申請退款的客服電話錄音中，存在前后矛盾的陳述。他第一次聲稱對游戲和密碼完全不知情，但在第三次通話中，卻準確說出了游戲內一個非常稀有的裝備名稱，并以此作為與客服討價還價的依據。”
李軍的臉瞬間漲紅，他沒想到自己當時情急之下的一句話，竟然被對方抓住了把柄。
經過短暫的休庭，審判長再次敲響了法槌。
李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著法官的嘴。
“經合議庭評議，現對本案作出判決。”審判長的聲音在法庭里回響，“駁回原告李軍的全部訴訟請求。”
李軍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然而，審判長接下來的話，如同一記重錘，徹底將他擊垮。
“此外，原告李軍，在本次訴訟中，存在濫用訴訟權利、提供不實陳述、浪費司法資源的行為。依據相關法律規定，本庭決定，對原告李軍處以一萬元人民幣的罰款，限期繳納。”
罰款？一萬元？
錢沒要回來，反倒要被罰一萬？
李軍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發出了引言中的那聲咆哮：“反對！我反對！你們這根本不是審判，是勒索！”

05.
法槌再次“篤篤”敲響，警告著李軍的失態。
“肅靜！原告，注意你的言辭！”法警上前一步，按住了李軍的肩膀。
李軍的身體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荒謬感。
他甩開法警的手，指著對面的律師，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你們有證據嗎？憑什么罰我？就憑你們那些狗屁不通的數據分析？”
審判長皺了皺眉，看向被告席。
那位金絲眼鏡律師始終保持著優雅的姿態。
他扶了扶眼鏡，對著審判長微微鞠躬，然后從自己的公文包里，不疾不徐地取出了一個牛皮紙袋。
“審判長，”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法庭，“既然原告對我們的證據和法庭的判決有如此大的異議，那么，為了證明我方并非惡意揣測，也為了維護司法公正，我們請求當庭播放一份……最后的證據?！?/p>

他說著，將紙袋里的東西交給了法庭工作人員。
李軍冷笑著，他倒要看看，對方還能拿出什么花樣來。
無非是一些對自己不利的所謂“行為分析”罷了。
很快，他身后的巨大幕布亮了起來。
起初是一片漆黑，隨即，一個所有人都熟悉的電腦桌面出現了。
畫面有些輕微的晃動，顯然是手機拍攝的。
視頻里沒有聲音，只有鼠標“咔噠咔噠”的點擊聲。
一只手熟練地打開了《星際遠征》的游戲，輸入賬號密碼，登錄。
然后，那只手點開了充值頁面，選擇了最大的一筆金額——3298元，接著，跳轉到支付界面，虛擬鍵盤彈出。
李軍的呼吸在這一刻停滯了。
他看到，視頻里的那只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清晰無比地，輸入了那串他設置的、自以為只有自己和妻子知道的銀行卡密碼。
支付成功的提示框彈出。
緊接著，鏡頭微微上移，越過電腦屏幕，對準了坐在電腦前那個人的臉。
當那張臉清晰地出現在幕布上時，整個法庭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旁聽席上響起了倒吸冷氣的聲音。
張嵐“啊”的一聲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驚駭。
而李軍，他像一尊被雷電劈中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他死死地盯著幕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臉上的憤怒、不甘、屈辱，在這一秒鐘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崩塌的、徹底的震驚和茫然。
那張臉……
怎么可能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