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
一聲響亮而熟稔的叫聲后,一道黑影“嗖”的從敞開的堂屋窗戶飛了進來。
女兒周曉月正略帶炫耀地向自己的導師介紹父親親手打制的木制家具,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爸!您怎么還讓它進屋啊!”她又急又窘,生怕在尊敬的林教授面前失了禮數。
七旬的周德海卻毫不在意,他樂呵呵地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臂,那只體型碩大的烏鴉便精準地一個盤旋,穩穩落在了他的小臂上,還親昵地用頭蹭了蹭他的臉頰。
“沒事,老黑就是回來看看。”
周曉月尷尬地轉向一旁的導師,正要開口道歉,卻看到了一副讓她此生難忘的景象。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林教授,此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變得一片煞白。
01.
故事,要從三年前那個同樣寂靜的午后說起。
那天,女兒周曉月第十七次在電話里,為了“搬家”這件事和周德海磨破了嘴皮。
“爸,城里那套兩居室我定金都交了,您就當是來幫我個忙,搬過來住一陣子,行不行?”周曉月的聲音壓著火氣,盡量放得柔軟。
“我知道你孝順,但你那兒是鴿子籠,我住不慣。”周德海的聲音很平靜。
他正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手里拿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條,修補著一個舊了的搖籃。
那是妻子還在時,給未出世的外孫準備的,可惜一直沒用上。
“什么鴿子籠啊!那叫高檔小區!”周曉月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去年冬天您家水管都凍裂了,要不是鄰居王叔發現得早,您一個人怎么辦?萬一哪天摔一跤,身邊連個喊的人都沒有,您要我跟小軍在城里怎么能安心!”
周德海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他抬頭望向堂屋的墻壁,那里掛著妻子唯一的一張放大單人照。
照片上的女人梳著兩條麻花辮,笑容靦腆又溫柔,仿佛正透過歲月靜靜地看著他。
“我在這兒,挺好的。”他輕聲說,“你媽……她怕黑,我得在這兒陪著她,給她亮著燈。”
這棟老房子,一磚一瓦都是他和妻子親手蓋起來的。
院子里的石榴樹是兩人結婚時栽下的;屋檐下的燕子窩是妻子叮囑了八遍讓他別捅的;就連廚房里那個有了豁口的咸菜壇子,都是妻子從娘家帶來的。
這里處處都是她的影子,關不掉,也抹不去。
對周德海而言,離開這里,就等于親手掐滅了妻子留在這世上最后的、微弱的氣息。
電話那頭長久地沉默了,最后只剩下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句“您自己保重身體”,便匆匆掛斷。
周德海放下電話,繼續低頭修著搖籃,嘴里喃喃自語:“你聽見了?閨女又讓我走呢……我才不走,走了誰陪你說話啊。”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
02.
一場秋雨過后,山里的空氣濕潤又清新。
周德海起了個大早,準備上山采些蘑菇。
剛鎖上院門,就碰上了隔壁的王嬸。
“老周,又進山啊?可得當心點,雨后路滑。”王嬸提著籃子,像是要去鎮上。
“誒,知道嘞。就是去山腰轉轉,給曉月曬點干蘑菇寄過去。”周德海笑著應道。
“你呀,就是疼孩子。那孩子也是,非讓你搬去城里,這老宅子住著多舒坦。”王嬸絮絮叨叨地說著,又壓低聲音,“不過老周,最近山里好像不太平,前兩天李家獵戶放的夾子,好像套著個大家伙,神神秘秘的。”
周德海沒太在意,只當是鄉鄰間的閑談。
他與王嬸告別,背著竹簍,踏上了那條走了五十多年的山路。
山腰處,一片潮濕的腐木下,果然長出了一大叢肥美的牛肝菌,菌蓋厚實,惹人喜愛。
他喜滋滋地拿出小鐮刀,正要動手,一陣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哀鳴鉆入了他的耳朵。
“呷……呷……”
那聲音嘶啞又痛苦,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他心頭一凜,想起了王嬸的話。
他循著聲音,撥開半人高的灌木叢,走了十幾米,終于在一片荊棘下找到了源頭。
是一只烏鴉,比尋常所見的要大上一圈。
它渾身沾滿了泥濘和血污,一只翅膀以一種令人心驚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
它被幾根帶刺的藤蔓纏住了腿,越掙扎,纏得越緊。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滿是警惕、兇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晦氣。”周德海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在村里,烏鴉是“報喪鳥”,沒人喜歡。
他本想掉頭就走,可那烏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掙扎得更厲害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悲鳴。
那眼神,像極了妻子最后在病床上看著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的樣子。
周德海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
他站著猶豫了足足一分鐘,最終還是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都是一條命。”
他從背簍里拿出鐮刀,小心翼翼地割斷纏繞的藤蔓,又脫下自己身上的粗布外套,不顧烏鴉的尖喙啄得他手背生疼,一把將它裹了起來,輕輕放進了背簍。
“小東西,算你命大,也算我多事。”他掂了掂背簍,轉身下山。
背簍里,那只原本拼命掙扎的烏鴉,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
03.
烏鴉的傷比想象中要重得多。
翅膀骨折,腿也被藤蔓勒出了深深的血痕,還發起了高燒。
周德海把它帶回家,就像照顧一個病人。
他找出家里備用的醫藥箱,用烈酒給傷口消毒,又找來兩根光滑的小木片,用布條仔細地給它的斷翅做了固定。
整個過程,烏鴉疼得渾身發抖,卻一聲沒吭,只是用那雙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忍著點,上完藥就不疼了。”周德海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
他把它安置在屋檐下,每天除了喂搗碎的米糊和清水,還會特意去鎮上買點新鮮的豬肝,切成小丁喂給它。
起初,烏鴉充滿敵意,對他的投喂不理不睬。
周德海也不惱,就把食物放在它嘴邊,自己坐在一旁,陪著它。
到了第三天夜里,烏鴉燒得厲害,渾身滾燙。
周德海幾乎一夜沒睡,用浸了涼水的毛巾一遍遍給它擦拭身體,嘴里不停地念叨:“你可得活下來啊,命是自己的,得自己爭……”
也許是他的照顧起了作用,也許是那只烏鴉的求生欲足夠強。
天亮時,燒退了。
當周德海再次把一小塊豬肝遞到它嘴邊時,它遲疑了一下,終于張口吃了下去。
那一刻,周德海覺得,比采到一整筐牛肝菌還要高興。
傷筋動骨一百天。
在周德海的精心照料下,烏鴉的傷勢一天天好轉。
他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老黑”。“瞧你這一身黑不溜秋的,眼神又老氣橫秋的,就叫老黑吧。”
老黑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
一個多月后,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周德海拆掉了老黑翅膀上的木片和布條。
“好了,老黑,你自由了。”他指了指湛藍的天空。
老黑展開翅膀,試探性地扇動了兩下,然后一躍而起,沖向高空。
它在老宅上空盤旋了三圈,發出一陣響亮的鳴叫,越飛越高,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周德海仰著頭,直到脖子都酸了,才收回目光。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送別了一個重要的家人。
他轉身,準備回屋收拾東西,卻聽到身后傳來熟悉的“呷呷”聲。
他猛一回頭,只見老黑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就落在院里的石榴樹上,歪著頭,用那雙黑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它沒走。
那天,夕陽正好,給老宅和石榴樹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04.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
老黑徹底成了周德海的“家人”和“拐杖”。
他的生活因為這個小家伙的闖入,變得生動而有趣。
他不再只是對著妻子的遺像說話,他有了新的傾訴對象。
“老黑,你看我這塊地瓜,長得比你頭都大!”
“老黑,今天曉月又來電話了,還是那幾句車轱轆話,你說她煩不煩?”
老黑則會用或高或低的“呷呷”聲回應他,仿佛真的能聽懂。
他的聰慧時常讓周德海感到驚訝。
有一次,他晾在院子里的干豆角被風吹到了屋頂上,他正愁著怎么上去拿,老黑“呷”的一聲飛上房檐,用嘴精準地叼起那串豆角,穩穩地放在了他面前。
還有一次,鄰村的一條惡犬溜進院子,對著他養的老母雞狂吠。
他還沒來得及拿起掃帚,老黑就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般俯沖而下,尖利的喙和爪子并用,追著那條比它大上好幾倍的惡犬,硬是將其趕出了院子。
從那以后,村里再沒人說老黑是“喪門星”,反而都說老周家養了只“神鳥”。
女兒周曉月對此依舊無法理解。
在一次視頻通話里,老黑又一次飛來落在了周德海的肩膀上。
周曉月在屏幕那頭皺緊了眉頭:“爸!您能不能別跟它這么親近!我同學要是知道我爸整天跟一只烏鴉說話,會笑話我的!”
“笑話就笑話。”周德海撫摸著老黑油亮的羽毛,一臉不在乎,“老黑比那些只會笑話人的人,可強多了。它心好。”
電話那頭的女兒氣得說不出話來,最終也只能不了了之。
周德海知道女兒是關心他,但他內心的富足,是遠在城里的女兒無法體會的。
這三年,有了老黑的陪伴,思念妻子的痛苦仿佛被稀釋了許多,日子重新有了盼頭和滋味。
他覺得,這樣挺好。
真的,挺好。
05.
變故,發生在一個毫無征兆的周六。
女兒周曉月提前打來電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興奮與鄭重:“爸,我這個周末帶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回來看您。”
“哦?誰啊?”周德海正在給老黑喂食,隨口問道。
“是我的博士生導師,林清許教授!”周曉月的聲音里充滿了敬仰,“他是國內頂尖的植物學家,對我特別關照。這次他來我們省開會,我好不容易才邀請到他來家里坐坐。您可得好好表現啊!”
一聽是女兒的恩師,周德海立刻緊張起來。
他掛了電話,就開始了“一級戰備”。
他把家里那幾件自己打制的、最得意的木家具擦了三遍;去鎮上唯一的超市,買了最貴的茶葉和新鮮水果;甚至還翻出了過年才舍得穿的深藍色新衣裳。
周六下午,一輛在鄉間小路上顯得格格不入的黑色轎車,緩緩停在了院門口。
周曉月先跳下車,然后恭敬地為后座的林教授拉開車門。
林教授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戴一副金邊眼鏡,身穿一身裁剪得體的中山裝,面容清癯,眼神溫潤,渾身透著一股濃厚的書卷氣。
“林教授,快請進,快請進!鄉下地方,招待不周,您多擔待。”周德海搓著手,迎了上去。
“周伯伯,您千萬別這么說,是我叨擾了。”林教授微笑著和他握手,態度謙和,絲毫沒有大學者的架子,這讓周德海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不少。
進屋落座,泡上新茶。
林教授看著滿屋的木工,真心贊嘆道:“伯伯,您這手藝可真是了不得。”
周德海被夸得臉頰發熱,正要謙虛幾句,那道熟悉的黑影便從窗外飛了進來。
“呷——”
老黑回來了。
它熟門熟路地落在周德海的肩膀上,用喙梳理了一下主人的白發。
周曉月臉色一白,剛要開口解釋這只“不懂規矩”的鳥,卻發現林教授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他的目光像被兩顆釘子釘住了一樣,越過茶幾,直直地射向老黑,確切地說,是射向老黑的腳腕。
他臉上的儒雅和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迷茫和劇痛的復雜神情。
林教授的呼吸陡然停滯,他死死地盯著烏鴉腳腕上那個在陽光下偶爾反光的、極其微小的東西,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