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空曠的宮殿里響了起來，聽得人骨頭縫里都冒寒氣。
徐達還穿著昨天那身官服，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腦袋死死地貼著地磚，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他能感覺到，皇上那兩道跟刀子似的目光，就戳在他的后腦勺上，好像隨時能把他看穿。
汗水已經把他的脊背徹底打濕，緊緊地粘在皮膚上，又冷又癢。
這一晚上，到底是天大的福氣，還是砍頭的催命符，就看他怎么回這句話了。
他的一句話，不僅關系到他自己的腦袋，還關系到徐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的性命。

01
徐達，小名天德，濠州鐘離縣人。
他跟當今皇上朱元璋，那是一個村里光屁股長大的哥們兒。
他還記得，有一年鬧饑荒，兩個人餓得前胸貼后背，好不容易從狗嘴里搶下來半個發霉的紅薯，朱元璋非要掰成兩半，大的那塊塞給了他。
就為了這半塊紅薯，后來朱元璋被人高馬大的地主兒子欺負，徐達抄起一根木棍就沖了上去，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后退一步。
元朝末年，日子沒法過了，到處都是餓死的人。
徐達是個硬骨頭，性格又直，就跟著朱元璋拉起隊伍鬧革命去了。
從那時候起，他這大半輩子就交代在戰場上了。
鄱陽湖上跟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死磕，船都被燒光了，他帶著剩下的人跳上敵船肉搏，硬是把局面給掰了回來。
他帶兵打仗有個規矩，誰敢在戰場上后退一步，不管是誰，當場就地正法。
但只要仗打贏了，繳獲的戰利品，他總是讓底下的兄弟們先挑。
所以，他手下的兵，都服他，愿意跟著他賣命。
他一路從無名小卒，打到了元朝的首都，把那個不可一世的蒙古皇帝趕回了老家草原。
徐達立下的功勞，一件比一件牛，說到打仗，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大明朝一開張，他就被封為魏國公，是所有開國功臣里名副其實的大哥大。
但問題來了，你功勞太大，本事太強，你的皇帝兄弟心里就得敲小鼓了。
當年一起分紅薯的哥們兒，如今一個是九五之尊，一個是功臣之首，身份變了，人心就難測了。
朱元璋心里明鏡兒似的，徐達到底是不是真心忠于他，關系到他老朱家的江山能不能坐穩。
所以，徐達平時干點啥，哪怕是多喝了一杯酒，多笑了一聲，朱元璋都得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琢磨。

02
洪武朝剛開始那幾年，天下是太平了，但當官的，尤其是他們這些跟著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兄弟，日子過得是膽戰心驚。
徐達雖然是國公爺，但感覺每天都跟走在刀尖上一樣，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
前陣子，丞相胡惟庸那個案子，牽連了上萬人，京城里血流成河。
這事讓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現在的皇上，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一起喝酒吃肉的大哥，而是一個猜心病極重、下手極黑的君王。
“跟皇上混，就跟跟老虎耍一樣，搞不好哪天就得把命搭進去。”
這天夜里，徐達又失眠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他老婆謝氏披著衣服走了出來，把一件外衣搭在他身上。
“又在想朝堂上的事？”謝氏是個聰明女人，她不問具體的，只問他的心。
“沒事，就是領兵打仗習慣了，一天不摸兵器，手癢。”徐達咧嘴笑了笑，想裝作沒事。
“你別騙我了，”謝氏挨著他坐下，輕聲說：“你這幾天，連說夢話都在喊‘臣無罪’。大將軍，到底是什么事讓你這么不安？咱們把兵權交了，回老家種田好不好？”
徐達心里一暖，也一酸。
他拍了拍老婆的手，嘆了口氣：“傻婆娘，事情哪有那么簡單。這天下是我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皇上用你的時候，你是護國的大將軍；不用你的時候，你這身功勞，就是催命符。想走？走得了嗎？”
他不是怕死，打了半輩子仗，死算個屁。
他怕的是，自己一輩子忠心耿耿，到頭來被安上個“謀反”的名聲，那比殺了他還難受，還得連累老婆孩子。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喧嘩，管家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色煞白：“老爺，宮…宮里來人了！是內侍監的公公，說皇上請您立刻進宮，賜宴暢飲！”
深夜召見，還要喝酒？
徐達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
但他不敢耽擱，皇上叫你，你敢不去？
他匆忙站起身，對老婆說：“準備朝服，我馬上進宮。”
看著丈夫遠去的背影，謝氏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03
乾清宮里，菜擺了滿滿一桌，山珍海味，熱氣騰騰。
酒是上好的女兒紅，已經燙得溫熱。
桌上就倆人，朱元璋和徐達。
朱元璋今天一反常態，熱情得有些過分，笑得跟親兄弟似的，親自給徐達倒酒，嘴里全是當年一起挨餓、一起打仗的磕。
“天德啊，咱哥倆好久沒這么坐下喝一頓了。你還記得不，那年過河，咱的船翻了，你水性不好，是咱硬把你從水里拖上來的。那時候咱就想，這兄弟，能處！”
朱元璋越是這樣，徐達心里越是發毛，后背的冷汗就沒停過。
他只能陪著笑臉，一杯接一杯地喝，皇上敬的酒，你敢不喝？
一個沒聲兒的影子，一直像根木樁一樣站在朱元璋的身后，他就是太監總管云奇。
這人是朱元璋的肚子里的蛔蟲，專干些臟活、???活。
他的眼睛總像是閉著，但徐達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次呼吸，都逃不過那雙瞇著的眼睛。
“天德，你說，是以前咱們窮得叮當響，但是能把后背交給對方的日子好，還是現在這樣，你當你的大將軍，咱當咱的皇帝好？”朱元璋夾了一筷子菜到徐達碗里，看似隨意地問道。
這問題像根針，一下子扎進了徐達的心里。
他趕緊站起來，端著酒杯說：“臣不敢跟皇上比。能跟著皇上打下這大明江山，是臣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朱元璋哈哈大笑，指著他說：“你啊你，就是太多禮了！坐下，坐下！今天沒有君臣，只有兄弟！”
酒喝到半夜，徐達已經“醉”得東倒西歪，舌頭都大了，站都站不穩了。
朱元璋一看火候到了，沖云奇使了個眼色，也大著舌頭說：“看給咱大將軍喝的，都走不動道了。云奇，你心細，親自把他扶去歇著，就……就睡朕的龍床！讓他也感受感受，當皇帝是啥滋味！”
這話一出來，徐達就算醉著，心里也炸了一下。
讓臣子睡皇帝的床，這是天大的好事還是天大的壞事？
云奇彎著腰答應著，像拎小雞一樣架起“爛醉如泥”的徐達，就往皇帝的臥室走。
把他扔到那張又大又軟的龍床上后，云奇湊到他耳邊，用蚊子大的聲音說了一句：“國公爺，您今晚可得睡踏實了。這一覺睡好了，保您家子孫后代，吃香的喝辣的。”
徐達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好像睡死過去了，壓根不知道，自己已經掉進了這個要命的圈套里。

04
這一覺，徐達睡得死去活來。
他夢見戰場上刀砍進肉里的聲音，血噴到臉上的溫熱感都那么真實。
接著，他又夢見朱元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說話，就那么看著，那眼神比冰還冷，看得他渾身發毛。
最后，畫面一轉，他看見自己的老婆孩子被五花大綁，跪在午門，而云奇正端著一杯酒，尖著嗓子對他喊：“魏國公，圣上賜酒，請上路吧！”
他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坐了起來，渾身都是黏糊糊的冷汗。
這一下，酒全醒了。
他睜開眼，傻了。
周圍一片昏暗，但空氣里的龍涎香，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慢慢抬起頭，頭頂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能看到一條用金線繡的五爪金龍，正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珠子看他。
身子底下的床，又寬又軟，鋪的是最上等的絲綢。
完了！這是龍床！我他娘的怎么睡在這上面了？
徐達腦子“嗡”的一聲，差點沒嚇尿。
心“怦怦”地跳，感覺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這可是殺頭的罪，要滅九族的！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滾下了床，腿肚子直哆嗦，站都站不穩。
但畢竟是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咬著牙，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劇烈的疼痛讓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慌！一慌就死定了！皇上肯定在某個地方看著！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回想。
他想起了朱元璋那過分熱情的笑，想起了那句要命的問話，想起了云奇臨走時那句陰陽怪氣的話。
他明白了，皇上這是在試他。
試他有沒有野心，試他會不會得意忘形！
他手忙腳亂地把睡皺的官服拉扯平整，每一個褶皺都撫平，每一個扣子都系好。
然后，他跑到床跟前，整理好被他弄亂的被褥，連一絲褶皺都不敢留下。
做完這一切，他退到房間中央，對著龍床的方向，“噗通”一聲跪得結結實實，腦袋往地上一磕，跟個木頭人一樣，不動了。
他啥也不能做，啥也不能想，只能跪著，等著，等那位皇帝兄弟來宣判他的死活。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長。

05
天蒙蒙亮，朱元璋像個貓一樣走了進來，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徐達，像尊石像，仿佛從昨晚開始就一直跪在那里。
朱元璋的眼神里，好像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臉上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繞著徐達走了一圈，目光掃過整理得整整齊齊的龍床，最后才停在徐達面前。
他也不叫徐達起來，就這么低頭看著他，開口了。
“大將軍，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徐達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立馬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腔：“皇上，臣罪該萬死！臣喝多了不是東西，膽大包天，竟敢睡您的龍床，污了圣地！求皇上殺了臣吧！”
朱元璋沒說話，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了他半天。
那幾分鐘，比幾年還難熬，安靜得能把人逼瘋。
徐達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最后，朱元璋才淡淡地說了句：“朕的床，睡得比你府上的舒服吧？”
這話更要命！徐達魂都快飛了，拼命磕頭：“不！不敢！臣惶恐！臣睡在龍床，如睡在針板之上，一夜未眠！”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終于，朱元璋似乎是失去了興趣，擺了擺手：“云奇，送大將軍出宮。”
“是。”
徐達被云奇扶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兩條腿已經跪得沒了知覺，要不是云奇架著，他當場就得癱在地上。
他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想著，這條命，總算是撿回來了。
可就在快出宮門的時候，晨風一吹，他打了個哆嗦。
身旁的云奇在他旁邊，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涼颼颼地說：“皇上昨晚一夜沒睡，讓奴婢們在這守著。您在龍床上翻了幾個身，說了幾句夢話，一字不差，都記下來報給皇上了。”
徐達聽完這話，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來了，比剛才出的還多。
他心里“咯噔”一下，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