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不就是我親姐？她不幫我們，誰幫我們！”
大姨尖利的聲音像錐子一樣扎進周敏的耳朵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蠻橫。
周敏看著大姨，風塵仆仆，眼角帶著不加掩飾的焦慮和疲憊。
她身后，姨夫局促地搓著手，腳邊堆著至少三個脹鼓鼓的蛇皮袋和一個舊行李箱，半大的表弟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好奇地打量著周敏的家。
這陣仗，明擺著是打算常住了。
周敏心里咯噔一下，搶在她媽媽錢麗華開口前，搶先一步扶住額頭，聲音帶著幾分虛弱地對她媽媽說：“媽，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臉色這么差。”

01
周敏的媽媽名叫錢麗華，此刻她正要開口應承什么，被周敏這么一打岔，又被她暗中使勁掐了一下胳膊，立刻會意過來。
錢麗華捂著胸口，眉頭緊鎖，配合地咳嗽了兩聲，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哎喲，是啊……老毛病了，最近總覺得心慌氣短，渾身沒勁。”
大姨聞言，原本理直氣壯的表情一滯，嗓門卻依舊不減：“麗華怎么了？前陣子打電話不還好好的嗎？”
周敏趕緊扶著媽媽往里屋的沙發走，語氣擔憂：“醫生說要靜養，不能操心，不能累著，更不能受刺激。大姨，您們怎么突然來了？”
大姨一家三口的臉色頓時有些微妙。
姨夫是個老實人，訥訥地說：“這不是……你大姨她……工作丟了，家里那邊……唉。”
錢麗華已經順勢歪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抬抬手：“先進來吧，外面熱。都是一家人，別客氣。”
她就是這樣，永遠學不會拒絕。
大姨立刻恢復了精神，仿佛剛才的窘迫只是錯覺。
她麻利地指揮著姨夫和表弟把行李往次臥拖。
那曾是周敏父親生前偶爾回來的書房，面積不大，后來一直空著當儲物間。
他們倒真不客氣，轉眼就把不大的房間塞得滿滿當當，連走路都得側著身。
“這房子真不錯，比我們那寬敞多了。”
大姨一邊迅速打量著周敏家的三居室，一邊像沒事人一樣說。
目光掠過墻上的液晶電視和角落的空氣凈化器，眼神里有掩不住的羨慕。
隨后，大姨的目光轉向周敏。
“小敏啊，”她拉長了調子，帶著幾分熟絡和審視，“你媽這病多久了？看過醫生怎么說？嚴不嚴重啊？”
周敏平靜地回答，擋在她媽媽身前：“有陣子了，時好時壞。醫生說主要是情緒不能激動，得慢慢養著。”
她特意加重了“情緒不能激動”幾個字。
這話意有所指，大姨的臉僵了僵，但很快又堆起職業般的笑容：“那我們來得正好！我們一家子在這兒，也能讓你媽熱鬧熱鬧，有人說說話，心情好了，病說不定好得更快呢！”
周敏心里冷笑一聲，熱鬧？
怕是雞犬不寧吧。
這“裝病”的計策，她也不知道能撐多久。

02
大姨一家住下的第一天，周敏家的“熱鬧”如期而至，甚至變本加厲。
早上不到七點，表弟亮亮就在不大的客廳里追逐打鬧，把遙控汽車的馬達聲開到最大，電視動畫片的音量也調得震耳欲聾。
錢麗華睡眠淺，被吵醒后扶著額頭從房間出來，臉色確實不太好看。
大姨見狀，反而笑著對亮亮說：“好孩子，真有活力！外婆就喜歡有活力的孩子。”
周敏忍著怒氣，沉著臉走過去，直接把電視關了，又從亮亮手里拿過遙控汽車。
“亮亮，小聲點，外婆身體不舒服，需要安靜休息。”
她的聲音不大，但帶著警告。
亮亮愣了兩秒，隨即嘴一撇，驚天動地地哭起來，躺在地上打滾。
大姨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沖過來，一把抱住亮亮，橫眉豎眼地瞪著周敏：“你怎么回事？跟個孩子計較什么！他還是不是你表弟了？再說了，我姐不是就喜歡熱鬧嗎？你這是誠心不讓我們住痛快？”
錢麗華被吵得頭疼，趕緊打圓場：“哎呀沒事沒事，小孩子嘛，都這樣。小敏，你也別太嚴厲。”
周敏看著媽媽一臉為難，又看看大姨那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心里憋著火，只能深吸一口氣。
這“病”看來還得繼續裝下去，不然媽媽更難做。
午飯時間，更是煎熬。
大姨自告奮勇下了廚，做了滿滿一桌菜。
大概是許久沒沾過這么好的油水，她做的菜油光锃亮，幾乎每個菜都汪著一層厚厚的油。
“多吃點，麗華，這可都是你以前愛吃的紅燒肉、炸丸子。”
大姨熱情地往錢麗華碗里夾了一大塊肥肉。
錢麗華看著那塊油膩的肉，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勉強笑著說：“好好，謝謝。你也吃，別光顧著我。”
她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就說飽了，回房“休息”。
“你媽就是吃太少了，身體才這么虛。整天不是躺著就是坐著，能不病嗎？”
大姨放下碗筷，轉向周敏，帶著幾分教訓的口吻，“小敏啊，不是我說你，你媽病了，你就該多給她做點有營養的，補身體的。我看你們家冰箱里都沒什么像樣的食材。”
周敏放下筷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大姨，我媽有高血壓和高血脂，醫生囑咐要清淡飲食，少油少鹽，多吃蔬菜水果。”
大姨臉上的笑容淡了，撇撇嘴：“哎呀，城里人就是講究多。以前在鄉下，哪有那么多說法，地里種什么吃什么，不也照樣健健康康的，干活都有勁。”
姨夫在一旁悶頭吃飯，聞言立刻抬起頭，含糊不清地附和一句：“是啊是啊，粗茶淡飯才養人呢。”
周敏沒再說話，默默扒拉著碗里幾乎沒怎么動的飯。
這日子，才剛開始。

03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的小矛盾如同滾雪球般在日常瑣事中不斷累積、升級。
大姨似乎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儼然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
錢麗華換下來的衣服，她會順手拿去穿，美其名曰“試試看合不合身，別浪費了”。
周敏放在浴室的進口洗面奶和精華液，她也毫不客氣地打開就用，被周敏撞見還理直氣壯地說“好東西大家一起分享嘛，小敏你別那么小氣”。
最讓周敏頭疼、也最讓她怒火中燒的，還是表弟亮亮。
他今年八歲，正是無法無天、貓狗都嫌的年紀，簡直就是個混世魔王。
他在周敏房間里亂翻東西，把她珍藏的絕版書當畫板，用她的口紅在雪白的墻上畫滿了奇形怪狀的“奧特曼”，甚至把她辛辛苦苦整理了半個月、準備畢業論文答辯的重要參考資料撕得粉碎，紙屑撒了一地。
周敏忍無可忍，強壓著滔天怒火，把亮亮和他手里的殘骸一起拎到大姨面前。
“大姨，您能不能好好管管亮亮？他把我準備畢業論文的東西全都毀了！這對我非常重要！”
周敏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亮亮仗著有他媽撐腰，躲在大姨身后，探出半個腦袋沖周敏做了個鬼臉，嘴里還小聲嘟囔：“小氣鬼，不就是幾張破紙嘛。”
大姨卻只是象征性地拍了亮亮一下，依舊是那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哎呀，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個大學生跟他置什么氣。不就是幾張紙嘛，壞了再打印就是了。你一個月工資不是挺高的嘛，這點小錢不算什么。”
“這不是錢的問題！”
周敏氣得胸口劇烈起伏，“這是我的心血！這些資料很多是絕版，找不到了！”
“行了行了，”大姨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像是驅趕一只煩人的蒼蠅，“多大點事，回頭我說說他。你媽呢？怎么一上午沒見她出來？不會又躺下了吧？”
“媽不舒服，在房間休息。”
周敏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
“我看你媽這病，八成也是閑出來的，越養越嬌氣。得多活動活動，出來走走才好得快。”
大姨說著，竟然真的抬腳就往錢麗華房間走去，“我去看看她，勸勸她。”
周敏趕緊一個箭步攔在她面前：“大姨，醫生特別交代過，我媽需要絕對安靜，不能被打擾！”
大姨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周敏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最終沒再堅持，悻悻地走開了。
晚上，趁大姨他們看電視，錢麗華拉著周敏的手，悄悄跟她說：“小敏啊，我看你大姨她……她也是真沒辦法了。要不……就算了吧？讓他們先住下，畢竟是一家人，總不能真把他們往外趕。”
“媽！”
周敏有些恨鐵不成鋼，壓低聲音，“她難是她自己的事，我們仁至義盡幫襯一下可以，沒道理把我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您忘了她以前是怎么對您的了？趁爸不在家的時候，她是怎么編排您的？”
錢麗華低下頭，眼神黯淡，不再說話。
周敏知道，媽媽又心軟了，或者說，是怕了那種無休止的糾纏。

04
第七天晚上，壓抑已久的火山終于徹底爆發了。
導火索是這個月剛寄來的電費單。
因為大姨一家三口來了之后，次臥的空調幾乎天天從早開到晚，客廳的電視也總是大聲開著，再加上他們頻繁使用各種電器，電費比平時生生多出了三倍不止，高達六百八十塊。
周敏把電費單輕輕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平靜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大姨，姨夫，這個月電費是六百八。你們來之前，我們家夏天一個月最多也就兩百塊左右。”
大姨正翹著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泡沫劇，聞言立刻把手里的瓜子盤往桌上重重一放，“啪”的一聲，瓜子撒了一桌。
“周敏，你這是什么意思？啊？”
她吊起三角眼，聲音尖銳，“你拐彎抹角嫌我們用電多了？我們是你媽的親戚，是你嫡親的大姨！住在你們家是看得起你們！這點電費你們家還出不起？傳出去不怕被人笑話？”
“這不是出得起出不起的問題。”
周敏站直身體，目光毫不退縮地迎上大姨的視線，“這是生活成本。你們一家三口住在這里，吃穿用度，相應的開銷，是不是應該主動分擔一點？”
“分擔？我們憑什么分擔！”
大姨像被點燃的炮仗，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周敏臉上，“你媽都沒發話，你一個小輩在這里嘰嘰歪歪插什么嘴！我們是來投靠你媽的，不是來給你打工付房租水電的！你搞清楚！”
“我媽病著，身體不好，沒精力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周敏往前一步，氣勢上毫不退讓，“所以這個家現在我做主。你們要么從今天開始，分擔一半的生活費和所有額外開銷；要么……”
“要么怎么樣？”
大姨也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叉腰，擺出一副吵架的架勢，氣勢洶洶地指著周敏的鼻子，“要么你現在就趕我們走啊！你敢嗎？你就不怕把你媽直接氣出個好歹來？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姨夫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不停地拉著大姨的胳膊：“少說兩句，少說兩句，有話好好說……”
表弟亮亮似乎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到了，扯著嗓子哇哇大哭起來，哭聲震天響。
錢麗華聽到客廳里激烈的爭吵聲和孩子的哭聲，果然披著衣服從房間里快步出來，臉色蒼白如紙，嘴唇都在哆嗦：“別吵了，都別吵了……小敏，大姨，都是一家人，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姐！你可算出來了！你快看看你的好女兒！”
大姨一見錢麗華出來，立刻像找到了救星，一把甩開姨夫的手，沖到錢麗華面前指著周敏哭訴，“我們好心好意來投靠你，她竟然要跟我們算生活費，還想趕我們走！我們孤兒寡母的，人生地不熟，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周敏看著大姨那副顛倒黑白、聲淚俱下的精湛表演，真是氣極反笑：“大姨，您這演技不去演戲都屈才了。失業的是姨夫吧？您可一點都不‘寡’。再說，這里是A市，不是什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您娘家可就在隔壁區呢！”
“你——！你這個不孝女！”
大姨被周敏噎得一時說不出話，臉漲成了豬肝色。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門鈴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打斷了屋里一觸即發的更大沖突。

05
這突如其來的門鈴聲，在第八天清晨，像一把利刃劃破了家中凝固的僵持氣氛。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么早，會是誰？
而且這門鈴按得又急又重，透著一股不尋常。
周敏心頭掠過一絲不安，走過去，小心地湊到貓眼前往外看。
只一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是警察。
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表情嚴肅地站在門外。
周敏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靜下來，然后打開了門。
“請問，這里是錢麗華女士的家嗎？”
其中一個看起來年長些、肩章級別高一些的警察開口，語氣雖然平和，但眼神銳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是的。我是她的女兒，周敏。警察同志，請問有什么事嗎？”
周敏回答，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但尾音還是控制不住地帶上了一絲微弱的顫抖。
大姨、姨夫和表弟也都緊張地圍了過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驚疑不定和揣測。
“我們接到群眾報案，有些情況需要向你們了解一下，并進行例行查看。”
年長的警察說著，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客廳里掃視了一圈，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他的目光最終停頓了一下，落在了客廳墻角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舊紙箱上。
那正是大姨他們搬來時帶來的眾多行李中的一個，因為里面裝的據說是些不常用的雜物，所以一直被隨意地堆在那里，誰也沒動過。
另一個一直沒說話、顯得更年輕些的警察，得到年長警察的示意后，緩步走了過去，似乎只是打算隨意地看一眼。
然后，他忽然蹲了下來。
他伸出手，十分小心地，輕輕撥開了紙箱最上面蓋著的一塊臟兮兮的舊花布。
周敏的心跳驟然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一種強烈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年輕警察的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保持著蹲姿，身體有瞬間的僵硬，隨即緩緩抬起頭，臉色變得異常凝重和蒼白，他先是看了一眼年長的警察，然后目光如電般轉向周敏。
周敏順著他那充滿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視線，也顫抖著，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敞開了一角的紙箱內部。
只一眼，周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手腳冰涼。
她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猛地收縮成一個小點，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沿著脊椎直沖頭頂，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瞬間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