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鳳山悄無聲息地潛到女兵宿舍窗下,捅破窗戶紙,朝里望去。
“你到底是誰?”
屋里,張美智的鋪上,被子鼓成一團,微微顫動。
他死死盯著那團被子,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眉毛滑下來,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他知道,被子下面藏著的,不僅是一個女人的秘密,更可能關系到整個定唐大隊幾百號兄弟的生死存亡。
01
1942年的初夏,天氣已經熱得像個蒸籠。
定唐大隊的營地里,來了一個“金鳳凰”。
她叫張美智,是北平大學堂里跑出來的女學生。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旗袍,襯得她皮膚又白又嫩,不像山溝溝里的姑娘,倒像是畫上的人。
張美智是跟著一支商隊,顛簸了一個多月才找到隊伍的。
她說,爹娘都是北平城里做小本生意的,不肯給日本人當順民,被活活打死了。
她是從鄰居家的地窖里躲了三天才逃出來的,一心要找隊伍給爹娘報仇。
一個女學生,還是北平來的,這在定唐大隊可是頭一遭。
大隊長甄鳳山親自見了她。
甄鳳山是個粗人,大字不識一籮筐,可打鬼子是把好手。
他看著眼前這個水靈靈的女學生,心里犯嘀咕,這細皮嫩肉的,能扛槍打仗?
張美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把手伸出來。
那雙手,雖然還算白凈,但指甲縫里都是泥,手心還有幾個磨破皮的血泡。
“甄隊長,我爹娘的仇,我得親手報。我不怕死,也不怕苦,只要能打鬼子,讓我干啥都行。”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子狠勁兒。
甄鳳山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沒有眼淚,只有火。
這火,他熟悉。
隊里好多戰(zhàn)士的眼睛里,都有這樣的火。
那是家破人亡燒出來的仇恨的火。
他點點頭,把她留下了。
考慮到她是個文化人,身體又弱,就沒讓她上火線,安排在了后勤班,跟著李大嬸她們做做飯,縫縫補補。
大伙兒都挺憐惜這個姑娘。
一個城里來的大學生,遭了這么大的難,還能鐵了心抗日,不容易。
戰(zhàn)士們訓練累了,都愛往后勤班跑,聽張美智講講北平城里的新鮮事。
她會講天安門,講故宮,講那些他們一輩子都沒見過、沒聽過的東西。
她還會唱一些好聽的歌,歌詞他們聽不懂,但調子軟軟的,像山里的風,能吹散心里的疲憊。
張美智很快就和大家熟絡起來。
她手巧,戰(zhàn)士們的衣服破了,她幾針下去,補得又結實又好看。
她也肯干,搶著挑水、劈柴,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長,長了又磨破,從沒聽她喊過一聲疼。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人會看見她一個人坐在山坡上,望著北平城的方向發(fā)呆。
誰都知道,她是在想她那慘死的爹娘。
每到這時,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對這個姑娘又多了幾分敬重。
02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美智的到來,像給這沉悶的抗日根據地,吹來了一股新鮮的風。
但很快,這股風就變了味兒。
怪事,一件接著一件地發(fā)生了。
先是甄鳳山帶著一個小隊,夜里去扒鬼子的鐵路。
這個行動計劃得極其隱秘,只有幾個核心隊員知道。
可他們剛到預定地點,還沒動手,鬼子的探照燈就“唰”地一下全亮了,機槍跟炒豆子似的響個不停。
要不是甄鳳山反應快,帶著人鉆進了旁邊的青紗帳,那個小隊就得全交代在那兒。
回來后,甄鳳山一宿沒睡,把整個行動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沒發(fā)現任何問題。
可鬼子就像提前知道了他們的路線和時間一樣,專門在那等著他們。
這事兒透著邪乎。
沒過幾天,隊里派出去到鄰縣根據地聯(lián)絡的兩個戰(zhàn)士,在半路上讓人給截了。
一個當場犧牲,另一個被打斷了腿,爬了半宿才爬回來。
據那個受傷的戰(zhàn)士說,他們走的是一條只有老鄉(xiāng)才知道的秘密小路,可還是撞上了一支鬼子的巡邏隊。
那伙鬼子,不像是巡邏,倒像是在那專門等人。
一時間,營地里人心惶惶。
大家都在私下里議論,是不是隊伍里出了奸細。
甄鳳山嘴上不說,心里跟明鏡似的。
接二連三的出事,絕不可能是巧合。
他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身邊的每一個人。
這天夜里,電臺的王干事匆匆忙忙跑來找他。
“隊長,剛接到上級密電,有一批重要的藥品,三天后會由地下交通線送到西邊的破廟。讓我們派人去接應。”
這是救命的藥。
根據地里缺醫(yī)少藥,不少傷員就因為得不到及時救治,傷口感染活活疼死了。
甄鳳山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了幾個信得過的干部開會。
會議一結束,他留了個心眼,特意讓警衛(wèi)員在營地周圍加強了警戒。
果然,半夜的時候,負責監(jiān)視后山小路的哨兵回來報告,說發(fā)現林子里有手電筒的光一閃而過。
甄鳳山帶人摸過去的時候,只在草叢里發(fā)現了一個還沒踩滅的煙頭。
煙是日本產的“櫻花”牌。
甄鳳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內鬼,真的有內鬼。
而且這個內鬼,很可能就在剛才參加會議的幾個人當中。
他把煙頭攥在手心,那點點余溫,像是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皮肉,更燙著他的心。
他必須把這個釘子拔出來,否則,定唐大隊危在旦夕。
03
甄鳳山開始秘密排查每一個有嫌疑的人。
他像一頭沉默的狼,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審視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細節(jié)。
可查來查去,一點線索都沒有。
那些參加會議的干部,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兄弟,每個人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鬼子干,誰看著也不像叛徒。
這事兒,成了一塊壓在他心頭的大石頭。
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后勤班的李大嬸無意中跟他嘮叨了一件事。
“隊長,你說怪不怪,那個張學生,來咱們這都快倆月了,我就沒見她洗過一次腳。”
甄鳳山一開始沒當回事。
“不洗腳?可能是城里姑娘家害羞吧。”
“害啥羞啊!”李大嬸撇撇嘴,“咱們女兵宿舍,晚上都是一起燒水燙腳,解乏。她倒好,每天晚上回來,和衣就躺下了,那鞋就跟長在她腳上似的,睡覺都不脫。”
睡覺不脫鞋?
甄鳳山心里“咯噔”一下。
山里人行軍打仗,累了一天,晚上燙燙腳,既能解乏,又能活血,是天大的享受。
就算條件不允許,脫了鞋讓腳透透氣也是好的。
這個張美智,一個嬌滴滴的女學生,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習慣?
他想起剛見面時,張美智伸出的那雙手,雖然有血泡,但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
一個愛干凈的姑娘,怎么會連腳都不洗?
這不合常理。
“她一直都這樣?”甄鳳山追問。
“可不是嘛!”李大嬸說,“一開始我們還勸她,她說自己有腳氣,怕熏著大家。可我聞著,也沒啥味兒啊。再說,有腳氣才更得天天洗,不然不得爛了?”
李大嬸的話,像一把錐子,在甄鳳山心里扎了一下。
是啊,這太不正常了。
一個疑點,一旦冒出來,就會像種子一樣,在他心里瘋狂地生根發(fā)芽。
他開始刻意地留意張美智。
他發(fā)現,這個平日里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學生,其實警惕性非常高。
有好幾次,他假裝不經意地從她身后走過,她總能第一時間察覺,猛地回過頭來,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那眼神,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學生,倒像是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人。
還有,她雖然在后勤班干活,但對隊伍的軍事行動,似乎格外關心。
每次有作戰(zhàn)任務,干部們聚在隊部開會討論的時候,她總會找各種借口在附近晃悠。
有時候是送開水,有時候是來找李大嬸。
她的耳朵,總是有意無意地朝著隊部的方向。
甄鳳山不動聲色,心里卻已經拉起了一張大網。
他感覺,自己離那個隱藏在暗處的鬼影,越來越近了。
04
疑心既起,甄鳳山看張美智的眼光,便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他開始像個老獵人一樣,耐心而細致地觀察著這個“獵物”的一舉一動。
一次,隊里繳獲了一張鬼子的軍用地圖,幾個干部圍在桌子前研究,商量著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甄鳳山用眼角的余光,瞥見張美智端著一盆剛洗好的軍裝,從門口走過。
她的腳步明顯慢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地圖。
那眼神,專注得有些過分了。
就好像,她不是在看一張普通的地圖,而是在看一件對她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
負責作戰(zhàn)的參謀王海,是個大大咧咧的漢子,見她好奇,還笑著招呼她:“小張,文化人,快來幫我們看看,這鬼畫符上都標了些啥?”
張美智連忙擺手,有些慌亂地說:“王參謀,我……我哪里看得懂這個。”
嘴上說著不懂,可她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張地圖。
甄鳳山看得真切,在她目光掃過地圖上一個叫“鷹嘴崖”的地方時,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鷹嘴崖,是定唐山的一處險要之地,也是他們下一步準備伏擊鬼子運輸隊的地點。
這個細節(jié),讓甄鳳山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會議結束后,張美智主動找到了王參謀。
“王參謀,剛才聽你們討論作戰(zhàn)計劃,我嘴笨,也幫不上什么忙。不過我是學生,寫字還算工整,要不……以后你們開會,我?guī)湍銈冏鰝€記錄吧?這樣也方便存檔。”
她的態(tài)度很誠懇,理由也合情合理。
王參謀一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隊里的干部大多是粗人,開會討論得熱火朝天,過后很多細節(jié)就忘了。
有個文化人幫忙記下來,確實方便不少。
“好啊!那可太好了!真是解決了我們的大問題!”王參謀高興地拍著大腿。
甄鳳山在一旁聽著,沒有做聲。
讓一個有嫌疑的人,接觸到隊伍最核心的機密,這無異于引狼入室。
但他沒有立刻阻止。
他想看看,這個張美智,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放長線,釣大魚。
他同意了張美智的請求,但同時,也暗中做了部署。
他讓王參謀準備了兩套作戰(zhàn)方案。
一套是真的,一套是假的。
開會的時候,當著張美智的面,他們重點討論那套假的方案。
而真的方案,只有他和幾個絕對信得過的核心人員,在私下里用口頭傳達。
他倒要看看,鬼子這次,會撲向哪里。
張美智開始作為記錄員,參加隊里的軍事會議。
她坐得端端正正,手里拿著紙筆,認真地記錄著每一個人的發(fā)言。
她的字寫得很漂亮,一筆一劃,清秀有力。
但甄鳳山注意到,她記錄的重點,永遠是關于兵力部署、行動時間和撤退路線這些最關鍵的信息。
她就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所有她能接觸到的軍事機密。
她的偽裝,依舊天衣無縫。
她還是那個熱心、善良、惹人憐惜的女學生。
但甄鳳山知道,在那張清秀的面孔之下,隱藏著一個他看不透的靈魂。
這張網,該收了。
05
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天晚上,月色很好,像水銀一樣灑在院子里。
甄鳳山處理完公務,走出隊部,準備回屋睡覺。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山坡上的張美智。
她又在看月亮了。
背影單薄,顯得有些孤單。
甄鳳山心里一動,走了過去。
他想再試探一下。
“張學生,還沒睡呢?”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隨意一些。
張美智回過頭,月光照在她臉上,顯得有些蒼白。
她沖他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味道。
“睡不著,月亮太亮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甄鳳山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天上的月亮,隨口說道:“是啊,今兒的月亮,真圓。”
“我們家鄉(xiāng)的月亮,也這么圓。”張美智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
“你的家鄉(xiāng),不是在北平嗎?”甄鳳山問。
張美智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又放松下來,輕輕“嗯”了一聲。
甄鳳山沒有再追問。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側臉。
就在那一瞬間,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那不是單純的思鄉(xiāng),也不是失去親人的悲痛。
那是一種……一種混雜著悲涼、無奈,甚至是一絲絲他無法理解的決絕。
這種眼神,他見過。
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俘虜過一個日本軍官。
那個軍官在剖腹自盡前,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家鄉(xiāng)的方向。
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甄鳳山的腦海。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大膽和荒謬,以至于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但他知道,他必須去證實它。
他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不知道還會有多少兄弟,要為此丟掉性命。
夜,漸漸深了。
營地里,萬籟俱寂,只剩下巡邏哨兵偶爾走過的腳步聲。
甄鳳山換上了一身黑衣,像一只貍貓,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女兵宿舍的窗外。
他知道,李大嬸今晚回家去看生病的孩子了,宿舍里只有張美智一個人。
他用手指蘸了點口水,輕輕捅破了窗戶紙,湊上眼睛往里看。
屋里沒有點燈,但借著月光,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張美智躺在床上,面朝里側臥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果然,她還是穿著鞋睡的。
甄鳳山深吸一口氣,從腰間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撥開門栓。
門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床上的張美智,似乎動了一下。
甄鳳山立刻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貼在門后。
過了好一會兒,屋里又恢復了平靜。
他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
他死死地盯著被子下那雙穿著鞋的腳。
所有的謎團,所有的答案,似乎都藏在那雙鞋里,那雙腳上。
他伸出手,動作很輕,很慢,生怕驚醒了床上的人。
他的指尖,終于觸碰到了被子的一角。
被子很薄,他能感覺到下面身體的輪廓。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猛地一咬牙,一把掀開了被子!
月光,瞬間照亮了床鋪。
當他看清被子下面的情景時,整個人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