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把腳抬高點！你那草鞋的底子又快磨穿了，就不知道省著點勁兒！”

隊伍在泥濘的山路上艱難行進，老班長李振海洪鐘般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他回頭瞪了一眼正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莊新民。

15歲的莊新民吐了吐舌頭，壓低了聲音嘟囔道：“班長，這路跟爛泥塘似的，腳不抬高點，鞋都要被泥給吞了！”

旁邊一個叫王大嘴的戰友聽見了，嘿嘿一笑，湊過來說：“小新，你別跟班長頂嘴。他那是心疼你，怕你腳上打泡。上次繳獲的那塊洋布，他不就給你包腳了嗎？”

“我……我知道。”莊新民的臉微微一紅。他參軍剛滿一年，還是個半大孩子，隊伍里的老大哥們，尤其是老班長，都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照顧。

1935年的贛南，風是冷的，但紅軍的隊伍里卻有一股子熱氣。這股熱氣，來自于官兵一致的平等，來自于對未來的憧憬。莊新民就是被這股熱氣吸引，才從那個地主家的高墻和父母的淚眼中，一頭扎進了這支隊伍。

“都打起精神來！翻過前面那座山，咱們就能歇歇腳了！”隊伍前面，指導員正在鼓勁，“想想咱們為的是什么？為了家里的爹娘兄弟，為了以后孩子們能挺直腰桿做人，不受那些土豪劣紳的氣！”

“為了新中國！”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為了新中國！”更多的人跟著喊了起來，聲浪在山谷間回蕩，仿佛驅散了長途跋涉的疲憊。

莊新民也跟著喊，喊得臉紅脖子粗。他不太懂什么大道理，但他懂，跟著這支隊伍，心里亮堂。

夜晚宿營，戰士們圍著一堆篝火取暖。莊新民靠在老班長李振海的身邊，手里捧著半塊干硬的餅子，啃得正香。

“班長，你說……新中國到底是個啥樣啊？”莊新民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一臉向往地問。

李振海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他，渾厚的嗓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柔：“傻小子，新中國啊，就是以后你這樣的娃娃，都能吃飽飯，都能上學堂念書，不用再給地主老財放牛。”

“真的？還能念書？”莊新民的眼睛亮了。他只念過半年私塾，認識幾個字，就被家里拉回去干活了。

“那當然！”王大嘴又湊了過來，搶著說，“到時候，土地都是咱們農民自己的，想種啥就種啥。娶個媳婦，熱炕頭上抱娃娃，那日子，美！”

戰士們都哄笑起來。

李振海拍了拍莊新民的肩膀，神情卻嚴肅了些：“可要想過上那樣的好日子，就得先把眼前的這些‘攔路虎’都給打跑了。小新，你怕不怕？”

莊新民挺起胸膛，大聲說：“不怕！我爹說了，人活一口氣，不能讓別人騎在脖子上拉屎！跟著紅軍，我啥都不怕！”

“好小子，有種！”李振海贊許地笑了，“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打仗，是會死人的。你看看咱們周圍，哪個不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但我們怕死，又不能怕死。怕死，是因為想活著看到新中國；不怕死，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活到新中國！”

這番話，莊新民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把“讓更多的人活到新中國”這幾個字，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戰火，就是最好的催熟劑。轉眼到了1936年深秋，部隊接到命令，要像一把尖刀，穿插到敵后。動員會上，指導員的臉色異常凝重。

“同志們！這次任務，九死一生！我不多說廢話，一句話，我們要做一把最鋒利的尖刀，哪怕刀斷了，也要在敵人心臟上剜下一塊肉來！有沒有信心？”

“有！有！有！”震天的吼聲，是戰士們用生命立下的誓言。

戰斗在拂曉打響。莊新民跟著老班長，負責端掉山腰的一個機槍火力點。

“都給老子聽好了！”出發前，李振海把班里的戰士聚在一起，壓低聲音命令道，“王大嘴，你的機槍負責掩護！二牛，你帶兩個人從左邊佯攻！小新，你跟我來，從右邊摸上去！記住，一切行動聽我指揮！”

“是！”

“班長，我……”莊新民有些緊張，手心全是汗。

“緊張個啥？”李振海瞪了他一眼，隨即又緩和了語氣，“把平時訓練的都拿出來就行。記住，一會兒我讓你扔手榴彈，數到三就扔，聽清沒？”

“聽清了！”莊新民用力地點了點頭。

“噠噠噠……”敵人的機槍咆哮起來，子彈像雨點般掃過來。

“臥倒！狗日的，火力真猛！”王大嘴一邊咒罵著，一邊操縱著機槍還擊。

“就是現在！副班長，帶人上！吸引他們！”李振海大吼一聲，隨即對莊新民一揮手，“小新，跟上我！”

兩人一前一后，借著灌木和巖石的掩護，飛快地向火力點側翼穿插。莊新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聞到空氣中子彈劃過的焦糊味。

“班長，距離差不多了！”莊新民壓低聲音說。

李振海回頭，比了個“準備”的手勢，兩人同時擰開了手榴彈的后蓋。

就在此時，一串子彈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暗堡射來。

“小新，趴下！”李振海的吼聲和他的動作一樣快，他猛地將莊新民撲倒在地。

莊新民只感覺后背被重重一撞，隨即，溫熱的鮮血就浸濕了他的軍裝。

“班長！”他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別……別管我！”李振海的臉色瞬間慘白，鮮血從他嘴里涌出，他卻死死攥著莊新民的胳膊，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道，“炸……炸了它！為我……為同志們報仇！”

他奮力將手中的手榴彈扔了出去。

“班長——！”莊新民含著滿眼的淚水，也拉響了引線，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顆承載著悲憤與仇恨的手榴彈，狠狠地砸向了那個機槍點。

“轟！轟！”

火光沖天，敵人的機槍終于啞了。

“班長！你醒醒！你看看啊，我們成功了！”莊新民抱著李振海漸漸冰冷的身體，泣不成聲。

“小新……活下去……看到……新中國……”這是老班長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悲痛化為力量，莊新民撿起班長的槍，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獅，紅著眼睛沖向了那個打冷槍的暗堡。

“我要你們償命！”他瘋狂地掃射，直到打光了最后一顆子彈。

然而，一發呼嘯而來的炮彈，將他的世界，拖入了一片黑暗與劇痛之中。

第二章 孤旅

“水……水……”

莊新民在一片荒蕪的戰場上醒來，喉嚨干得像要冒火。他掙扎著坐起，左腿傳來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

“有人嗎？指導員？王大嘴？”他嘶啞地呼喊著，回應他的只有山谷里的風聲。

部隊，已經開拔了。他，成了孤雁。

“不……我不能死在這里！”莊新民對自己說，聲音因為虛弱而顫抖，“班長是為了我才死的，我得活下去！我答應過他，要親眼看看新中國的！”

他咬著牙，用刺刀割開褲腿，撕下內衣的布條，狠狠地勒住血肉模糊的傷口。劇痛讓他幾乎暈厥，但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拄著一根樹枝，辨認了一下方向，開始了他一個人的長征。

“老班長，你放心，我不會當孬種。”他一邊走，一邊對著空氣說話，仿佛李振海就在身邊，“你說過的，人活一口氣。我現在就剩這口氣了，我得把它走到隊伍里去。”

饑餓很快襲來。他的肚子咕咕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餓死也不能當俘虜。”他對自己下命令，“當年咱們過草地，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不也走出來了嗎？這山上，還能沒口吃的？”

他找到幾顆青澀的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口，酸澀的味道讓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呸！真難吃！”他罵了一句，但還是強迫自己咽了下去，“就當是憶苦思甜了。等革命勝利了，我天天吃白面饅頭，蘸著肉湯吃！”

夜晚，他蜷縮在一個山洞里，寒冷和傷痛折磨著他。他太孤獨了，太害怕了。

“王大嘴，你個家伙，現在是不是又在跟人吹牛？”他抱著膝蓋，喃喃自語，“你說要回家娶媳婦，可得活著回去啊……還有二牛，你那手打草鞋的絕活，我還沒學全呢。”

他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趕緊用臟兮兮的袖子擦掉。

“哭啥？莊新民，你是個紅軍戰士，不是愛哭鼻子的小屁孩！”他用巴掌拍了拍自己的臉，“班長看著呢！你要是就這么倒下了，他到了馬克思那里，都得罵你沒出息！”

靠著這種和自己、和犧牲戰友的“對話”，他硬是撐過了三天。

但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左腿的傷口開始化膿，高燒讓他神志不清。他倒在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下，最后的意識里，是他對自己的最后一句話：

“班長……我……我走不動了……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帶我……”

第三章 粥香

當一勺溫熱的米粥觸碰到嘴唇時，莊新民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天堂。

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了一張陌生的、布滿皺紋的臉。

“你……你是誰？”他沙啞地問。

那婦女只是對他溫和地笑著，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手里的碗，喉嚨里發出“啊……啊……”的聲音。

是個啞巴！莊新民瞬間明白了。

他看著自己身上蓋的干凈被子，腿上敷著草藥的傷口，心里一陣翻江倒海。

“大嫂……是您……救了我？”他試探地問。

啞巴婦女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淳樸的笑容。

“謝謝您！謝謝您！”莊新民激動得想要坐起來，卻被她輕輕按住。

“啊啊……”她指著他的腿，連連擺手，示意他不要亂動。

“我不動，我不動。”莊新民趕緊說，生怕她擔心，“大嫂，我叫莊新民，是紅軍。我們……我們在附近打仗，我跟部隊走散了。”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但他迫切地想要介紹自己。

啞巴婦女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后端起碗，繼續一勺一勺地喂他。那米粥的香氣，混雜著柴火的味道，是莊新民聞過最好聞的味道。

“真好喝！大嫂，您熬的粥比我們炊事班長熬的都好喝！”他由衷地贊嘆道，“等革命勝利了，我把您接到城里去，天天給您買好吃的！”

啞巴婦女聽不懂“革命勝利”，但她看懂了莊新民臉上的真誠，笑得更開心了。

夜里，莊新民發起高燒，開始說胡話。

“班長……沖啊！為了新中國……”

“娘……我冷……”

在昏沉中，他感覺有人在用濕布為他降溫。他勉強睜開一條眼縫，看到啞巴大嫂正坐在炕邊，一臉焦急地為他擦拭著身體。

“大嫂……別管我了……會傳染給你的……”他虛弱地說。

“啊！”她搖搖頭，用手勢告訴他，沒關系。

第二天清晨，他退燒了。看到守在炕邊打盹的大嫂，他輕聲說：“大嫂，您就是我的親娘啊……我莊新民這條命是您給的，以后，我給您養老送終！”

啞巴大嫂醒來后，看到他精神好了很多，高興得“啊啊”地叫著，轉身就去廚房，很快，一股更濃郁的米粥香味飄了進來，里面還夾雜著雞蛋的香味。她竟然殺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雞，為他熬了雞湯粥。

“大嫂，這怎么行！這雞……”莊新民急了。

她卻把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后指著他的腿，又指著那碗粥，意思很明確：喝了它，傷才好得快。

莊新民端著那碗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進了碗里。他一口一口地喝著，心里暗暗發誓：這份恩情，比天大，比海深，他要用一輩子來報答。

第四章 別離

半個多月后，莊新民的傷好了大半，已經能拄著棍子下地行走了。

這天，他幫著大嫂劈完了院子里的柴火，鄭重地對她說：“大嫂，我得走了。”

正在喂雞的啞巴大嫂身體一僵，轉過身來，滿臉都是不舍和擔憂。她快步走到莊新民面前，指著他的腿，又指了指外面，用力地搖著頭。

“我的腿沒事了，您看！”莊新民為了讓她放心，還特意跳了兩下，“真的，好利索了！再不走，我就真找不到隊伍了。”

他比劃著一個隊伍行進的樣子，又指了指北方。

“大嫂，我是紅軍戰士，我的命是屬于隊伍的。現在國家還沒太平，我的同志們還在前方打仗，我不能一個人躲在這里享福。”他拉著大嫂的袖子，懇切地說，“您救了我，就是救了一個革命戰士。您放心，我懂怎么保護自己。等打跑了那些壞蛋，我就回來接您！”

啞巴大嫂定定地看著他，從這個半大孩子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種她無法理解但卻無比堅定的光。她知道，她留不住他。

她嘆了口氣，默默地回到屋里。

第二天，莊新民準備出發。啞巴大嫂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布包。

“這是什么？”莊新民打開一看，是幾個烤得金黃的紅薯，和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

“大嫂，這鞋……您是熬了多少個晚上才做好的啊！”莊新民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我不能要，您的東西本來就不多。”

啞巴大嫂卻很堅決，她把布包硬塞進他懷里，然后指了指他的腳，又指了指遠方，意思很明白：路還長，沒有一雙好鞋怎么行。

莊新民知道自己推辭不掉，只能含淚收下。他趁大嫂轉身去給他灌水囊的功夫，飛快地將那塊貼身藏著的銀元，塞進了炕頭的枕頭底下。

“大嫂，您多保重！千萬別告訴別人你救過我，要是讓白狗子知道了，會害了你的！”他反復叮囑道。

啞巴大嫂點點頭，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樹下。

“大嫂，您回去吧。”莊新民說。

她卻站著不動，只是朝北方指了指，又做了個吃飯、睡覺的手勢，叮囑他路上要照顧好自己。

“我記住了！”莊新民重重地點頭，然后，他朝著啞巴大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大嫂！您就是我的再生母親！等革命勝利了，兒子一定回來孝敬您！”

說完，他毅然轉身，拄著棍子，頭也不回地向著北方的群山走去。他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腳步。

第五章 呼喚

“爸爸，又在看這根破木棍啦？”1980年的春天，莊新民的女兒莊小紅推開書房的門，笑著說。

已經年近六旬、擔任副廳長的莊新民，正摩挲著一根早已包漿的木棍，眼神悠遠。

“你懂什么。”莊新民白了女兒一眼，聲音里卻滿是溫情，“這可不是破木棍，這是爸爸的半條命。”

“知道啦知道啦，”莊小紅給他倒了杯茶，“就是救了您的那個啞巴奶奶唄。您都跟我講了八百遍了。”

“八百遍你也不懂。”莊新民嘆了口氣，“你沒餓過肚子，沒在死人堆里爬過，你不會明白，在那種時候，一碗熱粥，一個溫暖的屋子，意味著什么。那不是救命，那是重生。”

“爸，都過去四十多年了，您怎么就確定那位奶奶還健在呢？”莊小紅有些不忍地問。

“一定在！”莊新民的語氣異常堅定，“那么好的人，老天爺會讓她長命百歲的！找不到，是我沒本事，是我沒盡力！”

妻子走了進來，溫言勸道：“新民，你也別太執著了。這么多年，能想的辦法都想了，或許……是真的緣分盡了。”

“不！還沒盡！”莊新民猛地站了起來，“以前是咱們自己瞎找，現在不一樣了！我要以組織的名義，給沂南縣發公函！我就不信，掘地三尺，我找不到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娘！”

說干就干。莊新民親自鋪開信紙，提筆給沂南民政部門寫信。他寫得很慢，很詳細，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爸，您喝口水再寫。”莊小紅心疼地說。

“別打擾我。”莊新民頭也不抬，“我必須把每個細節都寫清楚。那棵老槐樹，她臉上的皺紋，她喂我喝粥的樣子……我都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

信寄出后，莊新民每天都坐立不安。

“小張，今天有山東來的信嗎？”他每天都要問好幾遍辦公室的通訊員。

“廳長，還沒有呢，您別急。”

一個月后，就在莊新民快要絕望時，通訊員小張拿著一封信，激動地跑了進來：“廳長！廳長！山東沂南的回信！”

莊新民“霍”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一把搶過信封。他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好幾次，才把信封撕開。

他抽出信紙，目光像被釘住一樣，死死地盯著上面的文字。

“……根據您提供的信息，在王家溝村，查到一位名為‘蘭’的老人，年輕時失語，情況高度吻合……”

信紙從他顫抖的手中飄落。

辦公室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們的廳長。

只見這位向來沉穩威嚴的老革命，突然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了四十四年的情感，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找到了……找到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哽咽。

突然，他抬起頭，望著窗外南方的天空，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娘啊，您讓兒找的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