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樂樂，媽媽現在只喜歡妹妹了，不喜歡你了。再不聽話，就把你像垃圾一樣丟掉！”
尖銳的、帶著笑意的聲音，來自丈夫的堂姑。
客廳里，親戚們的笑聲嗡嗡作響，像一群惱人的飛蟲。
抱著三個月大女兒的李靜，只是疲憊地扯了扯嘴角，沒有力氣去糾正這句她一點也笑不出來的“玩笑”。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被叫作樂樂的、只有五歲的男孩，在聽到這句話后，猛地抬起了頭。
他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母親懷里那個小小的、正在酣睡的嬰兒。
光線從他背后照來，在他稚嫩的臉上，投下了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

01

自從女兒悅悅出生后，李靜感覺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被拉扯到了極限的橡皮筋。
無休止的喂奶、換尿布、以及睡眠的嚴重匱乏，讓她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浮游般的不真實感里。
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但真正讓她感到力不從心的，是兒子樂樂的變化。
在悅悅出生前，樂樂是全家人的太陽。
他活潑、愛笑，會用積木給李靜搭“全世界最漂亮的城堡”。
可現在，這個小太陽，似乎被烏云遮住了。
李靜正抱著悅悅輕聲哄睡，樂樂會突然在旁邊，把玩具車狠狠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當她精疲力盡地坐在沙發上給女兒喂奶時，樂樂會故意打翻桌上的水杯，然后站在一旁，用一種挑戰似的眼神看著她。
每一次，李靜都想發火，但看到兒子那張既倔強又渴望被關注的小臉，心又軟了下來。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一個突然出現、并且奪走了所有關注的“小侵略者”。
丈夫張志偉卻不這么認為。
他工作忙，回家時間本就少，看到的就是一個越來越“熊”的兒子。
“都五歲了，怎么越來越不懂事！就知道給你媽添亂！”
張志偉的呵斥，像一把鹽，撒在了這個本就失衡的家庭關系上。
每一次，樂樂都會在父親的吼聲中，把頭埋得更低，但那雙小手，卻攥得更緊了。
李靜夾在中間，身心俱疲。
她想對丈夫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想給兒子更多的擁抱，卻常常被女兒的哭聲打斷。
她只能希望，時間能治愈這一切。
等孩子們都長大了，一切，應該就會好了吧。

02

周末，張志偉的堂姑帶著幾個親戚，上門來看望新生兒。
這本該是一件高興的事，卻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時間，家里所有的焦點，都聚集在了那個小小的、粉嫩的嬰兒身上。
“這眼睛，多亮啊，跟她媽一模一樣。”
“看這小鼻子小嘴，秀氣！將來肯定是個大美女。”
贊美聲此起彼伏。
親戚們輪流抱了一會兒悅悅，又塞過來好幾個紅包。
而樂樂，從親戚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成了一個透明人。
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的角落里，默默地啃著自己的手指甲，沒有人理會他。
李靜注意到了，心里一陣酸楚。
她把睡著的悅悅放回搖籃，走到樂樂身邊，摸了摸他的頭。
“樂樂，媽媽抱抱好不好？”
樂樂猛地甩開她的手，大聲說：“我不要你抱！你只喜歡妹妹！”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有些尷尬。
張志偉覺得面子上掛不住，沉下臉就要發作。
“你這孩子……”
就在這時，堂姑笑著打圓場。
她走到樂樂面前，彎下腰，用一種自以為幽默的語氣，說出了那句讓李靜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通體冰冷的話。
“哎喲，樂樂，媽媽現在只喜歡妹妹了，不喜歡你了。再不聽話，就把你像垃圾一樣丟掉！”
親戚們都笑了。
“這孩子，是吃醋了。”
“小孩子都這樣，過陣天就好了。”
沒有人把這句“玩笑”當真，更沒有人注意到，樂樂在聽完這句話后，那雙看向搖籃里妹妹的眼神，起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垃圾”……“丟掉”……
這兩個詞，像兩顆劇毒的種子，被親手種進了他那片混沌而又敏感的心田里。

03

親戚們鬧哄哄地待了一下午，終于走了。
送走他們后，李靜感覺自己最后一絲力氣都被抽干了。
悅悅睡得很沉，她把搖籃放在主臥室，自己則癱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只想睡上十分鐘，哪怕五分鐘也好。
“樂樂，你回自己房間玩積木好不好？小聲一點，別把妹妹吵醒了。”
她閉著眼睛，對兒子交代了一句。
客廳里很安靜，她以為兒子聽話地回房間了。
然而，樂樂并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他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主臥室的門口。
門沒有關嚴，留著一道縫。
從門縫里，他能看到那個小小的搖籃。
妹妹睡在里面，小嘴微微動著，像一只吃飽了奶的貓咪。
就是她。
就是因為她，爸爸媽媽都不喜歡我了。
就是因為她，姑奶奶說，要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
一個五歲孩子的世界里，邏輯是簡單而直接的。
他無法理解大人世界的復雜情感，他只知道，眼前這個小小的“東西”，是一切不快樂的根源。
他想讓媽媽重新喜歡他。
他想變回那個唯一被寵愛的小太陽。
堂姑的話，在他耳邊反復回響——“像垃圾一樣丟掉”。
一個可怕的、在他看來卻是無比正確的念頭，在他的小腦袋里成型了。
只要把“垃圾”丟掉，家里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媽媽，就會重新只喜歡他一個人了。
他小小的身體，爆發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決心。
他走進房間，踮起腳，扒著搖籃的邊緣。
三個月大的悅悅很輕，但對他來說，依然很沉。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那個包裹在襁褓里、軟乎乎的妹妹，從搖籃里抱了出來。
妹妹在他的懷里，似乎感覺到了不安，扭動了一下，發出了輕微的“哼哼”聲。
樂樂有些慌，他學著媽媽的樣子，笨拙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
他抱著妹妹，走出了臥室，走出了客廳，來到了公寓的門前。
樓道里，那個深綠色的大垃圾桶，正安靜地立在墻角，張著黑洞洞的口。
那就是“垃圾”該去的地方。
他有些吃力地踮起腳，掀開了沉重的垃圾桶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懷里的妹妹，放在了最上面那個裝著廢紙箱的垃圾袋上。
做完這一切，他蓋上了蓋子。
他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己幫媽媽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他像一個完成了重要任務的英雄，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拿起了最喜歡的奧特曼玩具，安靜地玩了起來。

04

李靜在沙發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太累了。
這個下午，親戚們的喧鬧，兒子的哭鬧，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精力。
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回到了只有樂樂一個孩子的時光。
她帶著樂樂在公園里放風箏，樂樂咯咯地笑著，追著風箏跑，陽光灑滿了他的小臉。
她是被一陣飯菜的香味弄醒的。
睜開眼，發現丈夫張志偉已經下班回來了，正在廚房里忙碌。
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指向了七點。
“醒啦？”
張志偉探出頭，笑著說，“看你睡得沉，就沒叫你。今天樂樂怎么這么乖？一個人在房間里玩了半天，都沒出來。”
李靜心里一暖，也感到一絲欣慰。
“可能……是長大了，懂事了吧。”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悅悅呢？也沒哭鬧嗎？”
“沒呢，今天咱們家這兩個小祖宗，可都成了天使了。”
張志偉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
李靜走到主臥室門口，輕輕推開一道縫，往里看了一眼。
搖籃空著，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角度問題。
但此刻的她，身心俱疲，腦子轉得很慢。
她潛意識里覺得，悅悅肯定是被回來的丈夫抱到別的房間了。
晚飯時，樂樂出奇地安靜，自己用勺子吃飯，沒有撒一粒米。
李靜和張志偉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如釋重負。
“看來，堂姑那句玩笑話，還真管用。”
張志偉甚至開玩笑說。
李靜沒作聲，她只是覺得，家里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飯后，夫妻倆坐在客廳看電視。
誰也沒有提議去看看女兒。
在他們疲憊的認知里，一個不哭不鬧的嬰兒，是天使，是恩賜，是絕對不要去打擾的存在。
他們只想抓住這片刻的、來之不易的安寧。
晚上十點，他們各自洗漱，準備睡覺。
主臥室，今晚就留給女兒一個人吧，省得大人進進出出，再把她吵醒了。
夫妻倆不約而同地這樣想著，然后睡在了客房。
這一夜，風平浪靜。

05

第二天，叫醒李靜的，不是女兒的哭聲，而是一陣尖銳的、來自生物鐘的恐慌。
她猛地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
她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指針，已經指向了早上八點！
不對勁！
悅悅已經快十二個小時沒有吃奶了！
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怎么可能這么久不哭不鬧？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她的腳底，竄到了天靈蓋。
她猛地推醒身邊的丈夫：“張志偉！快醒醒！悅悅！悅悅一晚上都沒聲音！”
張志偉也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
夫妻倆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就沖向了主臥室。
門一推開，搖籃里，空空如也。
被子整整齊齊，沒有一絲睡過的痕跡。
“悅悅呢？！”
李靜的聲音凄厲得變了調。
他們瘋了一樣，在房間里，在整個屋子里，四處翻找。
床底下，衣柜里，沙發縫里……
沒有。
哪里都沒有。
就在他們快要崩潰的時候，樂樂揉著眼睛，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迷迷糊糊地看著驚慌失措的父母。
李靜沖過去，一把抓住兒子的雙肩，因為極度的恐懼，她的指甲都快要嵌進樂樂的肉里。
“樂樂！你告訴媽媽！你快告訴媽媽！妹妹到底在哪兒？！”
她的聲音，是帶著血絲的哀求。
樂樂被媽媽猙獰的表情嚇到了，他看著媽媽，又看了看同樣一臉煞白的爸爸，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事。
“哇”的一聲，他大哭了起來。
“別哭！”
張志偉沖過來，紅著眼睛低吼道，“快說！你把妹妹藏到哪里去了？！快說啊！”
樂樂被吼得一哆嗦，哭聲都噎住了。
他抽泣著，用那雙沾滿了淚水的小手，顫抖地指向了公寓的大門方向。
他斷斷續續地，用一種含糊不清卻又字字誅心的聲音，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我……我把妹妹……放到樓道里那個……綠色的大桶里了……”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凍結了。
李靜抓著兒子肩膀的雙手，猛地松開了。
她的眼神，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焦距，整個人就像一灘爛泥，雙腿一軟，直挺挺地、悄無聲息地癱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