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
寒風如刀,卷著雪沫子,不知疲倦地抽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在這座臨時挖開的、僅能勉強遮蔽風雪的防空洞里,李志遠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枚剛剛出膛、尚有余溫的彈頭,帶著一股砸進雪地的滾燙力道,瞬間壓過了洞外凄厲的風聲。
一雙凍得通紅、布滿厚繭的大手,迅速而穩定地攤開一張繳獲的美軍軍用地圖。
昏黃的馬燈光芒,在洞壁上投下搖曳不定的人影,燈芯掙扎著與黑暗抗爭。
跳動的火苗映著李志遠緊鎖的眉頭,和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寒夜深潭般的沉靜。
這片陌生的朝鮮山地,此刻在地圖上只是一圈圈復雜的等高線,但在現實中,它是一頭潛伏在暗處的巨獸。
而他們這支疲憊的孤軍,必須在巨獸的獠牙間,闖出一條生路。
01.
李志遠,三十八歲,是個地地道道的山東漢子。
他的沉默寡言和骨子里的堅韌,都像是從他家鄉沂蒙山區的那些青石里,一錘一錘鑿出來的一樣。
他不是天生的軍人。
他的記憶深處,還殘留著少年時赤著腳在田埂上奔跑的觸感,空氣里混合著泥土和莊稼的芬芳。
他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像祖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伺候那幾畝貧瘠的土地。
直到那一年,日本人的刺刀挑開了他家的茅草屋頂,刺眼的太陽旗插在了村口的歪脖子樹上。
他親眼看到燃燒的村莊,聞到空氣中嗆人的煙火和血腥味,看到鄉親們驚恐絕望的臉。
那晚,他攥著一把給牛割草用的生銹柴刀,一個人在山里躲了一夜。
第二天,他把爹娘的尸骨埋了,轉身就投了八路軍。
他把仇恨和悲痛,都變成了射向敵人的子彈。
從抗日戰爭的烽火,到解放戰爭的硝煙,十幾年的槍林彈雨,把他從一個只知道報私仇的懵懂少年,磨礪成了一名指戰分離的鐵血指揮員。
他打仗勇猛,卻從不蠻干。
他教戰士們如何在山地里像獵人一樣分辨風向,如何從敵人踩過的腳印判斷對方的人數和裝備。
他能在大雪天里,僅憑一捧雪的松軟程度,就判斷出是否安全。
戰友們都敬畏地叫他“鐵團長”,不僅因為他作戰風格硬朗,更因為他對待同志,心腸像烙餅一樣熱乎。
有一次急行軍,一個新兵蛋子餓昏了頭,他二話不說,把自己揣在懷里準備留到最要命時候吃的半塊壓縮餅干,掰開塞進了小戰士的嘴里。
抗美援朝的號角吹響,已是功勛團長的他毫不猶豫地遞交了請戰書。
軍區首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志遠啊,你打了半輩子仗,九死一生,這次就……”
他“啪”地一個立正,打斷了首長的話,聲音洪亮:“保家衛國,軍人天職!我請求到最前線去!”
出發前,他對前來送別的妻子只說了一句:“照顧好家,我去去就回。”
可他心里清楚,跨過那條江,這一去,可能就是永遠。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打仗不怕死,但要死得值。”
這句話,刻在他骨頭里,融入他血液中。
這份對身后那片土地最深沉的忠誠,是他所有勇氣和冷靜的最終來源。
02.
部隊已經連續行軍兩天兩夜了,回防命令下達后的第三個夜晚,寒冷和疲憊像兩條毒蛇,纏住了每一個戰士的身體。
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作響,這單調的聲響混合著戰士們粗重的呼吸聲,以及槍支和水壺偶爾碰撞發出的金屬聲,構成了這支隊伍唯一的旋律。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隊伍里,年僅十七歲的戰士小張一邊凍得嘴唇發紫,一邊用幾乎跑調的聲音哼著家鄉的歌。
他想用這種方式驅散深入骨髓的寒冷,也給身邊的戰友打打氣。
可干裂的嘴唇一咧開,就被夾著雪粒的寒風灌了滿口,后面的調子再也哼不出來。
突然,他身旁一名戰士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雪地里,發出一聲悶響。
“衛生員!”
隊伍立刻停下,幾名戰士圍了上去。
李志遠快步趕來,撥開人群,蹲下身探了探那戰士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額頭。
“是發高燒了,加上過度疲勞。”衛生員檢查后,臉色沉重地說,“團長,他不能再走了。”
李志遠眉頭緊鎖。
他知道,在這樣的天氣和環境下,一個失去行動能力的傷員意味著什么。
他沉默片刻,果斷下令:“指導員,你挑兩個體力好的同志,做個簡易擔架,我們輪流抬著他走!一個人都不能落下!”
他解下自己的水壺,擰開蓋子,遞到昏迷戰士的嘴邊,小心地喂了幾口。
水壺里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喝的溫水,一直用體溫焐著的。
小張看著團長的側臉,在風雪中棱角分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這就是他們的團長,像一尊不會疲倦的鐵塔,永遠在最前面為他們遮風擋雨。
李志遠重新站起身,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疲憊的臉,內心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后方的補給線被美國人的飛機炸得七零八落,靠攜帶的口糧硬撐,戰士們肚里那點存貨早就見了底。
士氣還在,那股不服輸的勁還在,可身體不是鋼鐵。
他停下腳步,獨自走到隊伍前方的一個小山坡上,舉起望遠鏡眺望遠方。
夜幕下的群山連綿不絕,像凝固的黑色海浪,望不到盡頭。
必須盡快找到一條近路,帶領部隊安全返回預定陣地。
然而,一種久經沙場的老兵直覺,讓他心頭升起一絲濃重的不安。
這片沉寂得有些詭異的山區,仿佛在黑暗中睜著一只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03.
就在部隊接近生理極限的邊緣時,轉機出現了。
他們在一條岔路口,遇到了一位名叫金大爺的朝鮮老農。
老人六十多歲,穿著一身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灰布衣,手里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木棍。
他看到志愿軍的紅五星,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光彩,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同志哥!你們是志愿軍同志吧!”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幾名戰士立刻警惕起來,握緊了手里的槍。
在這敵后區域,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有可能是敵人偽裝的。
李志遠走上前,打量著老人。
他注意到老人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以及眼神里那份不加掩飾的、發自肺腑的真誠。
他沖戰士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放下戒備。
“老人家,您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李志遠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我……我的家就在山那邊,被美國鬼子的飛機炸了……兒子也……”老人說著,眼圈就紅了。
他指著一條地圖上沒有標記的崎嶇小路,語氣肯定地說:“同志哥,我知道一條近路,翻過前面那座山,能近三十里路!我給你們帶路!”
李志遠讓通訊員拿出僅剩的一塊壓縮餅干遞過去,老人卻連連擺手,從自己破舊的布袋里掏出一個凍得邦邦硬的黑土豆,非要塞給旁邊流著鼻涕的小張。
在確認了老人的身份和來意后,李志遠一邊讓他帶路,一邊看似不經意地與他攀談起來,詢問著附近的情況。
“老人家,這附近有美國兵活動嗎?”
金大爺的臉色立刻變得憤恨起來:“有!怎么沒有!前些天,我上山砍柴,親眼看到好多美國兵,開著車,拉著大箱子,進了東邊那個‘啞巴谷’!神神秘秘的,還在谷口放了哨,不讓人靠近!”
“啞巴谷?”李志遠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那山谷邪乎得很,進去連個回聲都沒有,所以我們都叫它啞巴谷。”金大爺補充道,“那些美國兵,看樣子不是短時間駐扎,像是在里面修什么重要的東西。”
這個信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水潭的巨石,瞬間在李志遠腦海中激起千層浪。
他敏銳地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偶然,而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威脅。
他立刻叫來政治指導員商議。
指導員面露憂色:“團長,我們的任務是回防,現在部隊極度疲勞,貿然節外生枝,恐怕……”
“老劉,”李志遠打斷他,眼神銳利如鷹,“如果這真是個釘子,我們現在不拔掉它,等我們到了陣地,它就會從背后捅我們一刀!我們賭不起。”
他下定決心,必須親自去看看。
“小張,偵察連的老王!”李志遠點了兩名最機警、最得力的兵,“你們倆,帶上最好的裝備,跟我來!其余人原地休整,由指導員指揮,構筑臨時警戒哨!”
金大爺的出現,似乎為部隊帶來了轉機,但也推開了一扇通往未知危險的沉重大門。
04.
夜色是最好的偽裝。
李志遠一行三人在金大爺的指引下,像三只晝伏夜出的貍貓,借著月色和地形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摸到了“啞巴谷”的附近。
山谷的入口遠比想象中更隱蔽,被兩塊巨大的巖石和茂密的灌木叢遮擋。
若不是金大爺熟門熟路,即便大部隊從旁邊經過,也未必能發現這里的蹊蹺。
他們匍匐在一處視野絕佳的高地雪窩子里,寒風吹得裸露的皮膚像被針扎一樣疼。
李志遠舉起望遠鏡,小心地觀察著谷內。
只見山谷深處,影影綽綽有幾點被嚴格管制的燈光在閃爍,還伴隨著一陣陣低沉的、斷斷續續的機械轟鳴聲。
“有大家伙在干活。”經驗豐富的老王壓低聲音判斷道。
“我去看看。”小張主動請纓,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渴望。
李志遠思索片刻,點了點頭:“老王經驗豐富,你跟他一起去。記住,安全第一。任何情況,學兩聲杜鵑鳥叫示警,一長一短。”
“是!”
兩人如同兩道虛影,滑下山坡,一點點朝谷底匍匐前進。
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小心到了極點,生怕一塊松動的石頭暴露了行蹤。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英語的交談聲和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一束刺眼的手電筒強光掃了過來!
是美軍的巡邏兵!
光柱幾乎是擦著小張的頭皮掃過去的,他能清晰地聞到巡邏兵身上散發出的香煙和劣質古龍水的混合味道。
他的心“怦怦”狂跳,幾乎要從胸腔里蹦出來,整個人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連呼吸都停滯了。
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如此驚險的偵察任務,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教官反復強調的潛伏紀律。
好在,那兩個巡邏兵似乎也只是例行公事,罵罵咧咧地抱怨了幾句天氣,便轉身走遠了。
小張和老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后怕。
他們繼續向前,繞過一個崗哨,終于看清了山谷內的真實景象。
偵查結果令他們倒吸一口涼氣。
山谷腹地竟是一片被清空的平地,上面駐扎著一支裝備精良、兵力至少一個連的美軍部隊。
十幾頂巨大的軍用帳篷排列整齊,其中一頂最大的帳篷外,還架設著天線,明顯是一處臨時指揮部!
旁邊空地上,堆積著山一樣的物資箱,上面蓋著厚厚的帆布。
幾輛卡車正在熄燈卸貨,一切都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
老王用口型對小張無聲地說:“是指揮部!我們捅到馬蜂窩了!”
他們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中闖進了一個美軍在戰線后方精心布置的重要據點,一場巨大的危機,正在悄然逼近。
05.
偵察情報被迅速帶回。
在臨時挖出的雪洞里,馬燈的光芒映著每個人凝重的臉。
李志遠聽完匯報,攤開地圖,用一支紅藍鉛筆在那個無名山谷的位置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他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但臉上依舊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穩。
一個隱藏在我軍回防路線側翼、擁有指揮部和大量物資的基地,這已經不是一顆釘子了,這是一把隨時會捅穿我軍腰眼的尖刀!
“必須打掉它!”李志遠沒有絲毫猶豫,召集了身邊僅有的幾名連排級干部,聲音不大,但斬釘截鐵,“趁天不亮,趁他們以為自己高枕無憂,我們用夜色做掩護,用刺刀告訴他們,誰才是這片山地的主人!”
“團長,我們彈藥不足,戰士們又累……”一名年輕的連長擔憂地提出。
“彈藥,可以從敵人手里拿!疲勞,可以用戰斗意志頂過去!”李志遠目光如炬,“這一仗打好了,我們不僅能繳獲補給,還能徹底消除側翼威脅!”
然而,就在作戰計劃初步擬定之時,負責繼續監視山谷深處的老王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
“團長……不好了……里面……里面還有一門重炮!”老王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恐懼,“我親眼看到的!他們掀開了一塊最大的帆布,底下是個大家伙!炮管比我腰都粗!看樣子還在組裝,旁邊有美國工程師在指揮!”
會議帳篷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連馬燈的火焰都似乎靜止了。
一門正在組裝的重型火炮!
這個消息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所有人剛剛燃起的戰斗熱情。
所有人都清楚,這種級別的火炮一旦完成部署,它的射程足以覆蓋幾十公里,我軍后方的指揮部、炮兵陣地、乃至整個主陣地,都將徹底暴露在它的炮口之下!
更致命的是,老王在第二次偵察時發現,通往山谷的唯一入口,已經被美軍布下了密密麻麻的地雷和至少三個交叉火力的暗哨。
想悄無聲息地摸進去,全殲敵人,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個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
進攻,等于拿全團戰士的性命去賭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仗,很可能全軍覆沒。
撤退,就等于放任這門致命的火炮完成部署,用整個戰區后方的安危,去換取自己部隊的暫時安全。
這對于李志遠來說,是比戰死沙場更無法接受的恥辱。
他陷入了兩難的絕境。
他死死盯著地圖上那個紅圈,腦子飛速運轉,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時,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下一秒——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