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餅子怎么了?”
乾隆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直直砸在李福的膝蓋上。
李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他不敢抬頭,只覺得那雙平日里帶著幾分溫和的龍目,此刻正化作兩道利劍,要將他凌遲處死。
“奴才……奴才該死,” 他哆哆嗦嗦地開口,嗓子眼兒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那餅子……少了五塊。”
養心殿里靜得可怕,連窗外的蟬鳴都仿佛被掐斷了。
乾隆緩緩站起身,踱到他面前,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掃過李福的指尖。
“少了?” 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波瀾,“是它自己長腿跑了,還是被這宮里的老鼠叼走了?”
01
乾隆四十年,初夏。
紫禁城里的日頭,毒得很。
琉璃瓦被曬得能燙熟雞蛋,連樹上的老鴰都懶得叫喚,耷拉著翅膀沒精打采。
養心殿里卻很涼快,殿角擺著幾大盆冰,絲絲涼氣往外冒。
皇帝乾隆歪在龍椅上,手里拿著一卷書,看得正出神。
殿門外,大學士紀曉嵐頂著日頭快步走來,腦門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他手里捧著一個半舊的食盒,像是捧著什么寶貝。
“臣,紀昀,叩見皇上。”
紀曉嵐的聲音洪亮,把乾隆從書里拉了出來。
乾隆放下書,揉了揉眼睛,看見紀曉嵐手里的食盒,來了點興趣。
“紀愛卿,這么大的日頭,不在家陪老太太,跑來見朕,所為何事啊?”
紀曉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煙草熏黃的牙。
“托皇上的福,老臣的母親大病初愈,精神頭好得很。”
說著,他把食盒高高舉起。
“老太太心里惦記著皇上的恩典,病剛好利索,就非要下廚給皇上做幾塊我們老家的餅子,說是讓皇上嘗嘗鮮。”
“哦?還有這等事?” 乾隆坐直了身子。
他知道紀曉嵐是個大孝子,對紀老夫人的孝心也是有所耳聞的。
“快呈上來讓朕瞧瞧。”
侍奉在一旁的貼身太監李福,趕忙小跑著下了臺階,從紀曉嵐手里接過食盒。
李福在乾隆身邊伺候了十五年,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熬成了皇帝跟前最離不開的人。
他步子走得極穩,手也穩,食盒端到御案前,連一絲晃動都沒有。
乾隆示意他打開。
食盒一開,一股樸素的麥香味兒混著芝麻的焦香,立刻在養心殿里彌漫開來。
食盒里鋪著一塊干凈的粗布,上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四塊金黃色的餅子,每一塊都烙得恰到好處,上面還撒著一層黑芝麻。
餅子不大,也就巴掌大小,模樣也普通,可就是這股實在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乾隆拿起一塊,放在鼻尖聞了聞。
“嗯,是農家的味道,朕喜歡。”
他輕輕咬了一口,餅子外皮酥脆,內里卻很松軟,甜咸適中,越嚼越香。
“好吃!” 乾隆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又咬了一大口。
這笑容和平日里在朝堂上的威嚴不一樣,多了幾分人情味兒。
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微服私訪,在民間也吃過類似的餅,那時候天是藍的,風是輕的,什么都簡單。
“李福。” 乾隆喊了一聲。
“奴才在。” 李福躬著身子,答得恭敬。
“把這餅子收好,晚些朕還要吃。”
“嗻。” 李福應著,小心翼翼地蓋上食盒。
他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乾隆把最貼身的東西交給他,從不出錯。
十五年前,還是個小太監的李福,曾經在冬夜里用自己的胸口為乾隆溫過一碗凍成冰坨的湯藥。
從那天起,乾隆就記住了這個不多言不多語,但心眼兒實在的奴才。
紀曉嵐看著這一幕,心里也替老娘高興。
“皇上喜歡就好,老太太知道了,病準能好得更快。”
乾隆擺擺手,笑道:“你啊,就這張嘴會說。替朕謝過老夫人,讓她好生休養。”
他又對李福吩咐道:“挑幾樣上好的補品,送到紀府去。”
“奴才遵旨。” 李福低著頭,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捧著那個食盒,退到了一旁,眼睛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那金黃色的餅子。
那香味,實在太勾人了。
02
日頭西斜,天邊燒起了紅霞。
酉時過后,養心殿的燈火亮了起來。
乾隆依舊坐在御案后,批閱著從各地送來的奏折。
桌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樣,每一本都關系著萬千百姓的生計,馬虎不得。
他看得專注,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
李福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守在一旁。
他給皇上添了兩次茶,研了三次墨,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殿里很靜,只聽得到乾隆翻動奏折的“沙沙”聲和毛筆劃過紙張的輕響。
可李福的心里,卻一點也不安靜。
那股子麥香味,像是長了腳的蟲子,一個勁兒地往他鼻子里鉆。
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聞過這么實在的糧食味兒了。
宮里的吃食,樣樣都精致,漂亮得像畫兒,可吃進嘴里,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不解饞。
不像這個餅子,聞著就讓人覺得踏實,讓人想起餓肚子的時候,能有一口干糧是多么大的福氣。
他偷偷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眼神忍不住往墻角的紅木柜子上瞟。
那個半舊的食盒,就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里面,躺著的可是皇上金口夸贊過的東西。
他不敢動。
李福在宮里待了半輩子,最懂的一個道理就是“本分”。
不是自己的東西,別說吃了,連想都不能想。
可今天,這個道理好像有點不管用了。
那香味一遍遍地沖刷著他的意志,他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很輕,但在寂靜的大殿里,卻像是打了個雷。
他嚇得一縮脖子,偷偷看了一眼乾隆。
還好,皇上正專注于一份加急的軍報,似乎沒有聽到。
李福松了口氣,后背卻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想,就嘗一小口,一小口就行。
皇上那里有二十四塊,少一小口,肯定看不出來。
這個念頭一出來,就像野草一樣瘋長,再也壓不下去了。
他的腿腳,不受控制地朝那個柜子挪了過去。
腳步很輕,像貓一樣,落地無聲。
乾隆依舊埋首于公文之中,對身后的一切毫無察覺。
李福的心跳得厲害,像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輕輕打開了食盒的蓋子。
那股誘人的香味,更加濃郁了。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飛快地拿起一塊餅,塞進了嘴里。
他不敢嚼,囫圇著就往下吞。
太香了。
那種滿足感,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
可緊接著,就是巨大的恐懼。
他偷吃了皇上的東西。
這是殺頭的罪過。
他慌了,想把餅子放回去,可手上已經沾了油和芝麻。
他看著食盒里剩下的餅子,腦子一片空白。
一不做,二不休。
他又飛快地抓起一塊,塞進嘴里。
然后是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吃這么多,像是著了魔。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嘴里塞得滿滿當登,食盒里的餅子也明顯少了一角。
他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想把剩下的餅子重新排列整齊,好掩蓋過去。
可他心里太慌,手又抖得厲害,結果把原本整齊的餅子弄得亂七八糟。
做完這一切,他像個賊一樣,迅速蓋上食盒,溜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他躬著身子,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喘。
剛才那五塊餅子,此刻像五塊烙鐵,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
嘴里的香味還沒散盡,心里卻只剩下無盡的焦慮和恐懼。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龍椅上那個威嚴的背影,只覺得天,好像要塌了。
03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乾隆就起了。
他昨晚批閱奏折到深夜,難得睡了個好覺,精神不錯。
漱口洗漱完畢,他忽然想起了紀曉嵐送來的餅子。
“李福。”
“奴才在。” 李福聞聲進來,臉色有些蒼白,眼底下是兩片淡淡的青黑。
他一夜沒睡好,翻來覆去都是那五塊餅子。
“去,把昨天紀愛卿送來的餅子拿幾塊,朕就著熱茶吃。” 乾隆心情很好。
李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墜了塊鉛。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的腿肚子有點發軟,但還是強撐著應了一聲:“嗻。”
他轉身去取食盒,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當他把食盒捧到御案上時,手心已經滿是冷汗。
乾隆沒察覺到他的異樣,興致勃勃地親手打開了食盒。
只看了一眼,乾隆臉上的笑容就慢慢凝固了。
食盒里的餅子,排列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
更重要的是,他一眼就看出,數量不對。
昨天紀曉嵐說是二十四塊,當時他看得清楚,四排,每排六塊,整整齊齊。
可現在,明顯少了一塊。
乾隆的目光,緩緩從食盒移到了李福的臉上。
他的眼神很平靜,但李福卻覺得那眼神比刀子還利,把他從里到外都看穿了。
“這餅子,怎么亂了?” 乾隆淡淡地問。
李福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想找個借口。
“回……回皇上,許是奴才昨晚收起來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
這個借口連他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
乾隆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在食盒里慢慢地點說。
“一,二,三……十九。”
他說完了,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李福。
“朕記得,紀愛卿說的是二十四塊。”
李福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下來了,順著臉頰往下淌。
“皇上……許是……許是紀大學士記錯了?或是……是老夫人沒說清楚?”
“是嗎?” 乾隆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你是在說紀曉嵐欺君,還是在說朕老眼昏花了?”
李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金磚,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奴才不敢!奴才萬萬不敢!”
“你再說一遍,餅子怎么了?” 乾隆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直直砸在李福的膝蓋上。
養心殿里靜得可怕,連窗外的蟬鳴都仿佛被掐斷了。
李福不敢抬頭,只覺得那雙平日里帶著幾分溫和的龍目,此刻正化作兩道利劍,要將他凌遲處死。
“奴才……奴才該死,” 他哆哆嗦嗦地開口,嗓子眼兒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那餅子……少了五塊。”
乾隆緩緩站起身,踱到他面前,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掃過李福的指尖。
“少了?” 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波瀾,“是它自己長腿跑了,還是被這宮里的老鼠叼走了?”
李福把頭磕得“咚咚”響,帶著哭腔說:“是……是奴才……是奴才一時糊涂,偷吃了……”
他終于承認了。
與其說是被逼問出來的,不如說是被皇帝那如山的氣勢壓垮的。
乾隆沒有立刻發怒,他只是低頭看著跪在地上,已經嚇得不成樣子的李福。
這個跟了自己十五年的奴才。
為了區區五塊餅子,就背叛了自己十五年的信任。
這不是餅子的問題。
這是一個奴才的忠心,已經爛了。
“偷吃了五塊?” 乾隆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好大的膽子。”
04
乾隆的怒火,沒有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
它變成了一片冰海,表面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能把人凍成冰渣。
他沒有再多看李福一眼,轉身走回龍椅坐下。
“來人。”
兩個高大的侍衛應聲而入。
“把他給朕拖下去,封了他的住處,一根草都不許放過,給朕仔仔細細地搜。”
侍衛領命,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癱軟如泥的李福拖了出去。
李福的哭喊求饒聲,在養心殿外響起,又很快消失不見。
乾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臉色鐵青。
恰好這時,紀曉嵐奉旨前來,討論編撰《四庫全書》的事宜。
他一進殿,就感覺氣氛不對。
皇上陰沉著臉,像是要下暴雨。
紀曉嵐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請了安,不敢多問。
沒過多久,去搜查李福住處的侍衛回來了。
領頭的侍衛手里捧著一個托盤,上面蓋著黃布。
“啟稟皇上,奴才們在李福的床底下,搜出了這些東西。”
侍衛揭開黃布。
托盤里,赫然是一堆金銀首飾,還有幾張銀票,數額還不小。
這些東西的價值,遠遠超出了一個貼身太監應有的俸祿。
乾隆的眼睛瞇了起來。
他知道宮里有些奴才手腳不干凈,但沒想到,自己最信任的李福,竟然也爛到了這個地步。
這已經不是偷吃幾塊餅子那么簡單了。
這是貪腐。
侍衛又從懷里掏出幾封信。
“皇上,這是從他枕頭里搜出來的。”
乾隆接過信,一封一封地看過去。
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臉色,從鐵青變成了煞白。
這些信,有的是寫給宮外一個官員的,有的是寫給某個商人的。
信里的內容,觸目驚心。
里面詳細記錄了乾隆的起居時間、日常喜好、和哪些大臣有過私下談話,甚至連皇上對某些政事的看法,都寫得一清二楚。
這是泄密!是背主求榮!
紀曉嵐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信上的一兩個字,心頭也是一震。
他明白了,事情鬧大了。
李福的罪,已經遠遠超出了偷竊和貪腐,他這是在出賣皇帝的隱私,換取宮外的利益。
緊接著,又有幾個被傳喚來的小太監和宮女,跪在殿下作證。
他們哆哆嗦嗦地揭發了李福平日里的種種惡行。
說他仗著皇上的信任,敲詐勒索,欺壓下人。
誰要是敢不聽他的,輕則一頓毒打,重則被尋個由頭趕出宮去。
樁樁件件,罄竹難書。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事實:這個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十五年,看起來忠心耿耿的奴才,早就成了一條喂不熟的惡狼。
乾隆坐在龍椅上,聽著下面人的哭訴和揭發,看著手里的信件,一言不發。
養心殿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十五年的信任,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他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
不是被李福打的,是被自己打的。
是他有眼無珠,養虎為患。
“拉下去,” 乾隆終于開口,聲音沙啞而冰冷,“先打八十大板,再關進慎刑司,讓刑部的來審。”
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怒火已經燒到了頂點。
一個奴才的背叛,竟能牽扯出如此之多的骯臟事。
這紫禁城里,還有多少個李福?
05
就在李福罪證確鑿、乾隆怒火中燒之際,一名侍衛突然從殿外匆匆跑了進來。
他神色慌張,跪倒在地。
“啟稟皇上!”
乾隆的怒氣正沒處發泄,厲聲喝道:“又怎么了!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那侍衛磕了個頭,急切地稟報:“回皇上,奴才們在李福的床板下,又發現了一個暗格!”
乾隆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紀曉嵐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呈上來。” 乾隆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侍衛應聲而起,快步退出,片刻后,與另一名侍衛一同,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東西走了進來。
當侍衛從那個東西上揭開蒙著的黑布時,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紀曉嵐更是雙目圓睜,驚愕不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