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廟給本官圍起來！一個都不能跑！” 縣令尖利的聲音劃破雨聲。

“老和尚，你這破廟里，藏了朝廷要犯！”

慧明老和尚擋在眾人身前，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大人，佛門凈地，只有躲雨的香客，沒有您說的要犯。”

縣令的馬鞭一指，直沖著高天賜：“那他呢？這人看著面生得很！”

01

乾隆二十七年，秋。

京城里的天兒，看著晴，其實早就憋著一股子潮氣。

養(yǎng)心殿里，軍機大臣劉統(tǒng)勛跪在地上，花白的胡子都在發(fā)抖。

“皇上，萬萬不可啊！江南民心不穩(wěn)，正是多事之秋，您萬金之軀，怎能親身涉險？微服私訪，倘若……倘若有個萬一，國將不國啊！”

劉統(tǒng)勛是三朝元老，說話向來有分量。他一急，殿里的氣氛都跟著緊繃起來。

坐在龍椅上的乾隆，一身明黃常服，手里把玩著個玉扳指，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沒看劉統(tǒng)勛，眼神飄向窗外，好像在看一只落在屋檐上的鴿子。

“劉愛卿，你的折子，朕看了。江南上報來的奏章，朕也看了。一個說江南豐收，百姓安樂；一個說民變四起，民怨沸騰。你說，朕該信哪個？”

劉統(tǒng)勛磕了個頭，聲音嘶啞：“皇上，江南官場盤根錯節(jié)，非一日之寒。您只需降下雷霆圣怒，派欽差嚴查，何須親自……”

“欽差？” 乾隆打斷了他，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朕派去的欽差還少嗎？前年去的李侍郎，回來告訴朕，江南人人頌圣。去年去的張學士，帶回來的是一船的奇珍異寶和江南的‘民意’。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是朕的子民，在朕的土地上，活不下去了！”

最后一句話，乾隆的聲音不大，但字字都像錘子，砸在劉統(tǒng)勛心上。

他知道，皇上心意已決。

這位皇帝，少年登基，平準噶爾，定回部，文治武功，樣樣都想比肩他的皇祖父康熙。康熙爺六下江南，留下多少佳話。可如今的江南，在奏折里卻成了一筆爛賬。這口氣，皇上咽不下。

乾隆站起身，走到劉統(tǒng)勛面前，親自把他扶了起來。

“老愛卿，朕知道你是為朕好。但朕若坐在京城，聽的就永遠是他們想讓朕聽的話，看的就永遠是他們想讓朕看的東西。”

他拍了拍劉統(tǒng)勛的肩膀，力道不輕。

“朕這次去，不當皇帝。就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去看看那里的米價，聽聽那里的民聲。你放心，朕心里有數(shù)。”

三天后，一隊不起眼的商隊，悄悄從京城德勝門出發(fā)，匯入了南下的人流中。

領(lǐng)頭的“高天賜”，正是乾隆。他一身杭綢長衫，看著像個富家翁。身邊跟著兩個“伙計”，一個是唇紅齒白的俊俏后生，名叫福康安；另一個是皮膚黝黑、眼神銳利的壯漢，名叫海蘭察。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矛盾最尖銳的蘇州。

02

運河上的船，走了十幾天。

越往南走，天氣越是悶熱。

高天賜（乾隆）大部分時間都站在船頭，看著兩岸的景象。

一開始，還算富庶。田地里有農(nóng)夫在忙活，岸邊的鎮(zhèn)子也還算熱鬧。

可過了山東，進入江淮地界，景色就慢慢變了。

田地里，干活的人少了，有些地甚至就那么荒著，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岸邊，能看到一些面黃肌瘦的百姓，眼神呆滯地看著官船過去。

有一次，船靠岸補給。高天賜帶著福康安在鎮(zhèn)上走了走。

一個賣炊餅的攤子前，圍了幾個人。一個漢子拿著兩個黑乎乎的窩頭，想換一個白面炊餅給懷里發(fā)著燒的孩子。

攤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成不成，你這窩頭，連麩皮都沒去干凈，我賣給誰去？要換，得五個。”

漢子漲紅了臉，央求了半天，攤主就是不松口。孩子在懷里哭得直抽抽。

福康安年輕，有點看不過去，想掏錢。

高天賜一個眼神制止了他。他走上前，撿起一個窩頭，掰開聞了聞，一股子霉味。

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

福康安跟在后面，小聲說：“高大哥，剛才那人……”

“給他一個炊餅，能管多久？能管全天下的窮人嗎？” 高天賜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他心里清楚，朝廷下?lián)艿馁c災糧，層層盤剝，到了百姓手里，好的也變成了壞的。奏折上寫的“米價平穩(wěn)”，就是個笑話。

這樣的事，見得越多，他臉上的話就越少。

福-康安和海蘭察都能感覺到，這位“高大哥”的心里，正壓著一團火。

這天，船到了蘇州地界。天跟漏了似的，烏云黑壓壓地滾過來，豆大的雨點子毫無征兆地就砸了下來。

河面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船身晃得厲害。船夫們手忙腳亂地想靠岸。

一陣狂風卷著暴雨，像一堵墻一樣拍過來。

“抓穩(wěn)了！” 海蘭察大吼一聲。

高天賜只覺得腳下一滑，整個人被一股巨力推向船舷。混亂中，他好像看到幾艘護衛(wèi)的小船被浪打散了。

等他回過神來，他們的船已經(jīng)被風雨沖得偏離了航道，歪歪斜斜地撞向了一片蘆葦蕩。

隨行的幾個護衛(wèi)，也不見了蹤影。

“高大哥！你沒事吧？” 福康安和海蘭察一左一右扶住他，三個人渾身都濕透了，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沒事。” 高天賜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雨幕。

“先找個地方避雨。”

03

三個人棄了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地里走著。

雨太大了，眼睛都快睜不開。四下里除了風聲雨聲，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聽不見。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海蘭察眼尖，指著遠處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喊道：“大哥，看！那里好像有座廟！”

三人精神一振，朝著那片黑影趕去。

走近了才看清，確實是座廟，但小得可憐，而且破敗不堪。

院墻塌了半邊，廟門上方的牌匾字跡都模糊了，勉強能認出是“觀音禪院”四個字。門軸也壞了一個，一扇門斜斜地靠在門框上。

顧不了那么多了，三人趕緊躲了進去。

廟里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在躲雨了。看穿著打扮，都是附近村子的農(nóng)夫和采藥人。他們縮在墻角，一個個凍得嘴唇發(fā)紫，小聲地交談著。

看到高天賜三人進來，村民們都警惕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又默默地低下了頭。

這年頭，出門在外，多個心眼總沒錯。

高天賜環(huán)顧四周。大殿里空蕩蕩的，正中間的觀音像身上全是蜘蛛網(wǎng)，臉上的金漆也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泥胎，看著有點嚇人。

房頂有好幾處漏雨，滴滴答答的水聲，和外面的暴雨混在一起。

福康安找了塊還算干爽的草墊子，讓高天賜坐下。

海蘭察則警惕地站在門口，觀察著外面的動靜，同時也盯著殿里的其他人。

高天賜坐下來，剛想喘口氣，就聽到一個蒼老而平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幾位施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他一回頭，看見一個老和尚，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后。

這老和尚看著得有七八十歲了，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袍，上面還打著補丁。他很瘦，背微微駝著，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好像能看透人心。

他手里端著個破了口的瓦盤，上面放著幾只粗瓷碗，碗里是冒著熱氣的姜茶。

“多謝大師。” 高天賜接過一碗。

姜茶很燙，有點辣嗓子，但喝下去之后，一股暖流瞬間散開，驅(qū)散了不少寒意。

老和尚給他們分完茶，又給角落里的村民們送去。

他行動很慢，但很穩(wěn)。

等所有人都喝上了熱茶，他才走到神像前，拿起一塊破布，默默地擦拭著漏到神像腳下的雨水。

他沒說話，但整個大殿的氣氛，好像因為他的存在，一下子安穩(wěn)了不少。

04

雨沒有停的意思。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破廟里光線昏暗，只能借著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看清彼此的臉。

村民們大概是冷了餓了，都蜷縮著不說話。

高天賜坐在草墊上，看著那個叫慧明的老和尚點燃了佛像前的兩根油燈。豆大的燈火，勉強照亮了神像周圍的一小塊地方。

慧明做完這一切，在高天賜不遠處坐了下來，開始閉目念珠。

“大師，” 高天賜主動開口了，“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了。”

慧明睜開眼，看著他，微微一笑：“天要下雨，由不得人。就像這世上的很多事，身在其中，只能順勢而為，不可強求。”

這話聽著是說天氣，但高天賜總覺得，意有所指。

他不動聲色地問：“依大師看，這雨什么時候會停？”

慧明搖了搖頭：“貧僧不知天時，只知天道。天道循環(huán)，有晴必有雨，有雨也必有晴。只是這雨下得久了，地上的莊稼就要遭殃，挨餓的人，就要更多了。”

福康安在旁邊聽著，插了一句嘴：“大師傅，您是說官府不管嗎？朝廷不是年年都說要體恤百姓嗎？”

慧明看了福康安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回到高天賜身上，眼神深邃。

“圣上的恩德，如天上的太陽，高懸于九天之上，自然是好的。可這太陽和地面之間，隔著云彩啊。”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云有濃有淡，有厚有薄。云彩厚了，太陽的光就照不下來。有時候，云彩還會自己下雨，下的，卻未必是百姓盼的甘霖。”

高天賜端著茶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這話，太誅心了！

這是在暗指朝廷政令不出京城，被底下各級官吏給蒙蔽了！

他盯著慧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可老和尚一臉平靜，好像說的真就是天上的云和雨。

“大師久居此地，想必對本地民情很是了解？” 高天賜壓下心里的波瀾，繼續(xù)試探。

“貧僧一個方外之人，談不上了解。只是廟在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多了，聽到的故事也就多了。” 慧明拿起一根柴火，撥了撥快要熄滅的油燈，讓火光更亮了一些。

“有人求財，有人求子，也有人……求一個公道。” 他嘆了口氣，“只可惜，這世上，佛祖面前的香火易得，人間的公道難求啊。”

高天賜沉默了。

他感覺自己的身份，就像窗戶紙一樣，快被這個老和尚捅破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里最在意的地方。

這個破廟里的老和尚，絕不簡單。

就在這時，破廟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了。

05

一個渾身是泥的年輕人，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他一頭撞在地上，驚得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年輕人看著也就二十出頭，像個書生，但衣衫被撕破了好幾道口子，臉上也掛了彩，驚恐地喘著粗氣，活像一只被獵狗追急了的兔子。

“救……救命……” 他嘴里哆哆嗦嗦地喊著。

海蘭察第一時間擋在了高天賜身前，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慧明老和尚站起身，走上前，扶起那個年輕人：“施主，莫慌。有話慢慢說。”

年輕人看到老和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發(fā)抖：“大師，救我！縣衙的趙……趙老爺要抓我！他們誣陷我偷了縣衙的庫銀！”

“偷庫銀？” 村民里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呼。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我沒有！我沒有偷！” 年輕人急得快哭了，“我就是……我就是寫了篇文章，說他……說他加收‘火耗’，逼得好幾戶人家賣兒賣女……他就派人抄了我的家，說在我床底下搜出了官銀！”

高天賜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火耗，是官府在征收錢糧時，以“熔煉損耗”為名，向百姓額外加征的銀兩。朝廷早有明令，嚴控火耗，禁止濫征。這個縣令，膽子也太大了。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廟外就傳來一陣嘈雜的馬蹄聲和叫罵聲。

“人跑進廟里了！給我圍起來！”

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十幾個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把小小的破廟堵得水泄不通。

一個穿著官袍、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在衙役的簇擁下，挺著肚子走了進來。他手里拎著一條馬鞭，目光在廟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個年輕人身上。

“好你個李三！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還敢躲到佛祖腳下，看佛祖保不保佑你！”

這個，想必就是那個趙縣令了。

李三嚇得渾身發(fā)抖，躲到了慧明身后。

慧明老和尚雙手合十，對著趙縣令行了一禮：“阿彌陀佛。趙大人，佛門凈地，為何帶人闖入，驚擾了清修？”

趙縣令拿馬鞭指著李三，一臉不耐煩：“老和尚，少跟本官啰嗦！此人是朝廷重犯，盜竊庫銀，你把他交出來，本官就不追究你窩藏之罪！”

“大人，” 慧明的聲音依舊平和，“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位李施主剛剛逃進廟中，只說是被人誣陷。事情真相如何，恐怕不能只聽大人一面之詞。”

“放肆！” 趙縣令眼睛一瞪，“本官辦案，何時輪到你一個禿驢來指手畫腳？來人！給我搜！”

幾個衙役立刻就要上前。

“慢著。”

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說話的人身上——高天賜。

趙縣令瞇著眼打量著他。眼前這個人，一身綢衫，雖然被雨淋濕，但料子不凡。氣質(zhì)沉穩(wěn)，面對這么多衙役，臉上沒有一絲懼色。身邊還站著兩個彪形大漢，一看就不好惹。

“你是什么人？” 趙縣令警惕地問道。

“一個路過躲雨的商人罷了。” 高天賜淡淡地回答。

“商人？” 趙縣令冷笑一聲，“我看你這氣度，可不像個商人。老實交代，你跟這反賊是不是一伙的？！”

說著，他的馬鞭一指，直沖著高天賜的臉。

福康安和海蘭察同時上前一步，眼神凌厲，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只要趙縣令的鞭子敢動一下，他們就能當場把他卸了。

高天賜的身份，眼看就要暴露。一個皇帝，在破廟里被一個九品芝麻官用馬鞭指著，這要是傳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話，也是天大的風波。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直沉默的慧明老和尚，忽然動了。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高天賜的面前，擋在了他和趙縣令之間。

老和尚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趙縣令，然后，又慢慢地回過頭，用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深深地看進了高天賜的眼底。

他張開嘴，準備說出一句話。

這一句話，將徹底改變這位帝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