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一聲暴喝，官兵隊長腰間的佩刀“噌”地出鞘半寸，刀鋒的寒光映亮了他猙獰的臉。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干瘦的老頭，一字一頓地威脅道：

“老東西，你可想清楚了！這客棧里要是搜出了朝廷要犯，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得人頭落地！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客棧的角落里，身穿普通商人服飾的胤禛端著酒碗的手，穩如磐石。他沒有看殺氣騰騰的官兵，目光反而落在了那個叫李明的小掌柜身上，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的趣味。

01

康熙六十一年，深秋。

風，像是帶著哨兒的刀子，刮得人臉生疼。

京師外百里的一條偏僻山道上，三匹快馬正頂著風艱難前行。馬背上的人都穿著厚實的棉袍，卻依然擋不住從領口袖口鉆進去的寒氣。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人，面容清瘦，嘴唇抿得緊緊的，一雙眼睛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有神，像鷹。他就是當朝四阿哥，胤禛。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貼身侍衛李德全和另一名護衛。

“主子，天快黑了，風也越來越大，前面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要不咱們……” 李德全湊上前，話還沒說完，就被胤禛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

胤禛勒住馬，抬眼望去。

遠處的山影黑壓壓的，像一頭趴在地上的巨獸。就在這巨獸的腳下，隱隱約約能看到一豆昏黃的燈光，在寒風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熄滅。

“去哪里。”

胤禛用馬鞭一指，語氣不容置疑。

馬蹄踩在枯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離得近了，才看清那燈光來自一座客棧。

客棧破舊得可憐，門前掛著一塊歪歪扭扭的木頭牌子，上面的“聚賢居”三個字已經掉色掉得快看不清了。

胤禛翻身下馬，將馬韁繩扔給護衛，只對李德全交代了一句：“記住，我姓陳，是個過路的商人。”

李德全躬身應“是”。

胤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霉味和劣質酒氣的暖風撲面而來。

客棧里光線很暗，只點著兩三盞油燈。大堂里空蕩蕩的，只有兩三張桌子，角落里坐著兩個看起來像本地山民的漢子，正埋頭喝酒，誰也沒抬頭看一眼新來的客人。

柜臺后面，站著一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看起來二十出頭，身形瘦弱，臉色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出奇地平靜，甚至帶著幾分冷漠。他看到胤禛一行人進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三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聲音平淡，聽不出一點兒熱情。

這人就是掌柜，李明。

李德全有些不快，心想這什么鬼地方，掌柜的架子比京城大酒樓的還大。但他記著主子的吩咐，只好壓著火氣，粗聲粗氣地說：“先弄點酒菜，再準備兩間上房。”

李明指了指角落里一張還算干凈的桌子，說：“坐吧。上房有，酒菜嘛，只有我們這兒的。”

胤禛沒說話，徑直走到角落坐下，李德全緊隨其后。他打量著這個小掌柜，心里覺得有些意思。這人身上有種和他年齡不符的沉穩，或者說是……死氣沉沉。

02

很快，李明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

“砰”的一聲，托盤被放在桌上。

一壺酒，兩個碗，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米。

酒是土陶壺裝的，碗是缺了口的粗瓷碗。

李德全的眉毛立刻擰成了疙瘩。這一路上，就算再偏僻的地方，地方官吏哪個不是好酒好菜地伺候著？主子何曾受過這種怠慢！

“就這個？” 李德全指著桌上的東西，質問道。

李明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地回了兩個字：“就這。”

“你……”

“德全。” 胤禛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李德全立刻閉上了嘴，憤憤地坐下。

胤禛自己拿起酒壺，給兩個碗都倒滿了。酒液渾濁，泛著微黃，一股子沖鼻的酸味。他端起碗，抿了一小口，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

確實是村釀的濁酒，又酸又澀，難以下咽。

他放下酒碗，看向李明，問：“掌柜的，你這生意，做得不怎么樣啊。”

李明像是沒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平靜地回答：“小本生意，能糊口就行。”

“這方圓幾十里，似乎只有你這一家客棧。按理說，生意應該不差。” 胤禛又說。

“過路的，大多看不上我這小店，寧愿多趕幾十里路，去前面的鎮子。” 李明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李德全更是火大。他“啪”的一聲把腰牌拍在桌上，雖然是反著拍的，但那沉悶的響聲也足以嚇人一跳。

“小子！跟我們爺這么說話，你是不想活了？” 李德全壓低聲音怒喝道。

尋常百姓見了這陣勢，就算不嚇得屁滾尿流，也得趕緊跪地求饒。

可那李明，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腰牌，又把目光移回胤禛的臉上，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在我這里，沒有‘爺’，只有客人。”

他的語氣依然平淡，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角落里那兩個喝酒的漢子，手里的動作都停了，驚恐地看著這邊。

整個客棧，瞬間死寂。

李德全氣得臉都白了，騰地一下站起來，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刀柄。

“德全，坐下！” 胤禛再次喝止了他。

這一次，胤禛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真正的嚴厲。他看著李明，眼神里不再是探究，而是濃濃的好奇。他走南闖北，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阿諛奉承的，畏畏縮縮的，還從沒見過像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明明弱不禁風，骨頭卻這么硬的。

“你叫什么名字？” 胤禛問。

“李明。”

“好，李明。” 胤禛點了點頭，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坐下，陪我聊聊。”

李明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

他知道，眼前這個“陳姓商人”，絕對不是普通人。但他不在乎。或者說，他已經沒什么好在乎的了。

03

“你不怕我？” 胤禛親自給他倒了一碗酒。

李明看著碗里渾濁的酒，說：“怕。怕也得開店，也得活下去。”

“就靠這家店，活得下去嗎？”

“活得像個人，就行。” 李明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大概是喝得太急，被嗆得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像個人？” 胤禛咀嚼著這三個字，覺得比碗里的酒還有味道。他見過太多不像人的人，卑躬屈膝的，仗勢欺人的，麻木不仁的……

“怎么才算活得像個人？” 他追問道。

李明緩過氣來，看著油燈下胤禛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反問：“客官，你看我們這樣，算活得像個人嗎？”

胤禛沉默了。

他這次微服私訪，一路從京城而來，名為巡查河工，實則是暗中探訪民情，考察吏治。這一路所見，讓他心里堵得慌。

他想起了幾天前在鳳陽府地界看到的一幕。

那是一個晌午，官道上，一群衣衫襤褸的災民正被官兵驅趕。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走得慢了些，被一個兵痞一腳踹倒在地。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婦人掙扎著爬起來，抱著孩子，不敢哭，也不敢怒，只是用一種空洞絕望的眼神看著前方。

而就在不遠處，鳳陽知府的轎子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正大搖大擺地走過。知府大人撩開轎簾，厭惡地看了一眼那些災民，就像在看一群骯臟的牲口。

那一刻，坐在路邊茶寮里的胤禛，握著茶杯的手，青筋暴起。

他想起了父親康熙帝跟他說過的話。

“胤禛，大清的江山，不是坐在紫禁城里就能守住的。你要多出去走走，多看看，看看你的子民，是怎么活著的。”

父親說這話時，眼神里是化不開的疲憊。

思緒被拉回眼前這家破舊的客棧。

胤禛看著李明，緩緩說道：“不算。”

李明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全是苦澀。“是啊，不算。每天提心吊膽，怕官，怕匪，怕天災，怕人禍。吃不飽，穿不暖，說句話都得掂量半天。這不算活，這叫熬。”

他的話，像一根根針，扎在胤禛的心上。

這些話，他在奏折里看不到，在朝堂上聽不到。

李德全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他搞不明白，主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一個鄉野村夫聊得這么起勁？他忍不住插嘴道：

“大膽刁民！你這是在妄議朝政！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李明猛地抬起頭，那雙死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他直視著李德全，又緩緩轉向胤禛，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不管他是誰，坐在這兒，就是我的客人。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講道理。”

“我要是連句真話都不敢說，那我這輩子，就真白活了！”

04

話音剛落，客棧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馬蹄聲。

由遠及近，聲勢浩大，仿佛有千軍萬馬正朝這個小小的客棧包圍而來。

客棧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那兩個一直悶頭喝酒的本地漢子，嚇得“噌”一下站起來，躲到了墻角。

李德全和另一名護衛立刻拔出刀，護在了胤禛身前，警惕地盯著大門。

“哐當！”

一聲巨響，那扇本就破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寒風夾雜著雪星子猛地灌了進來，吹得油燈一陣搖晃，差點熄滅。

門口，站滿了身穿號服的官兵，個個手持火把，腰挎佩刀，兇神惡煞。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官兵隊長，一臉橫肉，三角眼里透著兇光。

他大步跨進客棧，火把的光照得他臉上的刀疤一跳一跳的。

“奉鳳陽府衙門之命，搜查朝廷要犯！所有人，都不許動！” 隊長的聲音如同炸雷。

上百名官兵瞬間將小小的客棧圍得水泄不通。

李德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鳳陽府的官兵出現在這里，絕不是巧合。主子這次暗訪，一定是走漏了風聲。這些人，名為搜查要犯，實則就是沖著主子來的！

一旦身份暴露，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后堂傳來。

“官爺，這么大的陣仗，是來抓誰啊？”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頭發花白、背微駝的老人拄著拐杖，從后堂顫巍巍地走了出來。他就是李明的義父，這家客棧真正的主人。

官兵隊長不耐煩地喝道：“少廢話！我們要進去搜！”

老人臉上卻不見絲毫慌亂，他慢悠悠地走到隊長面前，平靜地說：“官爺，搜，可以。我這小店，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只是，我有個條件。”

“老東西，你還敢講條件？” 隊長眼睛一瞪。

“官爺息怒。” 老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我的條件很簡單。你們可以進去搜，翻箱倒柜都行。但若是搜不到你們要找的人，那今晚，就請幾位官爺在我這店里住上一晚。”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官兵隊長也懵了，他指著這四面漏風的破店，懷疑自己聽錯了：“住這兒？”

老人點了點頭，嘆了口氣：“是啊。也請官爺們體驗體驗，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這大冷天的，睡一晚硬板床，吹一夜穿堂風，就知道我們活得到底有多不容易了。”

他的話，說得不卑不亢，卻像一把軟刀子，讓那個兇神惡煞的隊長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隊長看了一眼角落里氣定神閑的胤禛，又看了看這個泰然自若的老頭，心里犯起了嘀咕。難道真是自己搞錯了？

“好！我答應你！給我搜！仔仔細細地搜！”

官兵們如狼似虎地沖進后院和樓上，翻箱倒柜的聲音不絕于耳。

李明扶著老人，站在一旁，臉色發白，但眼神依舊倔強。

胤禛端起酒碗，又喝了一口。他的目光掃過那對父子，心里第一次對“刁民”這兩個字，有了全新的認識。

過了許久，官兵們垂頭喪氣地回來報告，什么都沒搜到。

隊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惡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又不敢發作，畢竟話已經說出口了。

“哼！算你們走運！我們走！” 他本想就此離開。

老人卻拄著拐杖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笑呵呵地說：“官爺，說好的，住一晚。”

當晚，幾十個官兵，就真的擠在這破舊的大堂和柴房里，度過了難熬的一夜。而胤禛，也第一次和一個小掌柜、一個老頭子，在一張桌子上，聊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官兵們灰溜溜地走了。老人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回頭對胤禛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客官，你是個好人。但這世道，好人難做啊。”

說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倒在了李明的懷里，再也沒有起來。

05

老掌柜的喪事，辦得極為簡單。

就在李明含著淚，將最后一鏟土蓋在義父的墳上時，李德全神色慌張地牽著馬，從山道那頭飛奔而來。

他翻身下馬，幾步沖到胤禛面前，顧不上周圍還有人，直接單膝跪地，聲音顫抖地從懷里掏出一封用黃布包裹的密信。

“主子！京城十百里加急！”

胤禛臉色一變，迅速接過密信。展開一看，他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瞬間收縮。

信上的字不多，卻字字千鈞。

——皇父康熙，于暢春園駕崩。遺詔，傳位于皇四子胤禛。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風聲，鳥鳴，李明壓抑的哭聲，都離他遠去。他的耳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父親……駕崩了？

傳位于……我？

這個他既渴望又畏懼了一輩子的位置，就這么突然地砸在了他的肩上。

過了許久，胤禛才緩緩地，緩緩地將那封密信折好，揣入懷中。他的動作，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轉過身，看向不遠處那個孤零零的墳包，又看向站在墳前，身形單薄卻站得筆直的李明。

一夜之間，這個年輕人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而他，一夜之間，失去了父親，卻得到了整個天下。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

他走到李明身邊，看著這個剛剛經歷了生離死別，眼中卻依然透著不屈光芒的年輕人，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問道：

“這個世道，病了。我如今有機會去治它。你，是否愿意幫我？”

李明緩緩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滿是震驚。他看著眼前這個昨天還是“陳姓商人”，今天身份卻已然驚天動地的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沙啞地開口，卻沒有回答胤禛的問題，反而反問了一句：

“在你成為皇帝之前，你是誰？”

這個問題，讓胤禛愣住了。

李明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我認識的，是那個愿意坐下來，聽我一個鄉下人說幾句心里話的‘陳老板’。我不管你將來是誰，坐上什么樣的位子。但如果你忘了今天在這里說的話，忘了這世上還有無數像我義父一樣，只想‘活得像個人’的百姓……”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銳利，仿佛要刺穿胤禛的靈魂。

“那我，一樣會從心底里，鄙視你。”

說完，他看著新墳，也看著未來的皇帝，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十個字。

這十個字，像十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剛剛登基的雍正皇帝心上，讓他再次瞳孔收縮，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和震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