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別停車！快走！”

寂靜的深夜，女孩尖利的哭喊聲猛地刺破了車廂內沉悶的空氣，像一把錐子扎進了父親李志偉的耳膜。

李志偉的右腳正準備從油門移向剎車，聞聲猛地一僵，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他借著儀表盤和窗外投射進來的昏暗光線，看到后座上年僅七歲的女兒月月，正死死地摳著車窗的邊緣，小臉蒼白如紙，眼睛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車燈組成的扇形光柱，像舞臺的追光燈一樣，將那個站在路邊的女人照得一清二楚。

她穿著一件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單薄白色連衣裙，在這微涼蕭瑟的山區夜晚里，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

01

今晚的月亮很吝嗇，早早地躲進了厚重的烏云背后，讓本就崎嶇的山路顯得愈發深邃難行。

李志偉開著他那輛車齡快八年的國產車，行駛在連接鄉下和縣城的國道上。

這輛車是他全部家當中最值錢的一輛了，雖然時常有些小毛病，但至少還能為他遮風擋雨。

下午，他剛去鄉下老家探望了病重的母親。

醫生說母親的狀況不太好，是慢性的心肺問題，需要長期用藥和靜養，最好別再操勞。

臨走時，母親拉著他的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牽掛，嘴里念叨的還是孫女月月。

“城里開銷大，別老給我買東西，多給孩子買點好吃的……”

李志偉的心里像堵了塊鉛，沉甸甸的。

他在城里做著一份普通的銷售工作，薪水不高，妻子前兩年跟人跑了，他一個人拉扯著女兒，還要負擔母親的醫藥費，生活壓力巨大。

為了不讓女兒跟著自己再住一晚那簡陋又潮濕的招待所，他還是決定連夜趕回幾十公里外的縣城。

“月月，你要是困了就抱著娃娃先睡會兒，到家了爸爸叫你。”李志偉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女兒。

月月沒有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跟他分享幼兒園的趣事，只是抱著她那個布娃娃，安安靜靜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被車燈扭曲成怪獸模樣的樹影，一言不發。

那個布娃娃是她媽媽離開前買給她的最后一個禮物，娃娃的一只眼睛已經掉了，顯得有些可憐。

這孩子平時活潑得像只小麻雀，今天卻異常沉默。

從奶奶家出來時，她還好好的，追著院子里的土狗跑，笑得咯咯響。

可一上車，她就變得很安靜，只是在李志偉發動車子時，小聲問了一句：“爸爸，奶奶家的院子門口，是不是站著一個阿姨？”

李志偉當時正忙著倒車，隨口回了一句：“哪有阿姨，你看錯啦。”

現在想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伸手將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些，車載音箱里放著月月最喜歡的動畫片主題曲，試圖讓這壓抑的氣氛輕松一點。

可他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寒意，順著空調的出風口絲絲縷縷地鉆進骨頭縫里。

他甚至覺得，這熟悉的國道，今晚看起來也格外陌生，兩邊的山林黑得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獸的嘴巴。

他用力甩了甩頭，把這些不吉利的想法趕出腦海，腳下不自覺地加大了油門，只想快點看到縣城的燈火。

02

當車子顛簸著又拐過一個被山體遮蔽的急彎時，車燈的光柱猛地掃向前方，一個白色的身影就那么毫無征兆地、直挺挺地闖入了光柱的中央。

李志偉心里“咯噔”一下，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他下意識地死死把住方向盤，同時將車速降了下來。

那是一個女人。

她就那么直直地站在路邊，甚至可以說是路中間偏右一點的位置，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連衣裙。

夜風吹過，裙擺貼著她纖細的小腿，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

她的長發凌亂地披在肩上，看不清具體的長相，只是正朝著他的車子，機械而又用力地揮著手。

她的臉上，似乎寫滿了焦急和祈求。

這么晚了，在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一個女人站在這里求助？

李志偉的第一個念頭是，出車禍了？或者是車子拋錨了？

他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骨子里有種樸素的善良，覺得如果真有危難，不能見死不救。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果然，黑色的屏幕上顯示著“無服務”三個字。

他將車速降到了幾乎快要停止的地步，車輪碾過路上的碎石子，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決定靠邊停下，但人絕不下車，只是搖下車窗問一句情況。

這深更半夜的，防人之心不可無，直接讓她上車肯定不行，但萬一真需要幫助，等開到有信號的地方，幫她打個電話報警也是應該做的。

“師傅……行行好……幫幫我……”

那個女人似乎看到了希望，一邊嘶啞地喊著，一邊朝著車子這邊踉蹌地跑了兩步。

她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斷斷續續，格外凄厲，像被風撕碎了一樣。

李志偉的心軟了下來，這聲音聽起來太可憐了。

他嘆了口氣，把手搭在了停車擋上，準備把車徹底停穩。

03

“爸爸別停車！快走！”

就在李志偉的手指即將按下P擋按鈕的一瞬間，后座的月月突然像被電流擊中了一樣，爆發出了那聲尖利的哭喊。

她的聲音不再是平日里的嬌嫩，而是充滿了野獸般的恐懼和不容置疑的急迫，直接貫穿了李志偉的耳膜，讓他渾身一震。

李志偉被女兒突如其來的反應徹底嚇懵了，他猛地回頭看去，只見月月的小手死死抓著前排座椅的椅背，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了皮革里。

她小小的身體因為無法抑制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拼命地搖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她不是好人！爸爸！你快開車走！快走啊！”月月的聲音都變了調，因為缺氧而顯得嘶啞。

她一只手指向窗外的女人，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折磨。

“月月，怎么了？你別嚇爸爸！到底怎么了？”李志偉一邊慌亂地安撫女兒，一邊用一種混雜著困惑與驚懼的眼神，再次望向車外的那個女人。

車燈下，那女人停下了腳步，依舊站在原地，臉上還是那副楚楚可憐的求助表情。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正常，一個在深夜需要幫助的、落魄的女人而已。

可女兒的恐懼是如此真實，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和厭惡，是任何一個七歲的孩子都偽裝不出來的。

李志偉的心瞬間揪成了一團，他見過女兒因為得不到玩具而耍賴，見過她因為不想吃飯而撒嬌，卻從未見過她如此驚恐的模樣。

一個他只在老人們口中聽說過的、荒唐至極的念頭，無法抑制地在他腦中閃過：小孩子天眼未閉，有時候……能看到一些大人看不到的臟東西。

這個想法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順著他的脊椎瞬間爬上了后腦，讓他頭皮一陣發麻。

他不再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

在所謂的社會公德和女兒的安危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保護女兒的父親本能壓倒了一切理智和同情。

他猛地一腳油門踩到底，發動機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轟鳴，車子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從那個白衣女人的身邊疾馳而過。

04

在與女人擦身而過的一剎那，強大的求生欲和好奇心驅使著李志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后視鏡。

只一眼，他全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鏡子里，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路中央，任由他們的車卷起的塵土撲打在她的白裙子上。

她已經不再招手，只是靜靜地、筆直地站著，目送他們的車遠去。

最恐怖的是，她臉上的焦急和祈求，像一張面具般被瞬間撕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詭異的平靜。

她的嘴角，甚至還微微向上翹了一下，形成一個僵硬而冰冷的弧度。

那絕不是一個沒得到幫助的失落表情，那更像是一種……看到了獵物后，志在必得的冷笑。

李志偉的心臟瘋狂地擂動著胸膛，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大腦的“嗡嗡”聲。

他不敢再看，強迫自己死死地盯著前方唯一有光亮的路，將油門踩得更深，恨不得車子能飛起來。

“月月，好了，沒事了，我們已經開過去了，她追不上的。”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但連他自己都聽出了那無法掩飾的顫抖。

后座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低低的、壓抑的抽泣。

“月月，你剛剛……到底看到什么了？為什么那么害怕？”李志偉還是忍不住，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問道。

車廂里一片死寂，只有發動機的噪音。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李志偉以為女兒不會回答了，才聽到月月抱著她的布娃娃，把臉深深地埋在里面，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

“她……她腳下沒有影子……”

李志偉握著方向盤的手猛地一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車燈明明那么亮，把路面照得纖毫畢現，怎么可能沒有影子？

他寧愿相信是女兒看錯了，是角度問題，是夜太深光太晃。

他不敢再問下去，任何一句追問都可能得到一個他更無法承受的答案。

車廂內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首歡快的兒童歌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只剩下發動機單調的轟鳴和輪胎碾過路面的聲音。

周圍的黑暗仿佛變得更加濃稠，有了生命一般，路邊的每一棵樹都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窺伺著他們這葉小小的孤舟。

他甚至開始懷疑，那女人會不會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下一個轉角，就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等著他們。

05

車子就這樣在國道上瘋狂地飛馳了十幾分鐘，那片最令人不安的山路似乎終于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前方地平線的盡頭，隱約能看到屬于縣城的、一片溫暖的橙黃色燈光了。

看到那片光，李志偉緊繃到幾乎要斷裂的神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他長長地、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他開始努力地進行自我安慰：一定是自己工作太累，又擔心母親的病，精神過度緊張，加上女兒也受了驚嚇，父女倆都產生了幻覺。

對，一定是這樣。

世界上哪有那種東西？都是自己嚇自己。

他甚至開始為自己剛才的“冷血”感到一絲內疚，萬一那真的只是一個需要幫助的普通女人呢？

她今晚該怎么辦？

就在他胡思亂想，試圖用理性將剛才的經歷徹底抹去的時候。

一個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突兀地從車頂上傳來。

李志偉的身體瞬間僵住，剛剛放松下來的肌肉再次繃緊如鐵。

噠……噠……

聲音又響了兩下，很慢，不緊不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節奏感。

那絕不是石子或樹枝掉落的聲音，更像是……有人在用長長的指甲，一下、一下地，輕輕地敲擊著車頂的鐵皮。

在這高速行駛的車里，在尖嘯的風聲之外，任何一點異響都顯得格外突兀，格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