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偉,真是你啊!我還以為你跟當(dāng)年一樣,不愛湊這種熱鬧呢!”
一聲咋咋呼呼的呼喊,把林偉的思緒從酒店KTV包廂奢華的水晶吊燈上拉了回來。
他有些窘迫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對著來人笑了笑。
眼前這個頂著锃亮地中海、挺著圓滾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是當(dāng)年嗓門最大的班長。
三十三年的時光,足以讓一個人的所有棱角都被歲月磨平,再重新塑造成另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樣。
林偉局促地站在門口,包廂里喧囂的人聲、刺眼的彩燈和混雜的酒氣,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正當(dāng)他猶豫著是否要找個借口溜走時,喧鬧聲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攢動的人頭,像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定格在了門口。
那里,一個女人牽著個小女孩安靜地站著,她略顯陳舊的素色外套,與這整個包廂的流光溢彩格格不入。
可林偉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她還是那么清瘦,歲月似乎格外優(yōu)待她,只在她眼角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痕跡,讓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多了一份沉靜的韻味。
是蘇晚。
他的整個青春,和他心臟里那個塵封了三十三年的名字。
01
1993年的夏天,空氣里滿是梔子花的香氣和未來的味道。
高考結(jié)束的第三天,林偉攥著自己全部的“家當(dāng)”——幾張被汗浸得有些發(fā)軟的零錢,在校門口的小賣部里,奢侈地買了兩瓶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
他抱著冰涼的汽水,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在約好的白楊樹下等蘇晚。
蟬鳴聲嘶力竭,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晃得他心慌。
他手心全是汗,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著那幾句他認(rèn)為已經(jīng)足夠驚天動地的話。
蘇晚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像一片云似的飄了過來,臉上帶著考完試的輕松笑意,額角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起,在陽光下閃著光。
“找我什么事呀,林偉?”她的聲音像汽水里浮動的氣泡,清脆好聽。
林偉的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他把一瓶汽水笨拙地遞過去,瓶壁上的水珠涼得他一激靈,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句話從喉嚨里擠出來:“蘇晚,我……我喜歡你。我想……我想跟你考一個城市的大學(xué)。”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告白。
直接,坦蕩,像他這個人一樣。
蘇晚臉上的笑容,像被風(fēng)吹散的云,慢慢淡了下去。
她沒有去接那瓶汽水,只是低著頭,用鞋尖輕輕地踢著腳下的石子,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林偉,你人很好,真的。”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林偉聽不懂的歉意與掙扎,“可是……我爸媽想讓我去北京,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他們說,女孩子的前途最重要,不能被任何事分心。”
她頓了頓,終于抬起頭,眼睛里像蒙著一層水霧:“我們……以后還是做朋友吧。對不起。”
林偉感覺自己的心,連同那個夏天的汽水一起,沉到了不見天日的谷底。
他看著蘇晚,看到她眼里的為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所有準(zhǔn)備好的說辭都堵在了喉嚨里,最終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聲。
他知道,蘇晚家里管得嚴(yán),她媽媽是重點(diǎn)中學(xué)的老師,對她寄予了全部的厚望。
他只是個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除了孤勇和真心,什么都給不了。
而這些,在現(xiàn)實(shí)面前,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那天,兩瓶汽水,他一個人喝完了,又甜又澀,像他那場盛大而無疾而終的初戀。
02
林偉之所以會喜歡蘇晚,并不是因?yàn)樗侨9J(rèn)的“校花”,也不是因?yàn)樗煽兒谩?/p>
而是源于高二時一個同樣悶熱的午后。
那時候的林偉,因?yàn)闋I養(yǎng)跟不上,又瘦又小,性格更是內(nèi)向得近乎自閉。
他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一株不起眼的植物。
那天中午,他照例去食堂打飯,回教室的路上,被幾個外班的男生撞了一下,手里的不銹鋼飯盒“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菜和米飯混著泥土,灑了一地。
那幾個男生嬉笑著揚(yáng)長而去,留下一句“走路不長眼啊”。
林偉愣在原地,看著地上的狼藉,臉漲得通紅。
那是他一天的飯,沒了,就意味著要餓一下午。
他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周圍有同學(xué)路過,投來或同情或看熱鬧的目光,讓他更加無地自容。
他正準(zhǔn)備默默地把飯盒撿起來就走,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停在了他的面前。
是蘇晚。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蹲下身,拿出自己的手帕,幫他把飯盒里的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擦干凈。
然后,她拉著他的手腕,把他帶回了空無一人的教室。
在林偉驚愕的目光中,蘇晚打開了自己那個精致的飯盒。
里面是她媽媽精心準(zhǔn)備的飯菜,有糖醋排骨,有番茄炒蛋,還有翠綠的青菜。
她毫不猶豫地把飯菜分了一半到林偉的空飯盒里,推到他面前,小聲說:“我媽媽今天裝得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不吃就浪費(fèi)了。”
她找了一個最妥帖、最能保全他面子的理由。
林偉看著飯盒里香氣撲鼻的飯菜,眼眶一熱。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子的心思可以這么細(xì)膩,這么善良。
她沒有居高臨下地施舍,而是用一種近乎平等的方式,維護(hù)了一個少年最敏感脆弱的自尊心。
從那天起,林偉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追隨著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身影。
她成了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03
三十二年的時光,像電影快進(jìn)的鏡頭,呼嘯而過。
當(dāng)年的白衣少女和愣頭青,如今都已年過半百,被生活雕刻成了另一番模樣。
同學(xué)聚會的包廂里,氣氛熱烈得有些虛浮。
大家交換著燙金的名片,炫耀著孩子的名校offer,談?wù)撝善焙秃M夥慨a(chǎn)。
林偉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做著最普通的工作,不好不壞,安穩(wěn)度日。
在這種場合,它自然而然地成了被忽略的背景板。
他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喝著免費(fèi)的菊花茶,目光偶爾會飄向蘇晚那一桌。
蘇晚被幾個當(dāng)年玩得好的女同學(xué)圍著,但聊天的中心,似乎是她身邊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晚晚,這就是你女兒呀?真可愛,叫什么名字?”一個化著濃妝的女同學(xué)拉著小女孩的手。
“叫念念。”蘇晚摸著女兒的頭,輕聲回答。
“哦……一個人帶孩子很不容易吧?孩子爸爸呢?”另一個聲音尖銳地問,語氣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好奇。
林偉看到,蘇晚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她擠出一個有些勉強(qiáng)的笑容,聲音低了下去:“我們……早就分開了。”
“哎呀,那你可得抓緊了,女人嘛,總得有個依靠。”那個女同學(xué)立刻換上一副過來人的口氣,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半個包廂的人都聽到,“你看我,當(dāng)年就聽我媽的,嫁了個好老公,現(xiàn)在什么都不用愁。對了,我老公那個公司,正好缺個行政,要不我?guī)湍銌枂枺吭滦剿那兀偙饶悻F(xiàn)在一個人在外面打零工強(qiáng)。”
話語里的優(yōu)越感和施舍感,像一根根細(xì)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蘇晚的身上。
林偉默默地攥緊了手里的玻璃茶杯,杯中的茶水滾燙,燙得他手心發(fā)疼。
他想起了高二那個午后,她分給他的半盒飯菜,和他此刻胸口翻涌的憤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04
晚宴進(jìn)行到一半,大家開始端著酒杯,熟絡(luò)地互相敬酒,拓展著所謂的人脈。
林偉不善言辭,也不愛喝酒,便借口去外面透透氣。
剛走到安靜的走廊,就看到蘇晚也牽著女兒出來了。
包廂里的煙味和酒味太重,小孩子受不了。
“叔叔好。”小女孩仰著頭,怯生生地說了一句,大眼睛像極了蘇晚。
“你好。”林偉蹲下身,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和藹一些,“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念念。”
“念念不忘的念念。”蘇晚在一旁輕聲補(bǔ)充,眼神里是化不開的溫柔和一絲疲憊。
四目相對,空氣里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
三十三年的空白,不是一句“好久不見”就能填滿的。
“剛才……謝謝你。”蘇晚忽然開口。
林偉一愣,有些茫然:“謝我什么?”
“謝謝你沒像他們一樣,用那種眼神看我。”蘇晚的語氣很平靜,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但林偉能聽出那平靜之下的波瀾。
林偉心里一酸,嘴笨的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能老實(shí)地說出心里話:“你一個人帶孩子,很了不起。真的。”
這是一句大實(shí)話,沒有半點(diǎn)恭維和客套。
蘇晚愣住了,她似乎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她看著林偉真誠的眼睛,那雙眼睛和三十三年前一樣,清澈,干凈。
許久,她才輕輕“嗯”了一聲,眼眶微微有些發(fā)紅。
就在這時,念念忽然拉了拉蘇晚的衣角,皺著小眉頭,小聲說:“媽媽,我肚子有點(diǎn)不舒服。”
蘇晚連忙蹲下身,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寶貝?是不是涼到了?”
05
兩人剛回到包廂,一個油光滿面、渾身酒氣的男人就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是趙峰。
當(dāng)年班里的富二代,追蘇晚追得最兇,也是撞翻林偉飯盒的人之一。
如今更是成了大老板,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成功人士的“爹味”。
“哎呦,這不是我們的校花蘇晚嘛!”趙峰的聲音很大,故意吸引所有人的注意,“這么多年不見,還是這么漂亮啊!來,老同學(xué),我敬你一杯!”
蘇晚下意識地把女兒往身后藏了藏,為難地站著:“趙峰,對不起,我不會喝酒,而且今天還帶著孩子,真不方便。”
“不方便?”趙峰的眉毛一挑,把酒杯重重地撂在桌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響動。
“蘇晚,你這就沒意思了啊!”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威脅,“老同學(xué)一場,我趙峰現(xiàn)在親自敬酒,你敢不喝?別給臉不要臉!”
他上下打量著蘇晚,眼神里的侵略性毫不掩飾,“我聽說你現(xiàn)在過得不怎么樣?一個人帶著個拖油瓶。沒事,跟哥說,有什么困難,哥幫你解決!只要你今天把哥伺候高興了,啊?”
污言穢語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里,看笑話的,同情的,事不關(guān)己的。
蘇晚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把女兒緊緊護(hù)在身后,嘴唇抿得發(fā)白,氣得渾身發(fā)抖。
就在她屈辱地準(zhǔn)備端起酒杯,息事寧人時,一只手堅定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林偉。
他站了起來,不高大的身軀,此刻卻像一座山,穩(wěn)穩(wěn)地?fù)踉诹颂K晚和她女兒面前。
他看著趙峰,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語氣平靜但堅定:“她說了,她不喝酒。”
趙峰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指著林偉的鼻子:“林偉?我當(dāng)是誰呢。你算個什么東西?在這里跟老子英雄救美?你救得起嗎?你一個月掙幾個錢?”
林偉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只是默默拿起桌上一瓶未開封的白酒,用牙咬開瓶蓋,給自己面前的三個空杯子倒得滿滿的。
“趙總,你要喝,我陪你。”林偉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你喝一杯,我喝三杯。只要你喝完,今天誰都不能再為難她。”
所有人都驚呆了。
誰都知道林偉老實(shí)巴交,滴酒不沾。
趙峰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被一個自己從沒放在眼里的人當(dāng)眾將了一軍,在酒精和眾人的注視下,徹底下不來臺。
06
最終,這場鬧劇以趙峰色厲內(nèi)荏地喝了一杯,然后罵罵咧咧地摔杯子走人為結(jié)局。
沒人再敢上前來找蘇晚的麻煩。
她看向林偉,眼神復(fù)雜,有感激,有驚訝,還有一絲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那個當(dāng)年在她面前緊張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間,長成了能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大人。
聚會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很快便有人提議散場。
林偉喝了三杯烈酒,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強(qiáng)撐著,看到蘇晚準(zhǔn)備帶女兒離開,他也準(zhǔn)備去結(jié)自己那一份的餐費(fèi)。
蘇晚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你,你的胃……沒事吧?”,聲音里帶著真實(shí)的關(guān)切。
“沒事。”林偉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站穩(wěn)。
蘇晚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路邊叫網(wǎng)約車。
林偉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也許,這就是三十三年后,他們唯一的交集了,短暫得像一場夢。
然而,他剛邁出一步,準(zhǔn)備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身后突然傳來蘇晚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驚叫。
他猛地回頭。
只見剛剛還牽在蘇晚手里的念念,此刻竟小臉煞白,雙眼緊閉,嘴唇發(fā)紫,身體像一根斷了線的風(fēng)箏,直直地朝著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