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放我出去。”
一句稚嫩的、仿佛從遙遠(yuǎn)時空傳來的童聲,穿透了十五年的塵埃與死寂,清晰地響徹在這棟廢棄的老宅里。
林舒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與不可置信。
她正跪在二樓臥室那座巨大的、剝落了油漆的衣櫥前。
這里,是她噩夢開始的地方,是她用十五年光陰都無法逃離的、親手為自己建造的牢籠。
01.
十六年前的林舒,是被幸福包裹著的。
她和丈夫江河,是自由戀愛的。
發(fā)現(xiàn)懷孕的時候,兩人還沒有結(jié)婚。
林舒出生于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內(nèi)心敏感又自卑,她很害怕,怕江河的家人會因此看不起她。
但江河在得知消息后,卻是滿臉的狂喜。
他當(dāng)晚就拉著林舒回了家,鄭重地向父母宣布了這個消息。
出乎林舒意料的是,江河的父母,那對她一直畢恭畢敬、稱呼為“叔叔阿姨”的和善長輩,沒有一絲一毫的責(zé)備。
江河的母親,一位退休的語文教師,拉著她的手,眼眶微紅,聲音里滿是慈愛:“傻孩子,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好事,怎么還一臉緊張?我們家盼孫子盼了好久了!你別多想,安心養(yǎng)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江家的兒媳婦,誰也別想欺負(fù)你。”
江河的父親,一個不茍言笑的工程師,也默默地從房間里拿出了一個早就準(zhǔn)備好的厚厚的紅包,塞到林舒手里,只說了一句:“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那天晚上,江河更是單膝跪地,用一枚樸素的戒指,向她許下了一生的承諾。
林舒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保留的善意與接納,沖擊得熱淚盈眶。
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她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地愛這個男人,孝順?biāo)母改福?jīng)營好這個溫暖的家庭。
婚后的生活,也確實如她所愿,充滿了陽光。
婆婆每天換著花樣給她做營養(yǎng)餐,公公承包了所有家務(wù),丈夫江河更是將她寵上了天。
她那顆從小就因為家庭殘缺而漂泊不安的心,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停靠的、溫暖的港灣。
02.
十月懷胎,林舒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悅悅”,希望她一生都能喜悅、快樂。
悅悅的到來,讓這個本就幸福的家庭,更是充滿了歡聲笑語。
小家伙長得玉雪可愛,一雙眼睛像黑葡萄一樣,又亮又清澈,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能把人的心都融化掉。
全家人都把悅悅當(dāng)成了掌上明珠。
爺爺每天雷打不動的任務(wù),就是抱著孫女在小區(qū)里散步,逢人就炫耀:“瞧瞧我孫女,多水靈!”
奶奶更是包攬了所有關(guān)于孩子的事情,喂奶、換尿布、洗澡,事事親力親為,樂此不疲。
有時候林舒想插手,都會被她“趕”到一邊:“你去休息!帶孩子多累啊,你月子里可不能累著!”
而丈夫江河,這個曾經(jīng)的陽光大男孩,徹底變成了一個“女兒奴”。
他學(xué)會了沖奶粉,學(xué)會了唱兒歌,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嬰兒床邊,用夸張的鬼臉逗得女兒咯咯直笑。
林舒作為母親,更是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
她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給女兒講一個簡單的童話故事;她會用手機錄下女兒的每一次笑聲、每一次牙牙學(xué)語;她在女兒的床頭,掛滿了她親手縫制的、色彩斑斕的布偶。
悅悅一周歲生日那天,家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日宴。
親戚朋友們都來了,小小的客廳里擠滿了人。
在“生日快樂”的歌聲中,被媽媽抱在懷里的悅悅,好奇地看著眼前那跳動的燭光,開心地拍著小手。
林舒低頭,在女兒柔軟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幸福。
她看著眼前這一切,丈夫的愛,公婆的疼,女兒的笑,覺得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
她以為,這樣的幸福,會一直,一直持續(xù)下去。
03.
然而,沒有人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片看不見的烏云,開始悄悄地籠罩在林舒的心頭。
或許是從悅悅開始蹣跚學(xué)步,需要她時刻追在身后,片刻不能放松的時候;又或許是,她夜里因為孩子哭鬧,再也無法睡上一個整覺,日復(fù)一日精神憔悴的時候。
曾經(jīng)那個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她,似乎一夜之間,身份就只剩下了“母親”。
她開始變得焦慮、敏感。
悅悅磕碰一下,她會自責(zé)一整天;悅悅半夜發(fā)燒,她會嚇得渾身發(fā)抖,抱著孩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無助地哭泣。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腦子里充滿了各種可怕的念頭。
她害怕悅悅會生病,害怕悅悅會遇到危險,甚至……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好媽媽,無法保護好她。
丈夫和公婆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但他們只是簡單地歸結(jié)為“產(chǎn)后恢復(fù)不好”和“帶孩子太累了”。
“小舒,你就是太緊張了,放輕松點。”丈夫江河總是這樣安慰她,“有我們呢,別給自己那么大壓力。”
婆婆也勸她:“哪個女人不是這么過來的?熬幾年,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他們愛她,關(guān)心她,卻沒有人能真正走進她那座日益孤僻和荒蕪的內(nèi)心孤島。
她開始回避社交,回避與人交流。
有時候,她會抱著悅悅,坐在窗前,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窗外,一看就是一下午。
悅悅會用小手摸摸她的臉,奶聲奶氣地問:“媽媽,你怎么不開心呀?”
每當(dāng)這時,林舒的心就像被針扎一樣疼。
她想笑,想告訴女兒“媽媽沒有不開心”,但她的嘴角,卻像灌了鉛一樣,無論如何也揚不起來。
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是家人的歡聲笑語,里面,卻是她一個人的、無邊無際的窒息和絕望。
04.
悲劇,就發(fā)生在一個看似再也普通不過的午后。
那天,丈夫和公婆都有事外出,家里,只剩下林舒和五歲的悅悅。
那時的悅悅,已經(jīng)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了。
她穿著一條粉色的公主裙,像一只快活的蝴蝶,在客廳里跑來跑去。
林舒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神,空洞而又平靜,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媽媽,媽媽,我們來玩躲貓貓吧!”悅悅跑過來,拉著她的手,撒嬌地?fù)u晃著。
林舒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女兒那張?zhí)煺鏌o邪的笑臉。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點了點頭,聲音飄忽得像不屬于自己:“好啊。”
“我來藏,媽媽你來找!”悅悅開心地宣布,然后像一只小兔子一樣,飛快地跑進了主臥室。
林舒跟在她的身后,腳步很輕,很慢。
她看到悅悅打開了那個又高又大的老式衣櫥,那是她結(jié)婚時,婆家特意為她打造的,用的都是厚重的實木。
悅悅靈巧地鉆了進去,然后從門縫里探出小腦袋,對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媽媽,我藏好啦!你快來找我呀!”衣櫥里,傳來女兒悶悶的、又帶著一絲興奮的聲音。
林舒站在衣櫥前,沒有動。
她看著那扇虛掩著的、雕著復(fù)古花紋的木門,眼神沒有任何焦距。
那些曾經(jīng)讓她感到溫暖的家庭畫面,和那些讓她感到窒息的負(fù)面情緒,像潮水一樣,在她的腦海里交替涌現(xiàn)。
“你是誰?”
“你是個壞媽媽。”
“你會毀了她。”
“離開這里,離開他們,他們才會幸福。”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的腦中不斷地回響。
她伸出手,緩緩地,將那扇厚重的衣櫥門,關(guān)上了。
然后,她聽到了里面?zhèn)鱽砼畠嚎┛┑男β暎骸皨寢專阏也坏轿遥 ?/p>
她沒有回答。
她只是彎下腰,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把早已生銹的、不知是用來鎖什么的舊鑰匙。
她將鑰匙,插-進了衣櫥的鎖孔里。
她的手有些顫抖,但她的動作,卻異常地堅定。
“咔噠。”
一聲輕微的、金屬轉(zhuǎn)動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她拔出鑰匙,緊緊地攥在手心,然后,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臥室,走出了客廳,走出了那個她曾經(jīng)視若港灣的家。
她沒有回頭,沒有哭泣,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她就像一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執(zhí)行完最后一個指令,便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毀滅。
05.
林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那座城市的。
當(dāng)丈夫江河傍晚回到家,發(fā)現(xiàn)妻子不知所蹤,并最終在被反鎖的衣櫥里,找到那個已經(jīng)哭到虛脫、差點窒息的女兒時,他幾乎瘋了。
這個曾經(jīng)深愛著她的男人,用一種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著被警察找回來的、神情麻木的林舒。
他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只是用一種徹底心死的語氣,對她說:“我們離婚吧。”
林舒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任何掙扎。
她像一個靈魂被抽空的木偶,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放棄了所有財產(chǎn),放棄了女兒的撫養(yǎng)權(quán),凈身出戶,從那個她曾經(jīng)無比眷戀的家庭里,被徹底地、干凈地驅(qū)逐了出去。
從那以后,她便開始了長達十五年的、漫長的自我流放。
她換了一個城市,換了一個身份,像一只驚弓之鳥,躲在世界的角落里。
后來,她再婚了,嫁給了一個同樣沉默寡言的、離異的男人。
他們沒有孩子,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開水。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早在十五年前那個下午,就已經(jīng)死了。
每一個夜晚,她都會被同樣的噩夢驚醒。
夢里,她總能聽到女兒悅悅在衣櫥里,從一開始的嬉笑,到后來的疑惑,再到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拍門聲。
“媽媽!開門!”
“媽媽,我怕黑!”
“媽媽,我錯了,你放我出去……”
她被這份罪孽感,折磨得日漸枯萎。
她不敢去打聽女兒的任何消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配。
她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那個被她親手傷害的孩子,說著“對不起”。
十五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因病去世。
孑然一身的林舒,鬼使神差地,又重新踏上了那片她逃離了十五年的故土。
她想回去看看。
看一眼那棟承載了她所有幸福和罪惡的老宅。
房子早已被江河一家賣掉,但因為地段規(guī)劃問題,一直空置著,沒有新主人入住。
林舒很輕易地就打開了那扇早已腐朽的院門。
她像一個幽靈,穿過雜草叢生的院子,走上布滿灰塵的樓梯,最終,來到了那間她既熟悉又恐懼的臥室。
那個衣櫥,還靜靜地立在原來的位置,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林舒再也控制不住,雙腿一軟,跪倒在衣櫥前。
她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冰冷的、刻著花紋的木門。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屬于五歲小女孩的、清新而又稚嫩的聲音,仿佛直接從衣櫥里面?zhèn)髁顺鰜恚挠牡仨懫穑?/p>
“媽媽,放我出去。”
林舒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瞬間凝固。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衣櫥門。
幻覺!
一定是幻覺!
但那聲音,卻又一次地,固執(zhí)地響起,帶著一絲委屈的哭腔:“媽媽……我好黑,我怕……”
“啊——!”
林舒的精神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她抱著頭,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隨即,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對不起……悅悅……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有罪……對不起……”
她一邊哭,一邊用頭去撞擊著冰冷的地板,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心中那份快要將她撕裂的痛苦。
就在她沉浸在無邊的絕望和自我懲罰中時,一縷從窗外射進來的、布滿塵埃的陽光,忽然被一個身影擋住了。
緊接著,一只手,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