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沒人要你我要你,我娶你。”
林凱靠在辦公椅上,單手快速地在手機屏幕上敲下這行字,結尾還順手加了個“哈哈”的表情,然后就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對于他來說,這不過是安慰失意老同事的又一個玩笑,就像他過去說過的無數個玩笑一樣,輕松,不走心,說完就忘。
他從沒想過,玩笑,有時候是需要負責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他被門鈴聲吵醒,打開門,看到那個曾經文靜內向的女同事蘇晴,正一臉憔悴地站在門外,身旁還緊緊牽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那一刻,冬日的冷風,夾雜著昨夜那句玩笑話,狠狠地灌進了林凱的腦子里。
01.
時間倒回六年前,林凱還是這家廣告公司的項目組長。
他業務能力強,為人處世像個泥鰍,滑溜又周到,能把難纏的甲方哄得服服帖帖,也能和公司里上上下下的同事都打成一片。
辦公室里,只要有林凱在,氣氛就不會冷下來。
他就像個中央空調,溫暖著每一個人,除了角落里的蘇晴。
蘇晴是設計組的,人如其名,安靜得像雨后的晴天,干凈,卻沒什么存在感。
她總是穿著素色的衣服,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默默地對著電腦屏幕,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像素和圖層里。
同事們似乎也習慣了她的沉默,聚餐時忘了喊她,下午茶也自然而然地把她忽略。
久而久之,蘇晴就像辦公室里的一盆綠植,大家知道她在,但誰也不會特意去跟一盆綠植聊天。
轉折發生在那年秋天的部門團建上。
地點選在了一個度假村,晚餐時,酒過三巡,氣氛逐漸放肆起來。
市場部的總監張胖子,仗著幾分酒意,端著酒杯晃到了設計組這桌,目標直指從不參與熱鬧的蘇晴。
“小蘇啊,來,平時看你悶不吭聲的,今天得放開點,跟張哥我喝一杯!”
蘇晴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她局促地站起來,手里捏著果汁杯,聲音細若蚊蠅: “張總,對不起,我……我不會喝酒。”
“哎,不會喝才要練嘛! 給張哥一個面子,不然就是看不起我!”張胖子不依不饒,周圍幾個愛起哄的同事也跟著喊了起來。
蘇晴的眼圈瞬間就紅了,窘迫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被猛獸圍住的小鹿。
就在這時,林凱端著一盤水果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他笑嘻嘻地把果盤往桌上一放,順勢擋在了蘇晴和張胖子中間。
“張哥,您這可就為難我們設計組的寶貝了。”
他拿起一瓣西瓜遞給張胖子,嘴里像抹了蜜: “您看,蘇晴這雙手,是給我們公司畫‘搖錢樹’的,金貴著呢。
這要是喝多了,手一抖,下個季度的海報畫歪了,老板不得找您算賬啊?”
他又對周圍起哄的人說: “各位行行好,讓她多留點靈感,給我們多賺點獎金,比什么都強,對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張胖子,又給了他臺階,還順便把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綁了進來。
張胖子哈哈一笑,接過西瓜,指著林凱道: “就你小子嘴甜!”一場尷尬的勸酒,就這么被林凱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
林凱轉身,對還愣在原地的蘇晴眨了眨眼,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以后再有這種事,你就說,‘我得留著手給林組長改稿子’。”
蘇晴看著他臉上輕松的笑容,心里某個地方,好像被輕輕敲了一下。
02.
那次團建之后,蘇晴對林凱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看到他就低頭繞開,偶爾在走廊遇見,會輕輕地點一下頭,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眼神里少了幾分躲閃。
林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察覺到了這個變化。
他發現蘇晴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工作,連午休時間都在趕稿,桌上的午餐,也永遠是便利店最便宜的三明治。
一天中午,林凱端著自己的豪華外賣,特意路過蘇晴的工位。
“嗨,又在仙人模式啊? 不用吃飯的?”他開玩笑地問。
蘇晴抬頭,扶了扶眼鏡,小聲說: “我……我還不餓。”
“不餓也得吃,不然下午腦子轉不動,怎么出好設計?”林凱說著,從自己的餐盒里夾起一個炸雞腿,不由分說地放進蘇晴那份簡單的三明治餐盒里,“喏,我這份太多了,幫你消滅一個,算你幫我忙。”
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當然,讓蘇晴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從那天起,林凱似乎總有“太多”的午餐,不是一個雞腿,就是幾塊糖醋里脊,或者一杯熱湯。
他總能找到“幫你個忙”的借口,讓蘇晴無法拒絕這份善意。
辦公室里那個愛使喚人的老油條同事又想把自己的雜活推給蘇晴。
他抱著一堆文件放到蘇晴桌上: “小蘇,這個報表麻煩你幫我整理一下數據,我下午開會急用。”
蘇晴剛想習慣性地點頭,林凱的聲音就像算好時間一樣飄了過來。
“喲,老王,這么巧,剛才總監還在找你呢,說讓你趕緊把城西那個項目的資料送過去。 好像挺急的。”
老王一聽,臉色微變,權衡了一下,悻悻地抱起文件走了。
等他走遠,林凱才晃到蘇晴身邊,敲了敲她的桌子,壓低聲音說: “你得學會說‘不’。 下次他再來,你就說‘我現在手上有個急活,要不你先問問別人?’”
他看著她,眼神難得地認真: “蘇晴,你的善良很珍貴,但不能這么廉價地給別人。”
蘇晴愣愣地看著他,把這句話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
改變是悄無聲息的。
她開始在林凱主動打招呼時,回一句“你好”。
她會在林凱又“幫忙消滅午餐”時,小聲說一句“謝謝”。
直到有一次,那個老油條同事又來讓她幫忙,蘇晴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抬起頭說: “抱歉王哥,我現在手上有個林組長催的急活,可能沒時間,要不您先問問別人?”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還有點抖,但字字清晰。
老王碰了個軟釘子,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沒再糾纏就走了。
那天下午,蘇晴的桌上多了一杯奶茶,上面貼著一張便利貼,是林凱龍飛鳳舞的字跡:
“干得漂亮! 今日份勇氣值已充滿。”
蘇晴看著那張紙條,第一次在辦公室里,發自內心地笑了。
03.
日子在鍵盤的敲擊聲和鼠標的點擊聲中悄然滑過。
轉眼一年過去了,蘇晴在林凱的“引導”下,像一株慢慢舒展開葉片的含羞草。
她雖然話依舊不多,但已經能和周圍的同事進行簡單的交流,也學會了如何委婉地拒絕不屬于自己的工作。
她的設計稿越來越出色,因為注入了自信,線條和色彩都變得鮮活起來。
林凱很為她高興,他們的關系也成了一種辦公室的默契。
他繼續著他的玩笑人生,她則在他的庇護下,安穩地成長。
這層窗戶紙,誰也沒想過去捅破。
然而,生活不會永遠停在舒適區。
蘇晴家里的電話開始頻繁地打到公司,每一次,她接完電話,臉上都會蒙上一層愁云。
有一次,林凱看她掛了電話后,眼圈紅紅地在發呆。
“家里出事了?”他遞過去一張紙巾。
蘇晴搖搖頭,聲音很低: “我媽……又在催我相親了。 說我都二十七了,再不嫁人就沒人要了。”
林凱愣了一下,然后用他一貫的輕松語氣說: “這有什么,皇帝的女兒還不愁嫁呢。 別理他們,自己過得開心最重要。”
“可是……”蘇晴欲言又止。
她沒說的是,家里已經用近乎逼迫的語氣,給她下了最后通牒。
沒過多久,辦公室里就傳來了消息:蘇晴要去結婚了。
對象是相親認識的,一個所謂的“經濟適用男”,有房有車,工作穩定,父母健在。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一門無可挑剔的親事。
消息傳到林凱耳朵里時,他正在茶水間和人說笑,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他走到蘇晴的工位前,全辦公室的人都看著他們。
林凱笑得比誰都燦爛,他夸張地拍了拍手: “恭喜恭喜啊! 我們的大設計師終于要開啟人生新篇章了! 記得給我留一桌,我得帶著兄弟們去給你撐場面!”
蘇晴看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玩笑之外的情緒,但什么都沒有。
他還是那個八面玲瓏的林凱,得體地祝福著她,就像祝福任何一個普通的同事。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也許,一切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那個為她解圍、教她勇敢、給她溫暖的林凱,或許只是在盡一個“中央空調”的職責,對誰都一樣。
她低下了頭,輕聲說: “好。”
04.
婚禮定在一個月后。
現場布置得富麗堂皇,水晶燈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發酸。
蘇晴穿著潔白的婚紗,化著精致的妝容,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漂亮娃娃,任由司儀和家人的擺布。
她不認識身邊的這個男人,不了解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的過往。
他們只見過五次面,說過不到一百句話,卻要從此綁定一生。
敬酒環節,她端著酒杯,機械地微笑著,聽著那些千篇一律的祝福。
就在這時,她一眼就看到了大廳另一角的林凱。
他被一群同事圍在中間,不知道說了什么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他穿著一身得體的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在璀璨的燈光下,顯得那么耀眼,那么游刃有余。
那一刻,周圍所有的喧囂和嘈雜仿佛都消失了。
蘇晴的眼里,只剩下那個正在和世界談笑風生的林凱。
他教她勇敢,可她卻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上,當了懦夫。
他教她說“不”,可她卻對自己父母的逼迫,說不出一個“不”字。
她看到他舉起酒杯,遙遙地向她示意,臉上帶著一貫的、溫暖又疏離的笑容。
一股巨大的悔意和酸楚,像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一個天大的,無法挽回的錯誤。
自己親手推開的,或許是生命里唯一的一縷光。
“晴晴,快,這邊王叔叔他們等著呢。”新郎拉了她一下,打斷了她的凝視。
蘇晴回過神,再次堆起僵硬的笑容,轉過身,跟著丈夫走向了下一桌。
她沒有再回頭。
05.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
蘇晴和林凱的聯系,也隨著她休產假、回歸家庭,徹底斷了。
他們成了彼此朋友圈里一個安靜的點贊之交,偶爾看到對方的動態,禮貌性地留下一顆心,再無交集。
林凱依舊在公司里混得風生水起,升了職,加了薪,身邊的玩笑對象換了一批又一批。
他似乎很快就忘了那個曾經需要他庇護的安靜女孩。
時間又過去了一年。
一個尋常的加班深夜,林凱的手機在寂靜的辦公室里突兀地震動起來。
他拿起來一看,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蘇晴。
他有些意外,隨手點了開。
蘇晴: “林凱,你在嗎?”
林凱挑了挑眉,回復道: “喲,稀客啊! 我在,怎么了?”
等了將近五分鐘,對話框那邊才再次跳出消息。
蘇晴: “我……我離婚了。”
短短四個字,讓林凱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他能想象到,以蘇晴的性格,打出這四個字需要多大的勇氣。
緊接著,又是一條。
蘇晴: “我不知道該跟誰說。”
林凱的心里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他想說些正經的安慰話,但話到嘴邊,習慣卻占了上風。
他想讓她輕松一點,就像以前一樣。
于是,他敲下了那句他將在未來無數個夜里反復后悔的玩笑話。
林凱: “多大點事,恭喜你重獲新生啊。 好啊,沒人要你我要你,我娶你。 哈哈。”
他發完,便把手機丟在一旁,投入到眼前復雜的報表中,并沒有等到蘇晴的回復。
第二天一早,宿醉般的疲憊讓他差點睡過頭。
他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蘇晴。
她穿著一件單薄的風衣,臉色蒼白得像紙,黑眼圈濃重,眼神里是徹骨的疲憊和無助。
她的手,緊緊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孩子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
初冬的寒風呼嘯著灌進溫暖的公寓,林凱整個人都僵住了。
昨晚那條玩笑信息,每一個字都化作冰錐,狠狠扎進他的大腦。
他的第一反應是把她們拉進屋里。
“快進來,外面太冷了!”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有些干澀,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圓滑。
他手忙腳亂地給孩子倒了杯熱水,又讓蘇晴在沙發上坐下。
公寓里陷入了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凱看著眼前這個憔悴得仿佛隨時會碎掉的女人,那個愛開玩笑的自己第一次感到了詞窮。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蘇晴,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蘇晴抱著那杯熱水,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她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積攢全身的力氣,然后緩緩抬起頭,看向林凱。
她的嘴唇動了動,終于開口說了出來。
隨著她的講述,林凱臉上的擔憂和困惑,慢慢變成了驚愕,最后定格為一種徹底的、難以置信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