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華鎮的夜空,被三道尖嘯撕裂了。
三顆紅色的信號彈,拖著凄厲而絕望的尾焰,奮力竄上云霄,在墨色的天幕上炸開三團慘白的光團。
那光亮轉瞬即逝,像極了一個瀕死者在最后時刻驚恐瞪大的瞳孔,短暫地照亮了地面上無邊的黑暗,隨即又被黑暗無情地吞噬。
據點的炮樓里,日軍小隊長佐藤的指節因為緊攥著發燙的信號槍而根根泛白。
他透過望遠鏡,死死盯著遠方。
成片成片的蘆葦蕩在夜風中如波浪般起伏,每一道陰影,每一處搖曳,在他眼中都仿佛藏著無數黑洞洞的槍口,隨時會噴射出死亡的火焰。
電話線早已被無聲地鉸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都化為烏有。
這轉瞬即逝的信號彈光焰,成了據點里三百多號人唯一的求生希望。
佐藤一遍又一遍地發射著,心中卻在不斷下沉。
他不知道,這些承載著他全部希望的絕望信號,此刻正為十公里外蘆葦叢深處的新四軍,指明著最精確的打擊坐標。
在一處被蘆葦和水柳嚴密偽裝起來的臨時指揮所里,新四軍六團團長黃烽,正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地圖上“裕華”那兩個印刷的漢字。
信號彈的光芒透過偽裝網的縫隙,在他堅毅的臉龐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他抬起頭,望向信號彈升起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對身邊的參謀輕聲說道:“魚,被關在魚簍里太久,快要不顧一切地跳出來了。”
01
1912年,湖北麻城縣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里降生了一個男嬰,父母給他取名王必成。
在那個年代,誰也無法想象,這個成日赤著腳在田埂上奔跑、泥水里打滾的窮孩子,日后會成為令日寇聞之色變的“王老虎”。
他的命運,從17歲那年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1929年,王必成攥著一把砍柴用的柴刀,參加了轟轟烈烈的紅軍隊伍。
從此,這個農家子弟的身體里仿佛注入了鋼鐵。
長征路上,他背著重傷的戰友一步一挪地翻越雪山,草鞋磨爛了,就用布條裹著腳繼續走。
慘烈的戰斗中,一顆子彈從背后射入,打穿了他的右肩胛骨,他卻仿佛不知道疼痛,依然怒吼著帶隊向前沖鋒。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王必成調任新四軍,這只猛虎從此便在江南水鄉大顯神威。
他歷任第一支隊二團參謀長、團長。
在著名的韋崗伏擊戰中,他親率部隊,在一處險要地段設伏,一舉擊毀日軍軍用汽車五輛,斃傷日軍少佐在內的數十人。
那一戰繳獲的一面完整的日軍軍旗,至今仍作為國家一級文物,陳列在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里,無聲地訴說著那段光輝歲月。
到了1943年,日寇對蘇中抗日根據地發動了空前殘酷的“清鄉”、“掃蕩”,妄圖用“鐵壁合圍”、“梳篦戰術”徹底消滅新四軍的有生力量。
正是在這次艱苦卓絕的反“掃蕩”斗爭中,王必成結合江南水網縱橫的地理特點,創造出了一套令日軍頭疼不已的“梅花樁戰術”。
他將整支部隊化整為零,以班排為單位,像一朵梅花的五片花瓣一樣,分散駐扎在廣闊的水網地帶。
日軍大部隊前來“掃蕩”,他們就化作無數根釘子,隱蔽在蘆葦蕩、村莊里,讓敵人屢屢撲空;當日軍分兵清剿,他們又像鐵屑被磁石吸引一般,迅速集結成一個拳頭,抓住機會猛地敲掉敵人薄弱的一路。
時而襲擾,時而集結,時分時合,變幻莫測。
部下的戰士們都說,王司令的地圖是活的,印在他的腦子里,他能準確地說出防區內每一條河道的深淺、寬度,能閉著眼睛畫出每一片蘆葦蕩的走向和大小。
當這次拔掉裕華鎮這顆釘子的攻堅戰命令下達時,這位剛剛度過而立之年的新四軍悍將,正患著嚴重的瘧疾,發起高燒來渾身篩糠般地抖動。
警衛員端來湯藥,他卻一把奪過藥瓶,狠狠地砸在指揮部的桌子上,藥汁四濺。
他扶著桌子,用沙啞但充滿力量的聲音對所有干部吼道:“區區一個裕華據點,久攻不下,這是我們一縱的恥辱!不拿下裕華,我王必成誓不還師!”
02
裕華據點,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它的圍墻,是用糯米汁混合三合土,再夾雜著大塊的磚石砌成的,異常堅固。
三米多高的墻頭上,密密麻麻地架設著九挺歪把子機槍,黑洞洞的槍口如同毒蛇的眼睛,俯瞰著墻外的一切。
墻內,駐守著日軍一個裝備精良的加強小隊,和兩個中隊的偽軍,總兵力三百余人,由日軍小隊長佐藤統一指揮。
15日黃昏,當新四軍六團的包圍圈如同漁網般悄然合攏時,偽軍中隊長張海生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和幾個親信擲骰子賭錢。
屋里煙霧繚繞,桌上的大洋還沾著昨晚從鎮上百姓家里搶來的菜油漬。
突然,門被猛地撞開,一名負責警戒的偽軍哨兵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臉上毫無血色,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喊:“隊……隊長!不好了!外面……外面全是新四軍!”
“哐當”一聲,張海生手里的兩顆象牙骰子應聲掉在地上。
“電話線斷了!”通信兵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如同敲響的喪鐘,讓據點里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張海生一屁股癱坐在太師椅上,絕望地看著前來巡視的日軍翻譯官,用锃亮的軍靴,狠狠碾過滿地的煙頭和瓜子殼。
恐慌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
據點里的糧食和彈藥儲備,是按照日軍的常規標準配備的,最多只能維持三天。
而飲水,則成了更致命的問題。
據點里唯一的一口水井,就在昨天,被新四軍潛伏的狙擊手用冷槍打壞了抽水機。
現在,士兵們只能用吊桶一點點地取水,每取一桶水,都可能要付出一兩條人命的代價。
但比饑渴更可怕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按照慣例,往常這個時候,從十公里外的大中集據點開來的補給船,應該已經嗚嗚地鳴著汽笛出現在河道上了。
然而此刻,河面上除了風刮過枯萎樹梢的嗚咽聲,什么也聽不到。
那條維系著他們生命的補給線,顯然已經被切斷了。
佐藤把指揮刀的刀柄往地上一頓,震得地面嗡嗡發顫,他厲聲對部下呵斥道:“慌什么!繼續發射信號彈!告訴大中集的松井聯隊長,我們還能堅守!大日本皇軍的援軍,天亮就到!”他的聲音很大,但掩飾不住其中的顫抖和絕望。
03
十公里外,大中集日軍指揮部里,煤油燈的燈苗被窗縫里鉆進來的風吹得搖曳不定,映照著三張同樣焦慮的臉。
日軍聯隊長松井中佐,捏著剛剛從電報機上撕下的電文,枯瘦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在微微顫抖。
電文是半小時前從南京總指揮部轉發來的,內容很簡單,是航空兵在高空偵察時記錄的裕華據點信號彈坐標,最后附上了一句冰冷的命令:“裕華危在旦夕,速派兵解圍。”
這六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刺得松井眼睛生疼。
窗外,裕華鎮的方向,那該死的紅色信號彈又一次升空,每隔半小時就亮一次,像一道催命符,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神經。
“夜間出動?”松井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把頭上的軍帽抓下來,狠狠摔在桌上。
他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三個月前那恐怖的一幕。
當時,一支奉命夜間巡邏的皇軍小隊,同樣是在這片該死的蘆葦蕩里,被神出鬼沒的新四軍引入了一片沼澤地。
部隊在黑夜里失去了方向,無線電也中斷了,最終,整支小隊三十多人,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
直到一個星期后,搜索隊才在沼澤邊緣,找到了五頂漂浮在水面、帶著彈孔和血污的鋼盔。
偽軍保安司令李大頭,此刻正縮著脖子,在一旁不停地搓著手,臉上擠出諂媚又驚恐的笑容:“松井太君,這……這天太黑了,新四軍的蘆葦蕩里跟迷宮一樣,都說藏著鬼吶!咱們的士兵不熟悉地形,萬一……萬一中了埋伏……不如,不如等天亮再說?”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松井“噌”地一聲拔出的指揮刀逼住了喉嚨,冰冷的刀鋒讓他瞬間噤聲。
但李大頭眼中那份發自內心的恐懼,卻也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松井。
理智告訴他,必須立刻救援。
但對黑暗和未知地形的恐懼,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松井緩緩收回指揮刀,在房間里煩躁地踱步許久,最終下達了一個經過妥協的命令:“命令部隊,集結待命!拂曉出擊,水陸并進,一舉擊潰匪軍,救出裕華守軍!”
這個決定,讓一旁的日軍參謀官小林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他在當晚的日記里,用娟秀的字跡這樣寫道:“夜色如無底的深淵,充滿了未知的恐怖,誰也不敢第一個把腳邁進去。”
04
與大中集指揮部里的焦慮和恐懼截然不同,新四軍六團的作戰室里,此刻卻是一片緊張而有序的繁忙景象。
團長黃烽正俯在簡陋的地圖上,用一支紅藍鉛筆不停地圈點勾畫。
在他的墻角,整齊地堆放著三十多個長短不一的竹筒,每個竹筒上都貼著紙條,寫著地名和數字,里面裝滿了從各處河道里采集來的河泥樣本。
“團長,這是第三批勘察結果,”一名年輕的作戰參謀指著地圖上那些被標記了不同顏色的河道,匯報道,“根據各段河床的土質和水流速度,我們計算出,明壩的壩體要露出水面半尺左右,既能阻擋船只,又容易被敵人發現,起到迷惑作用。
而暗壩的壩頂,必須精確控制在水面以下三尺,這個深度,剛好能卡住日軍汽艇的螺旋槳,又不易被察覺。”
這些精確到“尺”的數據,背后是三百多名當地民兵和軍分區工兵隊員們數個日夜的艱苦努力。
他們化整為零,劃著小漁船,在日軍的眼皮子底下,用最原始的竹篙和繩索,一寸一寸地測量著河道的深度。
有個叫二柱子的民兵少年,在夜里下水摸索水深時,大腿被水里的毒蛇咬傷,他竟用布條勒緊傷口,硬是撐著把測量數據交到部隊聯絡員手里,才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堤壩的設計,更是藏著人民戰爭的大學問。
在一些偽軍可能繞行的小岔河里,民兵們用淤泥和木樁筑起了僅能容納一條小船勉強通過的“交通壩”,表面上看起來雜亂無章,布滿了枯枝和水草,實則構成了一個進得來、出不去的迷宮般的防御體系。
而最關鍵的“堵塞壩”,則被巧妙地選擇在了幾處水流湍急的河道轉彎處。
戰士們將繳獲來的大油桶里裝滿石塊,沉入河底,再用巨大的漁網罩住,上面覆蓋一層厚厚的水草進行偽裝,從水面上看,與普通的水草蕩毫無區別。
當黃烽在戰前動員會上,舉起一張親手繪制的堤壩分布圖時,臺下那些大多出身農民的戰士們,眼中都露出了會意的光芒。
他們發現,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紅色線條,像極了他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家鄉田埂的模樣。
05
16日,凌晨四點。
天色仍是一片濃重的墨藍。
大中集的碼頭上,沉寂被一陣劇烈的轟鳴聲打破。
三艘日軍汽艇的引擎突然發動,像三只銀色的梭子,劃破了平靜的水面,在船尾留下了兩道白色的浪花,朝著裕華鎮的方向疾馳而去。
在它們后面,還跟著由三十多艘大小木船組成的船隊,上面擠滿了荷槍實彈的偽軍步兵。
陸路方面,一個日軍小隊和兩個偽軍連也已經悄然出發,軍馬的蹄子踏在冰冷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驚飛了蘆葦叢中正在酣睡的水鳥。
遠在十公里外的裕華炮樓里,一直用望遠鏡監視著水面的佐藤,在看到遠方河道上出現的微弱燈光時,激動得差點從瞭望口上跌下去。
他聲嘶力竭地命令手下的士兵們齊聲吶喊,試圖用這種方式,給遠道而來的援軍壯膽,也給自己打氣。
但這一切,都在新四軍六團的掌控之中。
在名為“七里半”的一大片青紗帳里,伏擊部隊早已潛伏就位。
剛滿18歲的新兵班長李鐵柱,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布條,將刺刀的刀柄和步槍的槍管纏得更緊一些,以防在接下來的白刃戰中脫手。
他的左臂上,還纏著不久前反“掃蕩”時留下的白色繃帶。
他身邊的機槍手老鄭,是全團有名的神射手,此刻正不急不緩地將一排黃澄澄的子彈,一顆一顆地壓入彈鏈。
這些子彈的銅殼上還帶著些許銹跡,是群眾從河底的淤泥里摸出來,送到部隊手里的寶貝。
“記住,把偽軍那幫軟骨頭放過去,等他們走過前面那片墳地再打,” 黃烽沉穩而清晰的聲音,從電臺的聽筒里傳來,“把小鬼子那一個中隊放進我們的口袋里,再關門打狗。”
當東方天際的第一縷魚肚白,反射在日軍汽艇冰冷的鐵皮上時,李鐵柱突然覺得,自己手心里滲出的冷汗,瞬間被凌晨的寒風凍成了冰。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在高處監視河道情況的戰士,突然連滾帶爬地從土坡上滑了下來,他甚至忘記了軍事條例,臉色煞白地直接沖到黃烽面前,結結巴巴地報告:“團長,發現日軍的秘密武器!”